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兩種,一種人有往事,另一種人沒有。
有往事的人愛生命,對時光流逝無比痛惜,因而懷著一種特別的愛意,把自己所經(jīng)歷的一切珍藏在心靈的谷倉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聽到、經(jīng)歷到的一切,無不轉(zhuǎn)瞬即逝,成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滿懷愛憐地注視一切,注視即將收割的麥田,正在落葉的樹,最后開放的花朵,大路上邊走邊衰老的行人。這種對萬物的依依惜別之情是愛的至深源泉。由于這愛,一個人才會真正用心在看,在聽,在生活。
沒有往事的人對時光流逝毫不在乎,這種麻木使他輕慢萬物,凡經(jīng)歷的一切都如過眼煙云,隨風(fēng)飄散,什么也留不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聽、在生活罷了,實際上是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人是怎樣獲得靈魂的?通過往事。正是被親切愛撫著的無數(shù)往事使靈魂有了深度和廣度,造就了一個豐滿的靈魂。在這樣一個靈魂中,一切往事都繼續(xù)活著:從前的露珠在繼續(xù)閃光,某個黑夜里飄來的歌聲在繼續(xù)回蕩,曾經(jīng)醉過的酒在繼續(xù)芳香,早已死去的親人在繼續(xù)對你說話……你透過活著的往事看世界,世界別具魅力?;钪耐隆@是靈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秘密所在。
人生中有些往事是歲月帶不走的,仿佛愈經(jīng)沖洗就愈加鮮明,始終活在記憶中。我們生前守護(hù)著它們,死后把它們帶入永恒。
人在世界上行走,在時間中行走,他無法把家鄉(xiāng)的泉井帶到異鄉(xiāng),把童年的彩霞帶到今天,把18歲生日的燭光帶到40歲的生日。不過,不能帶走的未必就永遠(yuǎn)丟失了。也許人所珍惜的所有往事都藏在某個人跡罕至的地方,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會突然向他顯現(xiàn),就像從前的某一片燭光突然在記憶的夜空中閃亮。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自發(fā)地偷偷寫起了日記。一開始的日記極幼稚,只是寫些今天吃了什么好東西之類。我仿佛本能地意識到那好滋味會消逝,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歲漸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許多好滋味:愛、友誼、孤獨、歡樂、痛苦……通過寫作,我不斷地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轉(zhuǎn)移到文字中去,到最后,羅馬不在羅馬了,我借此逃脫了時光的流逝。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時刻,我們都無法留住。人人都生活在流變中,人人的生活都是流變。一個人的生活是否精彩,并不在于留住了多少珍寶,而在于有過多少想留而留不住的美好時刻,這些時刻組成了生活中流動的盛宴。留不住當(dāng)然是悲哀,從來沒有什么值得留住卻是更大的悲哀。
既然一切美好的價值都會成為往事,我們就必須承認(rèn)往事的權(quán)利,往事不是空無,而是一切美好價值存在的唯一可能的形式。
逝去的感情事件,無論痛苦還是歡樂,無論它們一度如何使我們激動不安,隔開久遠(yuǎn)的時間再看,會發(fā)現(xiàn),痛苦和歡樂的差別并不像當(dāng)初想象的那么大。歡樂的回憶夾著憂傷,痛苦的追念摻著甜蜜,兩者同樣令人惆悵。
消逝是人的宿命。但是,有了懷念,消逝就不是絕對的。人用懷念挽留逝者的價值。失去了童年,我們還有童心。失去了青春,我們還有愛。失去了歲月,我們還有歷史和智慧。
意義的源泉是追求和懷念,而不是擁有。擁有的價值,似乎僅在于它使追求有了目標(biāo),使懷念有了對象。擁有好像只是一塊屏幕,種種色彩繽紛的影像都是追求和懷念投射在上面的。
逝去的事件往往在回憶中獲得了一種當(dāng)時并不具備的意義,這是時間的魔力之一。
人生一切美好經(jīng)歷的魅力就在于不可重復(fù),它們因此永遠(yuǎn)活在了記憶中。
記憶是每個人唯一能夠留住的財富,這財富僅僅屬于他,任何人無法剝奪,他也無法轉(zhuǎn)讓給任何人??墒牵@并不意味著記憶是可靠的財富。相反,它幾乎不可避免地會變形會流失,在最好的情況下,則會如同有生命之物一樣生長成一種新的東西。
而每到歲末年初,我心中就會升起一種惆悵。中國人過年總是圖個熱鬧,那熱鬧卻使我感到寂寞。對我而言,過年無非意味著又一段生命的日子永遠(yuǎn)流失了,而在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之中,這件最重要的事情遭到了一致的忽略。我甚至覺得我的舊歲如同一個逝者,我必須遠(yuǎn)避塵囂,獨自來追念它,否則便是對逝者的褻瀆。
(月月鳥摘自《新華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