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景的燭臺慢慢亮起來,伴著一朵朵火花的爆燃聲,佳人登臺。
素手花鞋,蘭花指青蔥般玉立;發(fā)套下粉飾的俏臉上,丹青勾勒,一筆一畫描出秀麗,詮釋經(jīng)典;一身華服舞長袖,身輕衣擺單飛燕;一曲廣?;觌y安,述盡人間悲歡事?;仨恍Γ^艷人間。
我默不成語,懷念爺爺古老的京魂,體味當年的感動,盈眶漣漣。
初中畢業(yè)后,我偶爾回母??纯蠢蠋煟矔鼐﹦∨啪殢d轉轉。在那里,聽聽略顯稚嫩的《古城會》,沒有那滄桑聲調,卻別有風味;輕撫以前穿過的行頭,這里有過我自己京戲的回憶。
記憶中,當爺爺?shù)谋秤霸谑找魴C前踱起碎步,奶奶放下手中的針線,慈祥地看著陽光花開玻璃窗上,投下碎花的光影,喬三順子的《四郎探母》便會準時從密集的堂鼓聲中響起,化為老旦嘔啞的嘆息。久而久之,我習慣了這些聽不懂的唱詞,會哼出曾經(jīng)陌生的調子。于是身為北京人的一種驕傲和自豪生根了,扎扎實實的,伴隨我不短的青春時節(jié)。爺爺在我心中埋下的這一顆種子,雖然緩慢地萌芽、生長,但京魂已恒久不散了。
于是從那時開始,我喜歡上了京劇。喜歡上了在茶香悠然的下午,品一曲深切的“兒行千里母擔憂”,收音機中渾圓的京腔,燙得很,又清澈得很。喜歡上了,臺下形形色色觀眾的沉浸,臺上“女將施行敵營”的綿長,手腕催著花槍翻動,小旗一顫顫,疾行就是百萬雄兵。
爺爺喜歡京劇,卻不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
當年從上海走出來的他,走在當時最崎嶇的六里蓮坡,磨破一雙油布鞋,癱在茶館的坐椅上,內心自問這里不是自己的終點,直到那曲“游子離家當是,我豈是無情徒孫兒”從臺上清啼而出。唱者不是名家,唱功更難辨好壞,但爺爺似乎聽得醉了,醉在一個小城樸素的夢里。每次爺爺說起來,臉上總會有一絲懷念,還有一朵紅暈。他到北京的那個晚上,這個七尺男兒,連戰(zhàn)火都不能擊倒的堅強之人,留下滾滾思鄉(xiāng)淚。但后來他再也沒有離開北京,因為這里有了他的根——夢的根。
青霓伴舞流光,那是花旦的第二層新裝,連同長袖翩翩的絲帶,蜂蝶般律動,帶來一個帛布環(huán)繞、仙子凜然的幻境。蓮花落的節(jié)調剛從后臺匆匆而出,一股醇厚的白家唱腔噴薄而出,滑而不膩,潤得人心口甜甜……爺爺常帶著我看戲,??吹萌缱砣绨V。
爺爺花了三十年去尋找夢,又花了三十年去理解夢,最后的十年又徘徊在夢的邊緣。那個上海來的年輕小伙的故事,永遠會以我的形式將他牢牢記住,傳接給下一代。爺爺很安詳?shù)厮谶@個由他守護、傳承下來的夢里,夢中的淚,是否還為家鄉(xiāng)所落?
清明時節(jié),八寶山前,青山遠望,老人昂首垂須遠在山邊,是幻境,或非焉?
花旦舞畢,掌聲響起,又一次絕妙的享受,老生、小生、青衣、文丑上臺謝幕。
出了劇院,我微微伸一下懶腰,整理整理嗓子,在老北京的胡同小路,只留身邊三尺道,展開“京戀”獨唱:
清平調生漁家傲,西江月下念奴嬌;沁園春識章臺柳,如夢令中滾繡球。牧羊關前叨叨令,采茶歌詠端正好;黃鐘尾待賞花時,后庭花開寄生草。一月水仙堂鼓響,錦衣絢爛登臺上;四板嗩吶雙亮相,云手覆水蛤蟆瞠。二月迎春花旦唱,貴妃舞袖唐宗浪;三月杏花青衣忙,孟姜沽酒崩遠墻。四月牡丹武生狂,行者急遁青石旁;五月石榴老生現(xiàn),秦瓊發(fā)配慈母怨。六月茉莉文丑樂,游戲帝王利害間;七月荷花武丑緬,篡國改朝忠良鑒。八月桂花小生戀,西廂言暖情淺淺;九月串紅老旦前,紅樓凄凄賈家憐……京愫意,玉生煙,斷骨樓,淚芊芊。我輩難忘劇中景,京腔神韻醉人情。
(黎遇劍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