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

[1]

人類很多無窮盡的災難都是從自夸開始的。

在陽光體育的號召之下，本學年的體測又開始了，許多體弱多嬌的女生也陷入了無限痛苦的輪回。把牛奶當早飯?zhí)O果當晚飯的她們現(xiàn)在不得不把照鏡子的時間花在操場上，為即將到來的八百米殊死奮戰(zhàn)。不得不說，這對林妹妹似的女生太殘忍了，有一次我親眼看到一個女生用盡生命的力量去跑八百米，然后在離終點線五十米的地方猝然倒地，不省人事地被小男友拖走了……

因此，自習課上大家討論的話題不再是偶像劇和數(shù)學老師牙齒上的海苔，而是八百米和掛掉八百米的可能性。

我那個一眼看過去就知道鐵定要掛的同桌問我，“林瑩，你八百怎樣？”

我實事求是地回答，“3分15秒啊?！?/p>

剎那間，我前后左右的女生都停止了有需求沒結果的對話，紛紛向我投來了期待和過早感激的目光。

于是，女生們紛紛去教務處預約了不同的體測時間。

周一，我扎著馬尾在操場晃蕩；周二，披散頭發(fā)的我在操場狂奔，聽說造型有點像晚期的貝多芬；周三，我借了大姐那副在紫外線下會變成黑色的眼鏡；周四……負責八百體測記錄的同學終于忍不住了，他拿筆桿敲擊著不知道是誰的學生證，“同學，你看上去真的很可疑。”

早就料到在河邊走會有風險。我朝他招招手，他半信半疑地湊過來，我從布兜里掏出一把糖塞在他手里，“……同學，通融一下，跑八百的，都不容易啊……”

他用盯欄桿里手舞足蹈大猩猩的眼光打量我一下，突然搖著頭笑一聲，“好吧好吧?！?/p>

跑完八百，我替跑的那女生跑過來，一邊奮力敲擊著自己的小心肝，“嚇死我了！心跳好快！”

……明明剛跑完八百的是我，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的也應該是我好嗎！“你怎了？”我乜她一眼。

“你不知道剛才審查你那人是誰？他是校體育部部長！”

“哪個哪個？”我還沒太繞過來。

“就是那個收你糖的黃毛！你看他很隨便的樣子，其實手腕可硬呢！真害怕他把你扣下了，那倒無所謂，關鍵是我學生證還在那兒呢！”

典型吃了吐，我決定在她同意請我的那頓晚飯里好好“回報”一下。她突然眼神鋒利地一閃，轉(zhuǎn)身就跑，“晚飯見！”她用持續(xù)高速跑了將近八百米，直到消失在教學樓里，真懷疑她自己跑八百米能破校記錄——她逃跑的原因是，傳說中那個“手腕可硬”的體育部部長正用相同的速度朝我逼近。

他一陣長跑后停在我面前時竟然大氣不喘，“同學，麻煩下午第四節(jié)來一下校體育部?！?/p>

我有點緊張，“……送、送糖不管用嗎？”

他挺正經(jīng)地說，“是不太管用……誒，別那么緊張啊，跟你開玩笑的，是好事情。下午不要忘記了?！?/p>

[2]

一個跑了四次八百米嚴重違反《中學生行為規(guī)范守則》（沒有做到注重儀表、誠實守信和遵規(guī)守紀）的人怎么會遭遇好事情？但在“我送的可是阿爾卑斯、大白兔和金絲猴，好貴的！”這種堅定理念的指導下，我還是決定單刀赴會。

去的時候正趕上他們體育部開完例會，干事們正三三兩兩往外走，部長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挺隨和地朝我招招手。遠去的干事們時不時回頭好奇地瞧我?guī)籽?，還有幾句不正經(jīng)的八卦飄過來，“這女的誰呀？”“部長的新女友？哎？那你怎么辦？”“呸呸呸，你才喜歡部長呢！”據(jù)研究表示，各校體育部的女干事都對自家的男部長保有一種莫名的情愫，據(jù)我個人推測應該是有一種對待慈祥父親般的感覺……

部長有點疲倦地敲敲桌子，“坐?！?/p>

“部長，我……”

“青松，我叫青松?！?/p>

我愣一下，“啊，啊，我叫林瑩?！?/p>

青松低頭翻著文案，夕陽落在他蜷曲的發(fā)尖，輕輕松松地跳著舞?！班?，我知道，你初中時曾經(jīng)獲得市公開網(wǎng)球賽第三名?！?/p>

我摸摸腦袋，“不過好久沒打了?！?/p>

“是這樣的，網(wǎng)球在各個學校都還是新興事物，現(xiàn)在咱學校想領先辦一支網(wǎng)球隊伍，需要一個領頭人，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p>

我呆了一呆，闖入腦海的不是那個黃色飛舞的毛球，而是一頓冰涼的晚飯。半晌，我緩慢地搖頭，“不，還是不了。對不起啊。”

這下輪到青松愣了，“你不喜歡？”

我盯著他蜷曲的發(fā)尖，“——不喜歡。我，很討厭打網(wǎng)球?！?/p>

不記得怎么告別的青松，也不記得怎么走下那漫長的臺階，只記得單調(diào)的腳步聲不斷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像一首寂寞的怎么也唱不完的歌。

[3]

以前的我很討厭跑步，每次跑八百都會被我以肚子痛、老師叫我去辦公室、忘記交作業(yè)了等各種理由逃過，后來開始學打網(wǎng)球，我的網(wǎng)球教練教我，把跑步當成一種發(fā)泄的方式，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跑一跑，很累很累的時候就什么都不會想了，這樣也可以把步伐和體力練好，一石二鳥?。∧菚r候的我，很愛網(wǎng)球，為了打好網(wǎng)球什么都肯做，于是不管開心不開心我都會圍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跑。記得那時候夕陽總是灑滿了整個操場，所有的人都是金色的，所有人的靈魂都被鍍上了最純粹的顏色。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相信熱愛運動的人都是單純快樂的。

哪怕是一廂情愿地相信著。

那一天我圍著操場跑了八圈，四個八百米，要是被那些等著我給她們跑八百米的女生瞧見了肯定會心疼這些無緣無故丟失的八百米。跑完之后腦子果然放空了，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有力地充斥了整個世界。

回家后媽媽湊過來聞了一下，皺眉，“那么強的汗臭？又運動啦？”

我把書包扔在沙發(fā)上，走去洗手間洗臉，水聲讓聲音變得悶悶的，“沒有，只是體育課?！?/p>

“那就好，都高中啦，別成天搞些沒用的?！彼龂Z嘮叨叨的聲音伴隨著切菜的聲音參差不齊地穿入耳中。

一時間，所有的疲勞涌上心頭，嘩嘩的水聲中，我看見鏡子里的自己疲憊不堪。

坐在書桌前卻沒什么心思寫作業(yè)，按下單放機的播音鍵，鏗鏘有力的歌聲迸發(fā)出來，是李克勤的《紅日》：

命運就算顛沛流離

命運就算曲折離奇

命運就算恐嚇著你做人沒趣味

別流淚 心酸 更不應舍棄

我愿能 一生永遠陪伴你

閉上眼，零星的碎片在腦海里飛逝，艷陽天，飛過天空的鳥群和黃色小球，裁判打著手勢喊比分，對手拿球拍擊打著球網(wǎng)，懊惱的神情，狂喜的神情……

心里的火苗逐漸盛大，被塵封的激動情懷逐漸復蘇，手心變得癢癢的，一些被忽略的感覺在這一刻突然被放大，變得無限強烈——懷念握住球拍的感覺，懷念擊打網(wǎng)球結實的聲音，懷念跳躍與奔跑的生命感，懷念獲勝那一刻想要尖叫的沖動……

媽媽從窗戶里探進頭，“音樂聲太大啦！聽一會兒就行了……還有，”她有點遲疑，“你最近又打網(wǎng)球了？你把球拍拿走了？”

郁積已久的憤慨終于在這一刻爆發(fā)了，“——我沒有！你們不讓我打網(wǎng)球，我已經(jīng)不打了，現(xiàn)在連最基本的運動都要橫加干涉？你們到底想怎樣？讓我變成學習的機器？太好了！變成一臺只會算數(shù)的計算機！”

媽媽驚愕地張著嘴，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然后是爸爸略帶愉快的聲音，“怎么了？老遠聽見瑩瑩在大吼大叫的，女孩子家家的?。“?，今天和老王去打球了，差點把我的老腰給閃了……”

我余怒未消地盯著媽媽，她拿眼神射殺了我一遍，然后拎著鍋鏟走了，加入了爸爸“腰閃那今晚就拔罐唄”的轉(zhuǎn)移性討論中。

我和媽媽陷入了冷戰(zhàn)——這在他們阻止我打球的兩年中，十分慣常。飯桌上，捂著腰的爸爸試圖調(diào)動起愉悅的氣氛，可每次都被掐滅在“嗯”、“哦”、“還行”的敷衍式回答中，最后，他拿筷子憤怒地敲了敲碗沿，“你們又怎么了？”

“你閨女要打網(wǎng)球！”

“我媽不讓我上體育課！”

似乎就等著爸爸的這一刻，我和媽媽同時奮力告狀。爸爸呆了一下，“……?。俊泵靼灼鹨蚝?，爸爸略帶惆悵地夾了一筷子油麥菜，放在嘴邊了，又重新丟回碗里，“瑩瑩啊，之前不是你自己說的，沒打第一，就不打網(wǎng)球了嗎？而且現(xiàn)在高中了，課業(yè)很繁重，打球的確很影響學習……不是不讓你打，上了大學之后，你可以隨便打啊?！?/p>

父母總是拿這樣的話來搪塞我們，小時候說，等你長大了；高中時說，等你上大學之后；上了大學，是不是又會說等工作之后呢？我們究竟有多少青春可以肆意揮霍？好多事情，如果不在特定的時間去做，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好味道了??！

真的不知道該怎么和爸媽辯解，又想起兩年前打第三名那個晚上冰冷的晚餐，最終我也沒能戰(zhàn)勝固執(zhí)的父母，把網(wǎng)球包放進角落，等著一層一層的灰塵把它掩埋，一同掩埋掉落落寡歡的青春。

[4]

家里在不痛不癢地鬧著冷戰(zhàn)，學校的日子也不好過，青松似乎認定了我是網(wǎng)球隊隊長的不二人選，還鼓動左鄰右舍來騷擾我。逼得我終于對前來游說的體育部干事發(fā)了脾氣，“告訴他！搞定我爸媽我就打！”

結果，在三天后的一個晚上，我爸媽齊刷刷地坐在飯桌對面，一人端著一碗米飯凝視我。

“……我今天沒跑步！”我辯解。

媽媽和顏悅色，“瑩瑩，我們談談打網(wǎng)球的事吧?！?/p>

我筷子里的油麥菜吧嗒掉到了碗里。

第二天我火急火燎地沖進體育部，就差拎著青松衣領來回搖動來問他到底是怎么讓我爸媽妥協(xié)的了。

青松狡黠地一笑，“很簡單啊，你爸媽不就為了讓你高考得高分么，我就告訴他們，網(wǎng)球打得好，高考也是有加分政策的?！?/p>

“真的有？”我將信將疑。

青松看了看天花板，“……好像沒有?！?/p>

“喂！”

“安啦，據(jù)我所知，你學習好像很不錯的樣子，你只要一直考出來高分，不就沒問題啦！”

“說得簡單！你考一個看看?。　?/p>

“我聽說，你非常非常地，喜歡打網(wǎng)球吧。”青松正色道，“如果一個人真的如此熱愛這項偉大的事業(yè)，那么他一定會拼盡全力做好所有相關的事情的?，F(xiàn)在有個機會，你可以向全世界證明——你可以做到?！?/p>

青松的眼睛很亮很亮，像黑天鵝的羽毛一樣。

——終于明白，為什么同學說他的手腕很硬了，這樣有力的游說，真的很讓人心動??！

[5]

重新拿起球拍的那一刻，真的有一股鼻子發(fā)酸的感覺。命運這樣的顛沛流離，可是有你的陪伴，我真的不舍放棄。

單放機里的《紅日》還在循環(huán)著，命運也將這樣往復下去，不管未來怎樣，我已做出了這樣的抉擇，就像當初決定好好地練習八百米，那時候的我，怎么能想到可以成為八百米的黃金替跑選手呢？命運總會回報我的呢。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