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

評委點評：小六、徐姑娘好似兩個極端，一個清冷，一個奔放，但二者的心靈都是脆弱的，需要在偎依中取暖。所幸，她們在文中終有知己相伴。雖然曉熙在地址上留著山東青島，但在細(xì)膩的傾訴中，我們還是不禁把她想象成一位靜婉如玉的江南女孩。

文章寫友誼，寫分別，但我認(rèn)為最出彩的地方，還是對單二爺?shù)目坍?。小六與徐姑娘都有一種成熟的風(fēng)韻，但在背后我們隱約還能看出一點影視的痕跡。而對單二爺，我想沒有對生活的捕捉與對細(xì)節(jié)的揣摩，是不會寫得如此惟妙惟肖的。如“南塘路缺了單二爺?shù)膯柡蝻@得有些倉促，大家總覺得出入少了些什么，潛意識覺得自己每天起得太早”，雖然只是簡單至極的白描，但其中蘊涵的深情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人物，是本文最大的亮點。掩卷之后，文中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依然在耳畔低語。作者賦予了人物生命，讓虛幻長久地停駐人心，這也許就是寫作最大的動力與成就吧。

（明燈）

我們一起走過，正是傷痛的時候。

包著碎裂的心，繼續(xù)下一個夢。

一

晴空萬里。

二

江南無孔不入的濕冷催使著我早早便穿上棉衣，僅僅秋天，我包裹得就如粽子般。

我游離在城市的邊緣，遇見小六。

那夜，小六穿著一身伴娘的禮服在江邊吹冷風(fēng)。站在她旁邊不足一厘米處，我們卻像生活在兩個半球的女人，一個悶熱，一個寒冷。

我將她簡單而明了地定義為肥皂劇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伴娘。

伴娘是說好聽點，實際就是個沒能和愛人走到最后的失戀女性。

小六很冷靜地喝著酒，臉上的兩行淚痕在路燈昏暗的光亮下顯得尤為奪目，就像憑空冒出的兩條熒光絲帶。

我認(rèn)為撫著別人的背，惺惺地安慰是種別扭的行為。

我和她坐在一起，喝酒。

第二天破曉之前，我背著小六跌跌撞撞地回了家。樓道里紅艷艷的燈光透過窗戶的罅隙照到水泥地上，一張張喜字儼然鋪滿了整座樓房，連不曾和鄰里溝通的小六家的防盜門上也被人友好地貼了一副對聯(lián)。

后來聽小六說，她夢中的新郎就住在對面。說這話時她的眼睛依舊深不見底，最后，夜晚下了雨，又刮了風(fēng)，時而晴朗，時而暴風(fēng)驟雨，喜憂參半的話溢滿了已寂寞好久的房間。

我拿我們已相識四年的情誼評價，小六是個異常孤僻的女孩，用圍墻把自己困在小小的角落不與其他人接觸。與那男人是在工作打拼的途中認(rèn)識的，開始只是性格投機，出身也相似。兩個難得遇到的知己，肯定不會只有友誼。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話。在很久之前的那個晚上，小六把這個男人比喻得一文不值，將初始的情誼全都砸碎。這是我告訴她的方法，想要忘記一個人，就要狠狠地貶低他，忘掉就是輕而易舉的事了。自然，如果這種方法有用，那么也就沒有這么多殉情的人了。

這一切只是人類為了填滿這一路傷疤的辦法。

我見到小六手腕上那道細(xì)微的痕跡后，就毫不猶豫地卷著鋪蓋和她一起住了。

不知道為什么，我很珍惜別人的生命，卻毫不在意自己的，大概是不想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在眼前。

小六的家矗立在南塘路，多美的名字啊?，F(xiàn)在正值秋天，天微微發(fā)暗，街道干凈整潔，花瓣都被掃在路邊，積了厚厚一堆，發(fā)散著腐敗的香氣。樹上還有開得茂盛的碎花，精致美好。

路的盡頭是一座很舊的亭子，結(jié)構(gòu)簡單，能遮風(fēng)擋雨。里面也很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屋子的主人就是坐在門前的單二爺，夏天他扇著蒲扇聽收音機，如果看到凳子不在門口那就準(zhǔn)是到旁邊的棋牌室看熱鬧了。冬天不管多冷，他也是在外面的，笑盈盈地和每個出入南塘路的人問好，有時看到舊相識就拉到屋子里嘮家常。

單二爺?shù)睦习樵缭缢廊?，老人們說，路剛建成的時候他就在那了。

小六時常接濟單二爺，出去買菜總會帶些水果。二爺樂呵呵的什么煩惱都沒有。

他等待的，只是死亡。

——我想變成他。

——嗯？

——生活除了笑還是笑，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快樂的事。

——人生就是轟轟烈烈的電影，什么都體驗過了才不枉走過。

——直到犄角流血，再也走不下去的時候，你也會這樣嗎？

——或許是。

小六性格獨特，也可以用詭異這個詞描述，她討厭所有人喜歡的東西，喜歡所有人厭惡的東西，常做讓人無法理解的事，不做后悔的事。

三

那個時候，很流行一本紀(jì)念簿，分為70、80、90，也就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每本里都有關(guān)于那個時代的記憶和故事。曾幾何時它火爆到經(jīng)常斷貨，這也就勾引起著我的好奇心并一直苦苦地渴求于它，內(nèi)心求它的欲望不亞于對當(dāng)年的背背佳。

世上本沒有非常好，抑或是非常壞的東西，一切都源于人埋在深處的渴求欲。

經(jīng)過無數(shù)個暗夜里對小六的軟磨硬泡，她終于托她廣大的人脈關(guān)系弄來了幾本。封面有的是只笨熊，有的是小仙女，都光鮮到現(xiàn)在我對它仍記憶猶新?？赡苁且驗樗鼈儽旧砹聋?，又可能，是因為小六送給我的。

可這幾乎炙手的禮物，小六碰都不碰。

人的狂熱總會消散，直到那些熠熠生輝的東西在商店打折促銷后，我才后悔當(dāng)初要小六買了這么多本。上面不是花花的白紙，頁面印滿了卡通文，寫字也不可，畫畫也不可。

本子堆在客廳的角落無人問津，封面堆積了層厚厚的灰塵。

人總是念舊。很久后我搬離小六家時，順帶把這些也拿走了，無意翻開后發(fā)現(xiàn)其中一本紀(jì)念簿上面有小六娟秀的筆記。

還要裝啊，明明寫了那么多。

翻啊翻，她在最后一頁寫——

四

八月的江南雨還在持續(xù)，天線把陰黑的天空劃分成好幾個版塊，從下面望去像被分割的蛋糕，卻沒有甜蜜的奶油。

南方的秋季比北方的讓人狼狽得多，地氣潮濕，天氣像被打進(jìn)冷宮的妃子的臉，雨下得不大，卻沒個盡頭。

我突然討厭這里。

小六說，人的記憶是長久的，卻很難記住每個出現(xiàn)在你身邊的人。你選擇了舍棄，把那些背棄你的人過濾掉。

認(rèn)識宋昱程在南塘路，離開宋昱程在南塘路。

告別他后我就去了北方，拿躲避潮冷當(dāng)借口，實則是不愿再見到他。去去回回，在那么小的地方難免碰面，也不知是該裝作陌路還是該尷尬地打招呼，總之我不想違背自己。

——世界很大，生活是個圈。

觸碰還未結(jié)痂的傷疤，是件矯情的事。

我來了青島。

五

青島的路如同荊江的水一樣曲折蜿蜒，我不習(xí)慣這樣的走法。生在南方，性子里的靜琬還是表現(xiàn)得很少，大多時候我是直來直去的。

我坐在全市最長的一條公車干線上肆無忌憚地到處張望，赤裸裸地瞧著北方人的生活。

這里臨海，想象中應(yīng)該是潮濕的樣子，但這里卻如同處在高原地區(qū)的氣候一樣，干燥。

車的終點站是棧橋，司機把車停到陰暗的一隅兀自走到了一家聚集了很多公車師傅的海邊餐館，一個會在每個海濱城市出現(xiàn)的名字——海鮮大酒樓。說是大酒樓，實則只是一家有兩層樓高的門頭房。擺在招牌前的座椅上擠滿了人，還有人辛苦地在人流中維持著平衡，餐桌上的，是清一色的海產(chǎn)品。

棧橋上疊加著一排又一排情人掛在這里的同心鎖，有的普普通通和家用的無異，有的則是專門定制的那種，鎖面還有兩個人名字的開頭字母。有的銹跡斑斑仍堅韌地掛在上面，有的平滑如新卻搖搖欲墜。

我很心酸。

我很嫉妒。

我記得宋昱程有一次帶我到江邊，我高興得幾乎像個小孩，也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海，也在這時宋昱程給了我一個承諾。

帶我看海。

后來這個計劃因他工作的事被迫延遲，最后，就是這個樣子。

如果愛都沒了還去工作干什么？

如今見到真正的大海，反而沒那么興奮。洶涌的潮水像從遠(yuǎn)海被趕過來一樣，到達(dá)岸邊仍緩解不了它的勁頭，還要沖。

冰涼的海水打到臉上，比雨冷。

遠(yuǎn)處海天一線，遠(yuǎn)處島嶼孤立。

遠(yuǎn)處風(fēng)平浪靜，遠(yuǎn)處春暖花開。

我想游過去。

旅行對于不同人而言是不一樣的心境。熱愛生活的，是奔景色而去，郁郁寡歡的人是奔散心而去，而我，正是介于兩者之間。我的旅行，是奔逃避而去的，旅途沒有終點，想要結(jié)束，就要問問你的心，愿不愿意。

——我的心，你愿不愿意？

……

看樣子是不愿意。

六

我記得初中的地理課本里有一個單元是中國沿海行，大概是從北京開始的。那時我思考了好久，想著北京不沿海為什么要第一個寫它，因為它是全國的中心？如果一定要給所有的事物定下一個中心的話，人心絕對是最卑微的中心。

從浙江坐車到山東，途經(jīng)了兩個省，一個直轄市，我卻如同是直接飛到這里的一樣，一路上的景色都沒看到。就像我在南塘路留下的故事，這樣長久，卻什么也沒留下。

小六給我打了個電話，催我回家，說想我了。

——我不回去，雨不停就不回去。

我順著感覺找到一家看樣子很整潔的賓館。

前臺是個小姑娘，年紀(jì)和我相仿，看我是外地人，熱心地和我說起話來。

她叫徐姑娘，不是稱謂，姓徐，名姑娘。

畢竟是同齡人，話題也多。我們從在我們面前活蹦亂跳的螃蟹對蝦聊到愛情故事。

——真羨慕那些甜蜜的情侶。

我一點兒也不羨慕，我撅撅嘴，在心里想。

——你談過戀愛嗎？

——沒有。

我果斷地否決，用謊言來編織謊言，會徒生更多的謊言，但是，謊言都是開心的，因為它們是我自己編造的。

徐姑娘和我說，她在大學(xué)時認(rèn)識了第一個男朋友，那時她家里比較富裕，出手闊綽，經(jīng)常給她男朋友買衣服，她很愛他。后來家族敗落，家里靠著父親申請的破產(chǎn)保護還了債，剩下的錢開了家賓館，三餐僅夠溫飽。男朋友便絕塵而去。這個詞用得不恰當(dāng)，那個男人聽她講完還認(rèn)為她在開玩笑，慌忙地維持著笑臉。當(dāng)他真切地從徐姑娘眼中看出了無奈與落魄后，雖震驚到不知所措，但冷靜后還報以幻想——你爸爸那么厲害肯定會東山再起的。直到徐姑娘不再有閑錢給他買奢侈品后，他什么也沒留下，就走了。

她絮絮叨叨的故事，被我言簡意賅地描述出來，因為我剪去了她自欺欺人的幸福甜蜜的感覺。說一段經(jīng)歷，有三分之二都在渲染主角之間的美好，而這，都是廢話。既然選擇分開又有什么理由回去？

天下人都一樣。

父母去打工，自己肩負(fù)生計。

——你去沒去棧橋？

——去了啊，怎么了？

——我和他大學(xué)的時候去過一次，在那系了一對同心鎖，現(xiàn)在天天要看旅館，好久沒去過了。你有沒有照片?。?/p>

——沒有。

——要不咱們偷偷去一次吧，把門鎖上，現(xiàn)在都十二點多了，住客一定不會出來了。

——好吧。

我們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跑去了海邊。

——你跑得好快啊，累死我了。

——我是市運動會兩百米冠軍呢。徐姑娘說。

——難怪。

夜晚，海浪還是急速地沖蕩著礁石，在陸地上望去，黑乎乎一片只聽能見海水撞擊石板的聲音，真沒安全感。

——這么長時間都這么多了啊，當(dāng)年我們系的時候都沒有幾個，現(xiàn)在怎么找??？

——挨個兒找啊，用手電。

我們將溫?zé)岬氖钟|碰著一個個冰冷的不屬于我們的愛情，似乎看到它們主人恩愛的面龐，并妄圖從中尋覓到自己與自己的王子在一起時的影子。但回應(yīng)我們的只有鐵鏈搖擺的咔咔聲。

或許我們看到這些鎖時，那些留下印記的人已經(jīng)結(jié)婚，或許已經(jīng)分手，或許還在熱戀，或許處在破碎的邊緣。到時他們會不會再來看看呢？不會了吧，無論怎樣的結(jié)局，他們都不會在意這鐵冷索寒的棧橋。

——怎么還沒有找到我們的啊？

——慢慢找。

——為什么屬于我們的找不到了呢？

——找不到也好，免得到時你看見又得哭，我又得安慰你。

——討厭！不過，我真的想哭。

等我要她別哭的時候，她的眼淚已經(jīng)掉下來了。這速度，去演瓊瑤劇都不愁淚水不夠用了。

——哭屁啊。

——我就是想哭。

——我也想哭。

——你哭什么啊，你又沒談戀愛。

徐姑娘帶著淚光鄙夷地看著我。

——沒談戀愛不能哭啊？

我們兩個人面向大海，淚流滿面。

戀人為什么要分手，分手為什么要用那么長的時間來緩和傷痛？既然遲早要分為什么要談戀愛？為什么人的感情是所有動物中最復(fù)雜的，為什么人不能只有一種情緒？

為什么沒人告訴我？

七

得知單二爺?shù)乃烙?，已?jīng)是第二天黃昏了，我和徐姑娘在海邊吹風(fēng)吹到感冒睡在了地上。旅館的住客天亮后無法出門，被迫撞開了玻璃門，到處尋找我們。

徐姑娘拖著發(fā)燒的身體給我送行，只是一晚上的相濡我就被她奉為知己，我驚異于她的自來熟。

再見青島。

再見徐姑娘。

單二爺因心肌梗塞，在午睡時猝死。身邊沒有照顧他的人，到點后人們見他還不出來看牌后，才緊急地砸破窗戶，將面無血色的單二爺送去醫(yī)院。

與世長辭，享年七十歲。他的七十大壽是南塘路的所有人在他死去的前一天為他舉辦的。生日在祭日的前一天，老天真會贈予我們偏愛。

小六和我在南塘路給單二爺舉辦了葬禮，所有人都沉默。

陰天下雨最沉重，雨擊打在單二爺?shù)墓腔液猩?，似乎想要帶著一世獨立的靈魂。

墓地上方是一棵年代長久的桂樹，孕育了無數(shù)花香花朵。亂花簌簌地飛在發(fā)間，落葉歸根，簇?fù)碓诖髽涓幕ò晗銡鈴浡?/p>

這是小六故意選的一塊土地，她想要單二爺回到自己的家。

八

秋天終于顯現(xiàn)出它應(yīng)有的面貌，風(fēng)中夾雜著些許冰涼，可仍抵不住南方藏在骨子里的濕熱。

南塘路缺了單二爺顯得有些倉促，大家總覺得出入少了些什么，潛意識覺得自己每天起得太早，以至于單二爺還沒整裝。

秋，不是常是金色的嗎？行走在南方溫婉的秋路，窸窸窣窣，落葉的聲音常不絕于耳。抬頭看著常年陰暗的天空，原來我還在意這個城市的季節(jié)。我記得和徐姑娘在棧橋的那一夜就是這么過來的，我們躺在地上，望著自己視覺里的那片天出神，漫天星辰，我凝望著某顆星出神。這些光都是幾千年前散發(fā)而來的，就像古人的詩詞，我們今天才看到的一樣。只不過，這些都活生生地在我們眼中。

光的傳播速度那么快，為什么我看不到眼前的星星現(xiàn)在散發(fā)的光芒，只能依靠過去它存在的那片天折射光輝？

距離很遠(yuǎn)。

秋天與春天的距離很遠(yuǎn)。

注定寂寥的季節(jié)多是蒼白的故事。

小六失蹤，這是九月發(fā)生的第二件大事。我突然明白她在紀(jì)念簿上寫的——

走。

看來她已籌備很久了，看來她在等什么。偶然看見對門家來了很多親戚朋友，原來女主人懷孕了。

原來如此。

歡笑。慟哭。幸運。悲慘。

一面墻之間截然不同的故事。

小六是個作繭自縛的女子，自己孜孜不倦地吐絲工作，把自己外圍豎起一層厚厚的膜，織到窒息，才放手。

九

南塘路多變故。

悲哀的秋天何時到盡頭？

我會耐心地等你回來，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相見了。

（本文獲第十二屆放膽作文大賽初中組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