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村莊

加布里爾·加西亞·馬爾克斯，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代表人物。生于1927年，198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百年孤獨》是他的主要作品，描寫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傳奇故事，以及加勒比海沿岸小鎮(zhèn)馬孔多的百年興衰。作品巧妙地糅合了現(xiàn)實與虛幻，展現(xiàn)出一個瑰麗的想象世界。

★創(chuàng)世紀之后，首部值得全人類閱讀的文學巨著。 ——紐約時報

★他是所有語言中最偉大的作家。 ——比爾·克林頓

★加西亞·馬爾克斯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中唯一沒有爭議的一位。

——韓素音

★《百年孤獨》這部標志著拉美文學高峰的巨著，具有駭世驚俗的藝術(shù)力量和思想力量……他在用一顆悲愴的心靈，去尋找拉美迷失的溫暖的精神家園。

——莫 言

★我對《百年孤獨》有非常真實的、崇敬的感覺。這樣的作品會不停地賣，一代一代的人都會讀，是暢銷書。我沒有辦法預測它如果被重新出版的話是否會轟動，當年文學青年幾乎人手一本。 ——蘇 童

我們常常在想：睡覺多浪費時間啊，如果不需要睡覺依然精神抖擻，那多好！可是，如果你看了《百年孤獨》里這個片段，也許你就不會這么想了。在這個片段里，馬孔多村的全體居民都傳染上了一種不眠癥，得了這種病，人們會失去記憶。人們是如何對抗這種不眠癥導致的失憶的呢，最后又是如何恢復記憶的？讓我們一起讀下去。

（一個叫雷貝卡的11歲女孩帶來了失眠癥，而這種病是會傳染的。）

有一天夜里，跟孩子們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偶然醒來，聽到犄角里斷續(xù)地發(fā)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她吃驚地從床上一躍而起，擔心什么牲畜鉆進了屋子，接著便看見雷貝卡坐在搖椅里，把一個指頭塞在嘴里；在黑暗中，她的兩只眼睛像貓的眼睛一樣閃亮。維希塔香嚇得發(fā)呆，在姑娘的眼睛里，她發(fā)現(xiàn)了某種疾病的征狀，這種疾病的威脅曾使她和弟弟永遠離開了那個古老的王國（書中注解：文中所謂的“王國”“王位繼承人”都是一種形象的說法，事實上那只是一個村莊），他倆還是那兒的王位繼承人咧。這兒也出現(xiàn)了失眠癥。

…………

“咱們永遠不再睡覺嗎？那就更好啦，”霍·阿·布恩蒂亞（馬孔多村的建造者——編者注）滿意地說，“咱們可從生活中得到更多的東西?！笨墒怯〉诎才苏f明：患了這種失眠癥，最可怕的不是睡不著覺，因為身體不會感到疲乏；最糟糕的是失眠癥必然演變成健忘癥。她的意思是說，病人經(jīng)常處于失眠狀態(tài)，開頭會忘掉童年時代的事兒，然后會忘記東西的名稱和用途，最后再也認不得別人，甚至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失去了跟往日的一切聯(lián)系，陷入一種白癡似的狀態(tài)?；簟ぐⅰげ级鞯賮喒笮?，差點兒沒有笑死，他得出結(jié)論說，迷信的印第安人捏造了無數(shù)的疾病，這就是其中的一種?？墒菫榱祟A防萬一，謹慎的烏蘇娜（霍·阿·布恩蒂亞的妻子——編者注）就讓雷貝卡跟其他的孩子隔離了。

過了幾個星期，維希塔香的恐懼過去之后，霍·阿·布恩蒂亞夜間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翻來覆去合不上眼。烏蘇娜也沒睡著，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回答說：“我又在想普魯?shù)窍W（霍·阿·布恩蒂亞用標槍刺死的村民，這也是導致他離開原來的村莊，到馬孔多建村的原因——編者注）啦?！彼麄z一分鐘也沒睡著，可是早上起來卻是精神飽滿的，立即忘了惡劣的夜晚。吃早飯時，奧雷連諾（霍·阿·布恩蒂亞的第二個兒子——編者注）驚異地說，他雖在試驗室里待了整整一夜，可是感到自己精神挺好——他是在試驗室里給一枚胸針鍍金，打算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烏蘇娜。然而，誰也沒有重視這些怪事，直到兩天以后，大家仍在床上合不了眼，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五十多個小時沒有睡覺了。

“孩子們也沒睡著。這種疫病既然進了這座房子，誰也逃避不了啦，”印第安女人仍用宿命論的口吻說。

的確，全家的人都患了失眠癥，烏蘇娜曾從母親那兒得到一些草藥知識，就用烏頭熬成湯劑，給全家的人喝了，可是大家仍然不能成眠，而且白天站著也做夢。處在這種半睡半醒的古怪狀態(tài)中，他們不僅看到了自己夢中的形象，而且看到了別人夢中的形象。仿佛整座房子都擠滿了客人。雷貝卡坐在廚房犄角里的搖椅上，夢見一個很像她的人，這人穿著白色亞麻布衣服，襯衫領子上有一顆金色鈕扣，獻給她一束玫瑰花。他的身邊站著一個雙手細嫩的女人，她拿出一朵玫瑰花來，佩戴在雷貝卡的頭發(fā)上。烏蘇娜明白，這男人和女人是姑娘的父母，可是不管怎樣竭力辨認，她也不認識他們，最后終于相信以前是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的。同時，由于注意不夠（這是霍·阿·布恩蒂亞不能原諒自己的），家里制作的糖動物照舊被拿到鎮(zhèn)上去賣。大人和孩子都快活地吮著有味的綠色公雞、漂亮的粉紅色小魚、最甜的黃色馬兒。這些糖動物似乎也是患了失眠癥的。星期一天亮以后，全城的人已經(jīng)不睡覺了。

起初，誰也不擔心。許多的人甚至高興——因為當時馬孔多百業(yè)待興，時間不夠。人們那么勤奮地工作，在短時間內(nèi)就把一切都做完了，現(xiàn)在早晨三點就雙臂交叉地坐著，計算自鳴鐘的華爾茲舞曲有多少段曲調(diào)。想睡的人——井非由于疲乏，而是渴望做夢——采取各種辦法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他們聚在一起，不住地絮絮叨叨，一連幾小時把同樣的奇聞說了又說，大講特講白色閹雞的故事。一直把故事搞得復雜到了極點。這是一種沒完沒了的玩?！v故事的人問其余的人，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他“是的”，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是的”，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他們回答說“不”，他就說他要求回答的不是“不”，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如果大家沉默不語，他就說他要求的不是沉默不語，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而且誰也不能走開，因為他說他沒有要求他們走開，而是要求回答：他們想不想聽白色閹雞的故事。就這樣，一圈一圈的人，整夜整夜說個沒完。

霍·阿·布恩蒂亞知道傳染病遍及整個市鎮(zhèn)，就把家長們召集起來，告訴他們有關(guān)這種失眠癥的常識，并且設法防止這種疾病向鄰近的城鄉(xiāng)蔓延。于是，大家從一只只山羊身上取下了鈴鐺——用鸚鵡向阿拉伯人換來的鈴鐺，把它們掛在馬孔多人口的地方，供給那些不聽崗哨勸阻、硬要進鎮(zhèn)的人使用。凡是這時經(jīng)過馬孔多街道的外來人都得搖搖鈴鐺，讓失眠癥患者知道來人是健康的。他們在鎮(zhèn)上停留的時候，不準吃喝，因為毫無疑問，病從口人嘛，而馬孔多的一切食物和飲料都染上了失眠癥。采取這些辦法，他們就把這種傳染病限制在市鎮(zhèn)范圍之內(nèi)了。隔離是嚴格遵守的，大家逐漸習慣了緊急狀態(tài)。生活重新上了軌道，工作照常進行，誰也不再擔心失去了無益的睡眠習慣。

在這幾個月中幫助大家跟健忘癥進行斗爭的辦法，是奧雷連諾發(fā)明的。他發(fā)現(xiàn)這種辦法也很偶然。奧雷連諾是個富有經(jīng)驗的病人——因為他是失眠癥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完全掌握了首飾技術(shù)。有一次，他需要一個平常用來捶平金屬的小鐵砧，可是記不起它叫什么了。父親提醒他：“鐵砧?！眾W雷連諾就把這個名字記在小紙片上，貼在鐵砧底兒上?，F(xiàn)在，他相信再也不會忘記這個名字了?？伤麤]有想到，這件事兒只是健忘癥的第一個表現(xiàn)。過了幾天他已覺得，他費了大勁才能記起試驗室內(nèi)幾乎所有東西的名稱。于是，他給每樣東西都貼上標簽，現(xiàn)在只要一看簽條上的字兒，就能確定這是什么東西了。不安的父親叫苦連天，說他忘了童年時代甚至印象最深的事兒，奧雷連諾就把自己的辦法告訴他，于是霍·阿·布恩蒂亞首先在自己家里加以采用，然后在全鎮(zhèn)推廣。他用小刷子蘸了墨水，給房里的每件東西都寫上名稱：“桌”“鐘”“們”“墻”“床”“鍋”。然后到畜欄和田地里去，也給牲畜、家禽和植物標上名字：“?！薄吧窖颉薄柏i”“雞”“木薯”“香蕉”。人們研究各種健忘的事物時逐漸明白，他們即使根據(jù)簽條記起了東西的名稱，有朝一日也會想不起它的用途。隨后，他們就把簽條搞得很復雜了。一頭乳牛脖子上掛的牌子，清楚地說明馬孔多居民是如何跟健忘癥作斗爭的：“這是一頭乳牛。每天早晨擠奶，就可得到牛奶。把牛奶煮沸，摻上咖啡，就可得到牛奶咖啡?！本瓦@樣，他們生活在經(jīng)?；^的現(xiàn)實中，借助字兒能把現(xiàn)實暫時抓住，可是一旦忘了字兒的意義，現(xiàn)實也就難免忘諸腦后了。

市鎮(zhèn)入口的地方掛了一塊脾子：“馬孔多”，中心大街上掛了另一塊較大的牌子：“上帝存在”。所有的房屋都畫上了各種符號，讓人記起各種東西。然而，這一套辦法需要密切的注意力，還要耗費很大的精神，所以許多人就陷入自己的幻想世界——這對他們是不太實際的，卻是更有安慰的。推廣這種自欺的辦法，最起勁的是皮拉·苔列娜（霍·阿·布恩蒂亞大的兒子霍·阿卡蒂奧的情人——編者注），她想出一種用紙牌測知過去的把戲，就像她以前用紙牌預卜未來一樣。由于她那些巧妙的謊言，失眠的馬孔多居民就處于紙牌推測的世界，這些推測含糊不清，互相矛盾，而在這個世界中，只能模糊地想起你的父親是個黑發(fā)男人，是四月初來到這兒的；母親是個黝黑的女人，左手戴著一枚金戒指，你出生的日期是某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二，那一天百靈鳥在月桂樹上歌唱?；簟ぐⅰげ级鞯賮啽贿@種安慰的辦法擊敗了，他為了對抗，決定造出一種記憶機器，此種機器是他以前打算制造出來記住吉卜賽人的一切奇異發(fā)明的，機器的作用原理就是每天重復在生活中獲得的全部知識?；簟ぐⅰげ级鞯賮啺堰@種機械設想成一本旋轉(zhuǎn)的字典，人呆在旋轉(zhuǎn)軸上，利用把手操縱字典——這樣，生活所需的一切知識短時間內(nèi)就在眼前經(jīng)過。他已寫好了幾乎一萬四千張條目卡，這時，從沼澤地帶伸來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樣子古怪的老頭兒。他搖著悲哀的鈴鐺，拎著一只繩子系住的、脹鼓鼓的箱子，拉著一輛用黑布遮住的小車子。他徑直朝霍·阿·布恩蒂亞的房子走來。

……他打開那只塞滿了不知什么東西的箱子，從中掏出一個放著許多小瓶子的小盒子。他把一小瓶顏色可愛的藥水遞給房主人，房主人把它喝了，馬上恍然大悟。霍·阿·布恩蒂亞兩眼噙滿悲哀的淚水，然后才看出自己是在荒謬可笑的房間里，這兒的一切東西都貼上了字條；他羞愧地看了看墻上一本正經(jīng)的蠢話，最后才興高采烈地認出客人就是梅爾加德斯（吉卜賽人，他曾給馬孔多村帶來很多新奇的物品?；簟ぐⅰげ级鞯賮喴恢痹趯ふ宜髞砺犝f他患瘧疾死了，尸體被拋入了爪哇附近的大海。此處他的出現(xiàn)讓霍·阿·布恩蒂亞驚喜萬分——編者注）。

這個秘密是印第安女人維希塔香首先發(fā)現(xiàn)的。那閃在黑暗中的像貓眼一樣的眼睛，透露了所有的秘密。

真的是危言聳聽嗎？霍·阿·布恩蒂亞“差點兒沒笑死”，相信如果你聽到這么荒唐的事，也會感覺非?？尚?。

維希塔香所擔心的事果然出現(xiàn)了?；簟ぐⅰげ级鞯賮嗊€為自己的睡不著找了個理由，然而細想：他是因為想普魯?shù)窍W而睡不著的呢，還是因為睡不著而想起了普魯?shù)窍W呢？答案一定在你心中了。這還僅僅是開始，發(fā)展下去會怎樣呢？

白天站著也會做夢，真是“白日夢”啊。我們進而明白了，這是幻覺。由于幻覺，烏蘇娜不但“看見”了自己，而且“看見”了從未見過的雷貝卡的父母。

失眼癥通過烏蘇娜制作的糖動物傳染給了村莊里的孩子，進而傳染給了整個村莊。

不需要睡覺而精神抖擻，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所以人們感到高興。而這種現(xiàn)象背后潛藏的危機，需要漸漸顯示。

有些無聊的重復，人們只是想消磨用不完的時間，或者“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在這里，“白色閹雞的故事”顯然只是人們無數(shù)個無聊話題中的一個，作者舉出這一個，勝過了一切的概括語言。

霍·阿·布恩蒂亞是非常有責任感的，他的隔離措施讓我們想起了我們所經(jīng)歷的“非典”時期，人人都有責任不讓疾病向外擴散、蔓延。

這里也充分說明：任何不正常，時間長了就會成為正常，“習慣”的力量是多么巨大啊。

發(fā)明創(chuàng)造由“需要”而生。由此可見，“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有心，還是會有辦法的。

當初我們先識物，后識字；如今，當“物”被人類失去了認知，當最簡單的生活常識被人類遺忘，我們才發(fā)現(xiàn)有文字多好。因為文字讓我們重新認識了世界。

除了貼上標簽，紙牌成為第二種對抗失眠癥的方法，它讓人們記起更多關(guān)于自己的事。

偉大的霍·阿·布恩蒂亞，他的創(chuàng)造力總是那樣的驚人。在小說第一章，他對吉卜賽人帶來的新鮮玩意兒充滿了好奇，并不斷地做試驗，試圖用此改變?nèi)藗兊纳?。此處再次顯現(xiàn)了他的聰明才智以及可貴的責任意識。

老頭兒的出現(xiàn)，使事情有了轉(zhuǎn)機。

好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當他從夢中醒來，才發(fā)現(xiàn)夢中的一切是多么的不可思議。真令人高興，那神奇的藥水，治好了霍·阿·布恩蒂亞的失憶癥。我們相信，之后整個村莊都會醒來。

看完節(jié)選的內(nèi)容，我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這部在全世界享有盛譽的名著，并不像我們通常想象的那樣有多么高深和晦澀。作者的語言很平實，似乎都少有那種精彩的描寫，比如環(huán)境描寫和心理描寫，但它卻生發(fā)出一種內(nèi)在的光芒，把我們的閱讀視野照得非常之亮。為什么呢？我想：這主要得益于作者那種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人們會得不眠癥，而且這種病會傳染。染病之后怎么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現(xiàn)。有的人在消磨時光，有的人卻在“發(fā)明”對策以抵抗病癥。吉卜賽人梅爾加德斯的出現(xiàn)如神來之筆，治愈了這種奇怪的疾病，也使故事獲得了圓滿。《百年孤獨》是一部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這種神奇的想象就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一種。這其實是一種象征，作家意在提醒公眾牢記容易被人遺忘的歷史。我們寫作中，同樣可以就某一種想象生發(fā)開去，將自己的想象進行到底，看看會有什么樣的走向。當然，我們不是為想象而想象，而是要通過想象去表達我們自己的一些觀點。比如，如果人們都不用吃飯了會怎樣，如果有長生不老藥會怎樣，如果人人都能回到過去會怎樣，如果所有村莊都變成城市會怎樣……沿著其中一條路想象下去，相信你會有不一樣的收獲。

2012年7月6日，馬爾克斯的弟弟首次披露，現(xiàn)年85歲的馬爾克斯已經(jīng)得了老年癡呆癥，再也無法寫作。馬爾克斯家族有老年癡呆遺傳史。老年癡呆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但1999年馬爾克斯得了淋巴癌后，這一過程突然加快了。他的弟弟說：“化療救了他的命，但也破壞了他的大腦神經(jīng)元和細胞，這都加速了老年癡呆的進程。但他依然幽默、快樂和充滿激情，就跟他平時那樣?！?/p>

有人說，馬爾克斯在他的《百年孤獨》中已經(jīng)提前預言了自己的這一命運，或者說，“失眠癥”那一段寫的就是他所經(jīng)歷的家族噩夢。在這本小說里，馬爾克斯提醒所有人：歷史是那么容易遺忘。家族遺傳病的夢魘也許在時刻提醒馬爾克斯本人：拒絕遺忘，逃避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