職場冷暴力，每個人都是一座荒島

專家指導/張婭媛（美國NGH催眠師、CETTIC心理督導師、江蘇省人民檢察院公訴處心理顧問）

《莫愁·智慧女性》語匯新解——每個人都是一座荒島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是非，是是非非中，讓人最難躲避最難道明又傷到最深的，是人際暗器——冷暴力。我們熟悉的冷暴力，多半指親密關系中漠視、譏諷之類的精神虐待。而其實，職場內(nèi)被孤立、刻薄、打壓……對心靈也是極大摧殘。

之前，智聯(lián)招聘調(diào)查顯示：七成白領曾遭受職場冷暴力，許多人因此消沉、倦怠、黯然辭職。相對應的是，“臉難看”、“穿小鞋”等做法均屬態(tài)度問題、情緒攻擊，受傷的人似乎很難找到有力途徑來維護權(quán)益。即便冷暴力嚴重、持續(xù)，也因取證困難，難以監(jiān)管。

可見，雖然職場關系比親密關系松散、看似不重要，卻構(gòu)成了一個極重要的舞臺。在這個舞臺上，我們度過每天的黃金八小時，充分展現(xiàn)、體驗著自我價值。職場冷暴力，則恰如一道看不見的屏障，你站在舞臺中央，卻感覺被丟棄在荒島上，孤立無援，寒氣漸生；你大聲叫喊著，回應的卻只有可怕的靜寂。

職場冷暴力從來都是自傷傷人的事，它使雙方都失去自信、無力解決糾紛，只?？謶?、厭惡、仇恨、斗爭……那么，問題出在哪里？

小拒絕引發(fā)大地震——從“非暴力圍剿”到工作恐懼癥

田甜，女，24歲，長沙某廣告公司設計師

2011年，我從湖南師范大學畢業(yè)，在長沙一家知名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師職位。設計部主任曹天對我十分關照，慢慢地，有人開我和他的玩笑。我很苦惱，因為他不是我追尋的人。

一個月后，我接到第一個設計任務，為一家食品公司的新產(chǎn)品設計整套宣傳方案。新手能接到這么重要的案子，肯定有人在背后幫忙，直覺告訴我，那人就是曹天。我心里沉甸甸的，不知該怎樣回應他的付出。

我設計的方案讓客戶非常滿意，曹天功不可沒，他給了我很多指導。

大家在歌舞廳為我慶祝，曹天最后到，他捧著一束玫瑰徑直走來，“恭喜你?！彼麜崦恋谋砬榭v容了那班同事，他們讓音響師換了舞曲，硬把我往曹天懷里推。我不愿掃大家的興，也不愿讓曹天尷尬，勉強跳了一支舞，然后借口不舒服，提前離開。

第二天，曹天約我喝茶，我答應了，想借機說清楚，讓他斷了念頭。見面后，曹天拿出一條白金項鏈送給我。我十分嚴肅地拒絕了，他試探著問：“昨天同事們的話你不要太當真，公司優(yōu)秀男士多得很，如果你看上誰，可以請我做媒，怎么樣？”

我知道，再客氣只會加深誤解，只有把話說絕，“我目前還沒精力談戀愛，等把工作干好了，再替我介紹吧。我找對象的要求不高，但年齡不能太大，比我大三四歲還湊合?！蔽抑啦芴毂任掖蟀藲q。曹天沉默了一會，嘆了一口氣，“這件事以后再聊?！?/p>

那天之后，曹天不再跟我說話，我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好像沒看見。

12月中旬，我生病請了三天假，那三天，曹天召集設計部的人開會，“有些新來的職員，取得一點成績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希望大家不要跟壞學壞。”他還把設計部的人一個個叫去談話，至于談話內(nèi)容，沒人告訴我。

曹天雖然只是設計部主任，但他在公司里參了股份，加上他在當?shù)貜V告設計界頗有名氣，這使得他在公司里說話的分量重了不少。

病好去上班的那天，我一進辦公室就熱情地跟李姐打招呼。李姐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哦”一聲就走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才幾天，李姐就和我生疏了？以前她可不這樣啊。

其他同事也在回避我。下班時，李姐提議一起去吃韓國燒烤，說餐費AA制，有人立即接話：“辦公室六個人，每人出20元，120元夠吃一頓了?！绷鶄€人？難道我不是人？我詫異地看著那個同事，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他不看我，別人也不看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他們說說笑笑下樓了，把我獨自丟下。喧鬧的辦公室一下安靜了，靜得怕人，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我強撐著去上班，但辦公室里依然冷冰冰的，每個人的面孔都是冷冰冰的，我好像被丟在荒島上。

我開始害怕上班，害怕走進辦公室。但我又不能不去上班，畢竟，找份工作不容易，何況薪水不算低。

2012年3月7日，我鼓足勇氣走進曹天的辦公室，希望和他談談。他卻裝作沒看見我，故意把別人叫進來，沒完沒了地談工作。我待在一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我撐到中午12點，以為那人肯定會走，誰知曹天挽著那人的胳膊說：“今天中午我請客?！敝钡竭@時，他仿佛才發(fā)現(xiàn)我站在一邊，不冷不熱地說：“對不起，我要關門了，有事下午說?！?/p>

羞恨、委屈、憤怒一起襲來，我差點暈倒。

二十天后，曹天突然發(fā)來一條短信：“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因為我愛你，希望你重新考慮我們之間的關系?！蔽颐靼谉o誤地告訴他：“我一直把你當上司看……感謝你在工作上給予我的幫助，我一定努力工作，報答你對我的深恩。”

曹天沒回信，晚上，他突然打電話叫我到辦公室詳談。我有心不去，又怕會遭加倍報復，只好約了朋友陪著去。

談話只進行了二十分鐘，曹天很規(guī)矩，話也直白，“也許你并不是最適合我的人，可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在追你，你拼死不答應，讓我這臉往哪兒擱？”

為了顧及他的臉面，我就得接受他的愛情？我當然不能答應這樣的求愛。臨走，曹天狠狠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刀子。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越接近上班時間，心情越緊張。

辦公室里，我擠出笑臉，和每個人陪著小心，卻得不到回報?？斓街形鐣r，大家閑下來，討論買房子的事。我也加入了討論：“前段時間我爸媽想換房，我到中介轉(zhuǎn)了一圈……”話還沒說完，大概只有一分鐘，所有人都散了。我站在那兒，竟沒勇氣回到座位上。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撲倒在床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之后，我再不敢去上班，一走近寫字樓，就渾身哆嗦。母親帶我去了好幾家醫(yī)院，還看了心理醫(yī)生。不久，公司以曠工為由，解除了我的聘約。

在律師的幫助下，我于2013年4月，將曹天和公司告到岳麓區(qū)法院，要求法院判令公司恢復聘約，承擔我今后的治療費，并賠償精神損失費3萬元。

曹天聽說我要告他，買了很多東西到醫(yī)院看我，表示今后一定尊重我。公司領導親自到我家拜訪，還送來一張新聘約。

7月7日，我撤訴。7月23日，公司終于通知我去上班。然而，我不知道，事隔幾個月后，重新走進辦公室時，會有怎樣的面孔等著我……

解不開的死結(jié)——他想輕盈飛翔，卻沉重地墜落

曠暉，男，49歲，湖南省株洲市檔案局工會主席

2010年2月初，檔案局新任女局長、53歲的沈局長到任，工會主席曠暉笑盈盈地帶著她走訪各個科室。

曠暉當過20年飛行員，開過全軍最先進的戰(zhàn)斗機蘇-27，多次立功，中校軍銜，四年前轉(zhuǎn)業(yè)被安置到檔案局。清水衙門里的清閑職務，曠暉有點心理落差?，F(xiàn)在換了新領導，他想有更大作為。但很快，他就失望了。

第一次開局務會議，曠暉忙著籌劃女干部三八節(jié)聯(lián)誼會，沒出席。沈局長當眾給曠暉打電話，批評了他。自己畢竟是局六位黨組成員之一，好歹考慮一下批評方式吧，再說自己是忙工作，曠暉滿心委屈。

事隔不久，曠暉去分管的老干部人事教育科交代工作?？崎L吞吞吐吐，“局里下文了，說這個科由黃局長直接分管?！睍鐣熤郎蚓珠L正大刀闊斧改革機構(gòu)職能，但工作有變動，應通過局務會議討論，或事先找他談談話，怎能把他當透明人？

此時，同事們對沈局長也頗有微詞，說她能干，但太強勢?？磥硪[忍，曠暉想。

6月，曠暉拿著一份單據(jù)找沈局長報賬。沈局長說：“報賬程序不對，應先找財務審核蓋章?！睍鐣熛肫饋砹耍蚓珠L的新規(guī)是：財務審核蓋章，然后沈局長簽字，再由分管財務的領導簽字，最后到財務室報銷。

曠暉拿著財務蓋過章的票據(jù)再次找沈局長簽字。沈局長一臉不高興，“我是一把手，怎能在二把手之前簽字？不利于班子團結(jié)。”“新報賬制度就這樣規(guī)定的?！薄俺绦虿缓侠恚?。”曠暉不悅，這不是朝令夕改嘛。

曠暉找分管財務的賀局長，賀局長讓他找會計。會計來了一句，“活動費用需事先經(jīng)過領導同意才能報賬?！睍鐣熤肋@又是沈局長的新規(guī)，氣呼呼地去找她，此時賀局長也在。曠暉大聲抱怨，“現(xiàn)在報賬制度說改就改，以前的不是很正規(guī)嗎？”沈局長臉色鐵青，忽然指著他，“出去！”

賀局長連忙拉著面紅耳赤的曠暉往外走。沈局長追到門口，大喊：“你這半年干了什么工作，還好意思報賬？”同事都圍過來看，兩人的矛盾公開化了。局里一位中層干部分析說：沈局長的做法有道理，曠暉報銷的事也應當，如果好好溝通，不斗氣、爭權(quán)、要面子，事情就不會變糟。

隨后，曠暉找到市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遞交了詳細材料，請求調(diào)動工作。副部長說，這只是工作方式不合拍，多溝通，相互諒解，就沒事了。曠父曾浸染機關三十多年，他也給兒子“原則上的啟發(fā)”：作為下屬，要忍讓。

這以后，曠暉故意接近沈局長。他在U盤中記錄：“我試圖與沈單獨溝通和解，多次匯報工作、提建議，發(fā)短信息，寫紙條，想請喝茶、吃飯等等”，但“沒有任何回復”。

以前，單位的車會接六位黨組成員上下班，可現(xiàn)在只接其他五位，曠暉只得騎電動車。一次開全局會議，沈局長說：“員工的電動車一律不準在單位充電?！睍鐣熜呃O了，他覺得這是沈故意給自己難堪。

沈局長召開黨務會議，也再不通知曠暉。這時，有朋友拉曠暉做保健品直銷，他想反正被單位晾起來了，不如做兼職。半年多后，他投的十多萬元沒賺一分錢。他又把剩的十多萬元積蓄買了“中福在線”彩票，也輸?shù)脙墒挚湛铡?010年底，妻子再也受不了，跟他離了婚。

據(jù)曠暉家人講，一次，曠暉讓工會副主席總結(jié)工作，對方低頭說，沈局長說以后工會工作直接向她匯報。曠暉摔了門就去找沈局長，她是想架空自己啊。沈局長說，現(xiàn)在工會工作全是副主席干，當然他來匯報。曠暉火了，“我的工作做得怎么不好？”“你真是好男人，你老婆為什么跟你離婚？”曠暉狠狠瞪著沈，然后冷笑著走了。

此后，曠暉給市紀檢委、監(jiān)察局、組織部寫信，說沈獨斷專行，請求調(diào)離。組織部沒明確答復，讓他等等。曠暉開始休病假。不久，在剛結(jié)交的女友勸慰下，他又恢復了上班。

2012年底，召開全局考評大會，曠暉給沈打了不稱職。沈也給曠暉打了不稱職。

春節(jié)放假前最后一天，曠暉一年兩萬多元的補貼還沒發(fā)，財務說他半年多沒上班，補貼局里扣了。曠暉紅著眼去找沈局長，“不要欺人太甚，大不了同歸于盡。”

這時，曠父生病，家中沒錢，曠暉向單位借了兩萬多元。同時，他又跑去組織部，說：“現(xiàn)在很絕望，希望組織部門重視自己最后調(diào)離工作的請求。”一位副部長說：5月份你參加完黨員培訓班，部里就考慮。

參加黨員培訓的干部個個車接車送，曠暉騎著車說不出的窩囊。更糟的是，培訓班結(jié)束后，副部長調(diào)離，新來的領導對曠暉的事不清楚，一時幫不了他。

6月初，賀局長找到曠暉父母，說曠暉借單位的錢該還了。曠暉知道了，拿起煙灰缸摔在地上，“你們想把人逼死，是不是？”他找市委組織部，無果。

8日晚上，曠暉沒回家。9日清晨7點多鐘，凄慘的尖叫聲響徹檔案局大院，職工們循著聲音跑去，看見沈局長倒在血泊中，曠暉臉上死一般的平靜。他握著刀，下樓來到自己辦公室，換上軍裝。他來到新樓，按亮了八樓的按鈕。約一分鐘后，工作人員們聽到一聲巨響，曠暉躺在了樓下。

警方在曠暉身上發(fā)現(xiàn)了U盤，里面詳細記錄了他和沈局長產(chǎn)生過節(jié)的經(jīng)過，還存有遺囑。他寫道：“在單位受打擊報復，工作調(diào)離無望，自己要做人生最后的貢獻，將黨的敗類和人渣消除帶走”，而“婚姻失敗和買‘中福在線’傾家蕩產(chǎn)”也讓他十分痛苦。

大家都很惋惜。沈局長能力強，但工作方法“獨特”，好面子，跟大部分工作人員都有點“合不來”，和單位各個層面的人幾乎都吵過，沒想到因此與曠暉“結(jié)仇”。

女友則哭著說，曠暉的網(wǎng)名叫“再次飛翔”，他說過，寧愿尊嚴地死去，也不愿卑微地活著。然而，他想輕盈地飛翔卻沉重地墜落了。

莫愁解讀——冷暴力中隱藏的微妙

1、冷暴力實施者關鍵詞：受挫的自我、拒絕溝通與漠視、權(quán)力型人格、強力意志的體現(xiàn)

細細琢磨，可以看到，冷暴力實施者在施暴前，都有受挫心理，比如感覺被質(zhì)疑、被晃動、被挑戰(zhàn)，自我價值、權(quán)威等等受到否定、打擊。因為無法承受這些，要維護自己的正確、地位，就需要“懲罰壞小子”，找回控制感和內(nèi)心平衡。

心理學家弗洛姆總結(jié)過“權(quán)力型人格”，就是指一個人強烈渴望別人順從自己的意志，一不順從就怒火中燒。他們是最常使用冷暴力的人。

“權(quán)力型人格”的邏輯有兩種。一種是“投入-回報”，把命令你看做是成就、幫助你，把你的順從看成回報。一種是“貶損-聽從”，他總覺得你“不爭氣”、“翹尾巴”、“還不夠”，你應該永遠聽從他。

中國的家庭、職場是這種人格最易施展的場所，因為人們不習慣談彼此尊重，而習慣談正確、服從、聽話。在這種邏輯陰影下生活的人，只能感覺不快樂、沒意思、沒價值。

理性的特性是冷靜、精確、邏輯；強力意志的特性是欲望、狂放、爭斗。人們只有在擁有足夠安全感，信任和愛自己時，才能擁有理性的眼光，客觀公正地看待他人，丟掉冷暴力這個武器，給對方也給自己應得的尊重、關愛。

2、冷暴力受虐者關鍵詞：孤單懷疑壓抑自憐、自尊被剝奪、窄化世界、自我中心式敏感

遭遇職場冷暴力的人總處于窘境：明明意識到被孤立，但別人沒有直接攻擊你。想發(fā)火，找不到理由。想質(zhì)問，對方還會反問“我怎么你了”。久之，產(chǎn)生各種心理不適，如壓抑、郁悶、喪失歸屬感等，隨后影響身體的消化、免疫……還可能把施暴者灌輸?shù)乃枷雰?nèi)化，比如“我真的糟糕無能”。

這種方式“殺人”于無形的地方，在于讓人的情緒跟著施暴者走，逐漸迷失自我，每天都在糾結(jié)“為什么、怎么辦”，自感活在殘酷的現(xiàn)實里。

傷害的確存在，問題是為何影響如此巨大？

這是因為，許多受害者會糾纏在自憐、悲憤中出不來，看不見周遭的狀況，看不見別人如何應對、生活，看不見生命中還有很多豐富、可喜的面……在窄化了的世界里，眼中只有自己與施暴者“你死我活的斗爭”，只有迫害與攻擊，甚至只有一條絕路，不但放棄自我改善的努力，失去行動力，還會將挫折感蔓延到家庭生活、社會生活中去。

值得注意的是，自我中心式敏感的人，可能是職場冷暴力的重度受害者。他的情緒會隨外界環(huán)境變化而劇烈波動，缺乏堅實、穩(wěn)定的自我，挫敗感、失控感會常常存在。

人際關系，是有趣的雙人舞，一方腳步總會影響到另一方。如果舞蹈中，能多一只清明的眼睛，跳出來，旁觀自己與他人的互動游戲，很可能就不會中冷暴力的招兒。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