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這是8月初的一個早晨,美國南部的陽光舒服而透明,洋溢著一種令久經(jīng)憂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發(fā)榜名單寄來給我,120個動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著,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為你們祈禱。
在你們未來漫長的醫(yī)學(xué)學(xué)習中,我只教授你們8個學(xué)分的國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們?nèi)绾巫鲆粋€人,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
這些日子以來,也許你們的名字已成為鄉(xiāng)梓林間一個幸運的符號,許多有關(guān)名望和財富的期盼已模模糊糊和你們的名字連在了一起,許多人用羨慕的眼光望著你們,一方無形的匾已懸在你們的眉際。有一天,“醫(yī)生”會成為你們的第二個名字。但是,孩子們,什么是醫(yī)生呢?一件比別人更白的衣服?一筆比平民更豐厚的收入?一個響亮榮耀的名字?孩子們,在你們不必諱言的快樂里,抬眼望望你們未來的路吧!
什么是醫(yī)生呢?孩子,當一個生命在溫濕柔韌的子宮里悄然成形時,你是第一個宣布這神圣事實的人。當那蠻橫的小東西在嘗試轉(zhuǎn)身時,你是第一個窺得他的心跳的人。當他貿(mào)然沖入這世界,是你的雙掌接住那華麗的初啼。是你,用許多防疫針把成為正常人的權(quán)利給了嬰兒。是你,辛苦地拉動一個新生兒的船纖,讓他開始自己的出航。當小孩半夜發(fā)燒的時候,你是那些母親心急如焚打電話的對象。一個外科醫(yī)生常像周公旦一樣,是一個在簡單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時候,你也許只需為病人擦一點紅汞水,開幾粒阿司匹林,但也有的時候,你必須為病人切開肌膚,拉開肋骨,撥開肺葉,將手術(shù)刀深入一顆深藏在胸腔中的鮮紅的心臟。一個出名的學(xué)者來見你時,可能只是一個氣結(jié)的哮喘病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來見你時,也許只剩下一口氣,拖著一個中風后的癱瘓的身體。掛號室里美麗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個長期失眠的、神經(jīng)衰弱又有自殺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經(jīng)過生命中最暗淡的時刻,你傾聽垂死者最后的一次呼吸、探察他最后一次心跳。你開列出生證明書,你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你的臉寫在嬰兒明亮的瞳仁中,也寫在垂死者最后的凝望里。你陪同人類走過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一個真正的醫(yī)生怎能不是一個圣者?
事實上,作為一個醫(y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的過程。你需要學(xué)多少東西才能免于自己的無知?你要保持怎樣的榮譽心才能免于自己的無行?你要幾度猶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開一具尸體?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千萬個病人之后免于職業(yè)性的冷靜和無情?在成為一個醫(yī)治者之前,第一個需要被醫(yī)治的,應(yīng)該是你自己。在一切的給予之前,讓你先成為一個“擁有”的人。
孩子們,我愿意把那則古老的“神農(nóng)氏嘗百草”的神話再說一遍。神話是無稽的,但令人動容的是一個行醫(yī)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種人饑己饑、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愛心。身為一個現(xiàn)代的醫(yī)生當然不必一天中毒幾十次,但貼近別人的痛苦,體諒別人的憂傷,以一個單純的“人”的身份惻然地探看另一個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貴的。記得那個“懸壺濟世”的故事嗎?那位老人的藥事實上應(yīng)該解釋成他自己。孩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quán)威,缺乏的是純粹的“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yī)藥是有時而窮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古老的醫(yī)術(shù)中不可缺的是“探脈”,我深信那樣簡單的動作里蘊藏著一些神秘的象征意義。你們能否想象到,用一個醫(yī)生敏銳的指尖去探觸另一個人脈搏的神圣畫面?
因此,孩子們,讓我們怵然自惕,讓我們清醒地推開別人加給我們的金冠,而選擇長程的勞瘁。真正的偉人的雙手并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們常忙于處理一片惡臭的膿血。真正的偉人的雙目并不凝望最翠拔的山峰,而是俯下來察看卑微的貧民的病容。孩子們,讓別人去享受“人上人”的榮耀,我只祈求你們善盡“人中人”的天職。
我們可以用贊嘆的手臂擁抱銀河,但當那燦爛的光流貼近我們的前胸,其中最動人的音樂仍是每分鐘六七十響的雄渾堅實如祭鼓的人類的心跳!孩子們,盡管人類制造了許多邪惡,但生命是壯麗的、強悍的。一個醫(yī)生不是生命的創(chuàng)造者——他只是協(xié)助生命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們,請記住你們每一天所遇見的不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人的眼淚、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們,這是怎樣的權(quán)利!
作為一個國文老師,我所能給你們的東西是有限的。多年前,有一天清晨,我走進教室,那天要講的是《詩經(jīng)》。我捏著古老的詩冊,望著臺下哽咽了:眼前所能看見的是20世紀的煙火,而課程的進度卻要我去講幾千年前的詩篇,詩中有的是水草浮動的清溪,是楊柳依依的水湄,是鹿鳴呦呦的草原,是溫柔敦厚的民情。我站在臺上,望著臺下激動的眼神,決定講下去。那美麗的四言詩是一種永恒,我告訴孩子們有一種東西比權(quán)利更強,比疆土更強,那是文化——只要國文尚在,則中國在,我們?nèi)杂邪采砹⒚?/p>
孩子們,選擇做一個中國人吧!某些人也許曾抱怨命運將其生為一個中國人,但現(xiàn)在,讓我們以年輕的、自由的肩膀,選擇擔起這份中國人的責任。但愿你們所醫(yī)治的,不僅是病人的沉疴,而是整個中國還存在的贏弱。但愿你們所縫補的不僅是病人的傷痕,而是整個中國的癰疽。孩子們,所有的良醫(yī)都是良相,正如所有的良相都是良醫(yī)。
孩子們,求全能者以廣大的天心包裹你們,讓你們懂得用愛心托住別人。造物者給你們內(nèi)在的豐富,讓你們懂得如何將你們的所有分給別人。某些醫(yī)生永遠只能收到醫(yī)療費,而我愿你們收到更多的是別人的感念。
我知道有一天將有別人念你們的名字,在一片黃沙飛揚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或是曲折迂回的山野林間,將有人以祈禱的嘴唇,默念你們的名字!
(鄭杰摘自《青年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