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齊的恩倖勢力與軍權(quán)

孫立群，曾 磊

南北朝后期建立的東魏北齊政權(quán)是一個強大的割據(jù)政權(quán)，它是由進入中原的北魏六鎮(zhèn)鮮卑軍事力量為主要支柱而建立的。東魏北齊的最高統(tǒng)治家族是出身六鎮(zhèn)鮮卑的高氏家族，它的內(nèi)部矛盾重重，在經(jīng)歷了早期的勵精圖治之后，逐漸開始走向腐化墮落。從北齊武成帝高湛在位期間開始，以和士開、高阿那肱、陸令萱、韓鳳、穆提婆等人為代表恩倖人物執(zhí)掌朝政并控制了軍權(quán)。

北齊恩倖勢力雖然重要，但治北齊史者并沒有給予足夠重視。中國學界關于東魏北齊政治最早的研究成果當屬繆越先生的《東魏北齊政治上漢人與鮮卑之沖突》，該文縱觀東魏北齊重大的政治沖突，指出民族矛盾是這些政治沖突背后的主要動因，處理不好內(nèi)部的民族矛盾也是北齊滅亡的主要原因。①黃永年先生在《北齊政治斗爭的真相》中對北齊的政治斗爭重新進行分析，認為這些政治斗爭同民族矛盾無關。②呂春盛在《北齊政治史研究——北齊衰亡的歷史考察》一書中用權(quán)力斗爭的視角超越傳統(tǒng)“胡漢斗爭”視角對北齊權(quán)力斗爭進行了重新解讀。王怡晨的《東魏北齊的統(tǒng)治集團》一書是迄今對北齊政治研究最詳細完備的著作，作者在書中詳細辨定了東魏北齊各個時期的統(tǒng)治集團內(nèi)不同勢力興衰沉浮，尤其是對北齊恩倖勢力的分析十分詳盡，足以作為后人研究北齊恩倖問題的指南之書。③這些有代表性的學術成果貢獻巨大，不能忽視，不過他們的研究視角同時也限制了后人的視野。在新材料沒有出現(xiàn)之前，在吸納前輩學者成果的同時，跳出傳統(tǒng)政治史政治集團、民族沖突、地域矛盾等視角對北齊史進行重新解讀乃是治史者應該深入思考的問題。筆者試圖擺脫傳統(tǒng)思維的局限，從恩倖人物同軍權(quán)關系的視角來重新解讀北齊后期政治史。

北朝末年建立的東魏政權(quán)和西魏政權(quán)，都是由北鎮(zhèn)武將作為核心統(tǒng)治力量吸納其他政治勢力組成的軍閥聯(lián)合政權(quán)。從其內(nèi)部來看，這兩個政權(quán)內(nèi)北鎮(zhèn)武將的政治地位高于其他政治勢力。從其外部來看，三方鼎峙、戰(zhàn)亂不息的外部環(huán)境迫使這兩個政權(quán)對軍事事務都十分重視。對于北齊而言，軍事事務在政治中具有首要位置。這就決定了北齊的高氏皇室需要不斷地產(chǎn)生年富力強的皇帝，在軍政事務方面事必躬親，才能對內(nèi)壓服野心勃勃的勛貴武將，對外震懾敵國，維持政權(quán)的穩(wěn)固。

然而，傳統(tǒng)專制主義皇權(quán)政治的內(nèi)部規(guī)律決定了其繼承者的能力必然要逐漸劣于開創(chuàng)者。北齊自從高歡死后，其子孫后代就逐漸走向腐化墮落。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還能維持一定的繁榮局面，到了武成帝高湛即位后，北齊政治就日漸腐敗了。高湛親身參與了其兄高演推翻文宣帝之子高殷的政變，對宗室諸王篡奪政權(quán)憂心忡忡，為了讓其子高緯不至于在政變中被推翻，他開始逐漸培植以和士開為首的恩倖人物執(zhí)掌朝政，到了后主時代，恩倖勢力全面控制了北齊的朝政。

一、恩倖人物的軍事背景

被今本北齊書列入《恩倖傳》并單獨留下傳記的人，有和士開、穆提婆、高阿那肱、韓長鸞等。和士開作為武成帝的親信，沒有參加征伐立下軍功的紀錄，但是從“后除京畿士曹參軍”的仕宦經(jīng)歷來看，作為時任京畿大都督的高湛的僚屬，和士開也參與了北齊的軍政活動。高阿那肱和韓長鸞都出身軍閥世家，高阿那肱之父高市貴追隨爾朱榮擁立孝莊帝，后投高歡，長期鎮(zhèn)守晉州。高市貴出身爾朱榮依靠的代人集團，不屬于東魏北齊最主要的北鎮(zhèn)勛貴集團。韓長鸞的父親韓裔本是昌黎人，投入高歡麾下后屢立戰(zhàn)功，官至特進、使持節(jié)、都督青州諸軍事、驃騎大將軍、青州刺史。王怡晨根據(jù)《北史·燕子獻傳》“神武舊養(yǎng)韓長鸞姑為女，是為陽翟公主，”的記載，認為韓氏很有可能就是高歡母族，如果其推測正確，則韓長鸞出身于皇室宗親而并非寒門④。從他們的家世背景來看，他們都出身于軍人貴族集團，家學淵源決定了他們具有一定的軍事政治活動的基礎。例如高阿那肱，他在天保年間從高洋破契丹柔然有功，河清年間又同突厥作戰(zhàn)有功，積累了一定的軍功，而韓鳳則是一個“少而聰察，有膂力，善騎射”的身體素質(zhì)較好的貴族子弟，早在后主還是皇太子的時期，他就和后主保持了良好的關系，雖然沒有立軍功的紀錄，但其個人素質(zhì)決定了他是可以統(tǒng)領禁軍的。另外一個恩倖人物穆提婆，其父駱超因反對高氏政權(quán)而被誅殺，其母陸令萱是后主的乳母，因而得到信任，可以說是主要的恩倖人物中中資質(zhì)最差的一個。

在北齊書和北史的《恩倖傳》中，還列舉了一些不重要的恩倖人物，這些人主要分為兩類，一類是宦官，一類是蒼頭。所謂蒼頭在魏晉時代是私家奴仆的一種，他們很多人都立有戰(zhàn)功，例如劉郁捷，就是“舊帝蒼頭也，以軍功見用”。如趙道德，是高歡親信都督，高澄當政，又數(shù)次加官晉爵，“榮命日隆，任遇斯重”，還曾經(jīng)奉命懲處安德王高延宗。但其他蒼頭則沒有趙道德的嚴正品質(zhì)，例如最知名的劉桃枝，他本無其他才能，沒有立下多少軍功，完全憑借成為皇帝鷹犬而迅速上升。劉桃枝殺害了上黨王高煥、永安王高浚、斛律光、高儼等宗室大臣，作為助紂為虐的鷹犬而臭名昭著。高思好叛亂之時，劉桃枝作為鎮(zhèn)壓叛亂的領導人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此時的劉桃枝終于上升到領軍大將軍的位置，按《北齊書后主紀》曰：“開府千計，儀同無數(shù)。領軍一時二十，連判文書，各作依字，不具姓名，莫知誰也?！雹萃瑫抖鱾喠袀鳌吩唬骸岸嗍陂_府，罕止儀同，亦有加光祿大夫，金章紫綬者。多帶侍中，中常侍，此二職乃數(shù)十人，又皆封王、開府?！雹蕖侗笔贰ざ鱾喠袀鳌吩唬骸拔淦綍r有胡小兒，俱是康阿馱、穆叔兒等富家子弟，簡選黠慧者數(shù)十人以為左右，恩眄出處，殆與閹官相埒。亦有至開府儀同者。其曹僧奴、僧奴子妙達，以能彈胡琵琶，甚被寵遇，俱開府封王。又有何海及子洪珍，開府封王，尤為親要。洪珍侮弄權(quán)勢，賣官鬻獄。其何朱弱、史丑多之徒十數(shù)人，咸以能舞工歌及善音樂者，亦至儀同開府?！雹哂纱丝梢姳饼R末年官位泛濫情形。而領軍之職本為重要，劉桃枝任領軍大將軍乃是受到后主等信任的結(jié)果。同劉桃枝一起侍高歡的蒼頭還有陳山提、蓋豐樂等人，都因善于兵事而被任用，陳山提后因女寵幸于周宣帝而被任為柱國，其余諸人事跡不顯。這些人大多頭腦簡單，容易被利用，所以在政治舞臺上基本上都屬配角。

除了蒼頭以外，北齊恩倖勢力還包括了一些宦官，如韓寶業(yè)、盧勒叉、齊紹、陳德信等人，他們多被封為侍中、中常侍，但不掌握軍權(quán)，其事跡也不顯，所以并不重要。所以北齊恩幸人物中，后主主要依靠蒼頭出身之武將和少數(shù)舊將子弟以掌握軍權(quán)為自己保駕護航，這些人排斥功臣子弟和宗室親王，對北齊后主地位的鞏固起到了很大作用。

二、恩倖、軍權(quán)和君權(quán)

北齊后主上臺后，連續(xù)發(fā)生了趙郡王叡與馮翊王潤、安德王延宗、元文遙、婁定遠等人謀除和士開的政治風波和瑯琊王高儼的政變，這兩次政變都有宗室、勛貴子弟參與其中，可見這兩個集團的人物對皇室的壓迫之大，而唯一能夠?qū)顾麄兊目隙ㄊ浅鋈虢猩钍芑适倚湃蔚亩鱾唲萘?。不過，后主和恩倖勢力如果要控制局面就必須控制軍隊，這是由于北齊政治的特點決定的。北齊的皇帝為了控制駕馭軍事勛貴們，必須提高自身的軍事素養(yǎng)，他們親自上前線作戰(zhàn)，高洋就是這樣的一位皇帝，他數(shù)次親自率領軍隊作戰(zhàn)并立下赫赫戰(zhàn)功，其兄高澄，其弟高演也都有親自率軍作戰(zhàn)的事跡。對此谷川道雄先生指出：“高歡、高澄父子分別在晉陽與鄴以軍事首都與政治文化首都的形式進行分治，這也表現(xiàn)出了霸者具有的兩面性。上述雙重體制貫穿于整個東魏、北齊。不過，廢帝時期楊愔曾策劃把這種雙重體制合二為一，武成帝以后，上述一元化的傾向也很明顯。當這種傾向與皇權(quán)絕對化的意圖結(jié)合在一起時，于是便引發(fā)了齊朝的危機。由此看來，對高氏的掌權(quán)者而言，是否擁有統(tǒng)帥勛貴、武將的實際能力是必須的條件。侯景在高歡死后舉反旗，原因之一就是他不承認后繼者高澄的資格，因為高澄的壓制勛貴引起了他相當?shù)姆锤?。同樣，陳元康力勸高澄建武功，文宣帝高洋親自在陣前搏殺，種種事例也都證明了這一點。因此，在高氏政權(quán)時期，君主繼承很難采用中國傳統(tǒng)的父子繼承，而兄弟繼承較多的事實，也就有了一個解釋。”⑧

谷川道雄先生在這里提出了北齊皇權(quán)同軍事統(tǒng)帥權(quán)的密切關系，指出了軍事才能對北齊皇帝駕馭政治局面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是，北齊從武成帝高湛開始，皇權(quán)和軍權(quán)就逐漸開始疏離，武成帝高湛本人沒有直接領兵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與此同時，勛貴武將子弟和宗室子弟中的雄杰之士卻層出不窮。例如勛貴武將子弟的杰出代表是段韶、斛律光等人，都是后期的北齊名將。而宗室子弟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也不少?！侗饼R書》卷十二末尾的史臣論曰：“文襄諸子，咸有風骨，雖文雅之道，有謝間、平，然武藝英姿，多堪御侮。縱咸陽賜劍，覆敗有征，若使蘭陵獲全，未可量也，而終見誅剪，以至土崩，可為太息者矣。安德以時艱主暗，匿跡韜光，及平陽之陣，奮其忠勇，蓋以臨難見危，義深家國?！雹嵬瑫镀角赝鯕w彥傳》曰：“及武成繼位，進位太傅，領司徒，常聽將私部曲三人帶刀入仗?！雹馔瑫稄V寧王孝衍傳》曰：“孝衍以大敵既深，事藉權(quán)變。宜使任城王領幽州兵入土門，揚聲趣并州，獨孤永業(yè)領洛州兵趣潼關，揚聲趣長安，臣請領京畿兵出滏口，鼓行逆戰(zhàn)。敵聞南北有兵，自然潰散。”?同書《蘭陵王長恭傳》曰：“長恭貌柔心壯，音榮兼美。為將躬勤細事，每得甘美，雖一瓜數(shù)果，必與將士共之。”?

同書《安德王延宗傳》曰：“及平陽之役，后主自御之，命延宗率右軍先戰(zhàn)，城下擒周開府宗挺。及大戰(zhàn)，延宗以麾下再入周軍，莫不披靡。諸軍敗，延宗獨全軍。延宗容貌充壯，坐則仰，偃則伏，人笑之，乃赫然奮發(fā)。氣力絕異，馳騁行陣，勁捷若飛?！?同他們相比，不論武成帝還是后主在個人能力上都顯得不足。例如當572年突厥和北周連兵威逼晉陽，高湛就因為“時事既倉促，兵馬未整”而“亦欲避之而東”，在河間王高孝琬的固請下，才最終穩(wěn)住了陣腳，擊敗了敵軍。后主更不能統(tǒng)馭局面，《北齊書·后主本紀》曰：“帝幼而令善，及長，頗學綴文，置文林館，引諸文士焉。而言語，無志度，不喜見朝士。自非寵私昵狎，未嘗交語。性懦不堪，人視者，即有忿責。其奏事者，雖三公令錄莫得仰視?！?連朝臣都不敢直接面對的北齊后主，難怪會在平陽之戰(zhàn)的時候會臨戰(zhàn)逃跑。由于高湛高緯父子缺少父兄的雄才大略，尤其是由于缺少直接指揮軍事作戰(zhàn)的經(jīng)驗和能力，很難壓服崇拜軍功雄豪的北齊勛貴人物，甚至連漢族文人都不太尊重他的權(quán)威，例如祖珽就和高湛展開了一次有趣的對話：“珽又曰：‘陛下有一范曾不用，知可如何？’帝又怒曰：‘爾自作范曾，以我為項羽邪！’珽曰：‘項羽人身亦何由可及，但天命不至耳。項羽布衣率烏合之眾，五年而成霸王業(yè)。陛下藉父兄資，財?shù)弥链?，臣以項羽未易可輕?！塾?，令以土塞其口，珽且吐且言，無所屈撓?！薄?祖珽用項羽來諷刺高湛，指出他沒有父兄創(chuàng)業(yè)艱苦的經(jīng)歷，這些經(jīng)歷最重要的肯定是指高歡父子身經(jīng)百戰(zhàn)創(chuàng)建東魏北齊政權(quán)的經(jīng)歷。高湛因此大怒，幾乎殺死祖珽?？梢姼哒繉ψ约耗芰Y歷上的缺陷是很清楚的，因此對他百依百順的恩倖人物才能獲得他的信任。

三、北齊恩倖勢力對軍權(quán)掌握的方式和局限

恩倖勢力掌握軍權(quán)的方式，主要是通過占據(jù)重要的職位來完成的，北齊內(nèi)部重要的軍事職位有以下幾個：并州的騎兵省和外兵省、京畿大都督府和領軍府。北齊的主力部隊集中在并州，主要掌握在由高歡大丞相府騎兵曹、外兵曹轉(zhuǎn)變而來的騎兵省、外兵省掌握，北齊另外一個特別的機構(gòu)是京畿大都督府，這個機構(gòu)掌握著鄴城除了宮廷禁衛(wèi)的領軍府之外的駐防軍，號稱京畿兵。而領軍府則最早負責宮廷禁衛(wèi)，并且在歷次宮廷政變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北齊的這幾個最高軍政部門并非作用相同，其中京畿大都督在高儼叛亂失敗后被取消，其兵力并入領軍府。在鄴城已經(jīng)沒有同領軍府相抗衡的軍事機構(gòu)。領軍府也是最有效力的機構(gòu)，皇帝通過領軍府的力量監(jiān)視一切不滿的反對勢力，領軍府已經(jīng)從單純的拱衛(wèi)宮廷的禁衛(wèi)部門發(fā)展到皇帝打擊異己勢力的專政機構(gòu)。高儼政變之前，領軍府就擁有一定的實力，時完全被困在宮內(nèi)的后主，聽到高儼率領京畿府兵圍攻皇宮的消息后，“率宿衛(wèi)者步騎數(shù)百，授甲將出戰(zhàn)”，可見領軍府本擁有很強的宿衛(wèi)兵力。后主和恩倖們十分重視擴大領軍府的權(quán)力，幾次政治肅清都動用了領軍府的兵力，《北齊書·趙郡王琛附子叡傳》曰：“出自永巷，遇兵被執(zhí)，送華林園，于雀離佛院令劉桃枝拉而殺之，時年三十六?！?《北齊書·上洛王思宗附思好傳》曰：“思好至陽曲，自號大丞相，置百官，以行臺左丞王尚之為長史。武衛(wèi)趙海在晉陽掌兵，時，倉卒不暇奏，矯詔發(fā)兵拒之。軍士皆曰：‘南安王來，我輩唯須唱萬歲奉迎耳?！勐勛儯固歧?、莫多婁敬顯、劉桃枝、中領軍厙狄士文馳之晉陽，帝勒兵續(xù)進。思好軍敗，與行思投水而死。其麾下二千人，桃枝圍之，且殺且招，終不降以至盡。”?《北齊書·瑯琊王儼傳》曰：“儼徒本意唯殺士開，及是，因逼儼曰：‘事既然，不可中止?！瘍八炻示╃苘娛咳в嗳送颓镩T，帝使劉桃枝將禁兵八十人召儼。桃枝遙拜，儼命反縛將斬之，禁兵散走?！?《北史·斛律金傳附子光傳》曰：“及（斛律）光至，引入涼風堂，劉桃枝自后撲之，不倒。光曰：‘桃枝常做如此事，我不負國家?！抑εc力士三人，以弓弦其頸，遂拉殺之，年五十八?！?《北齊書·南陽王綽傳》曰：“綽由是大為后主寵，拜大將軍，朝夕同戲。韓長鸞間之，除齊州刺史。將發(fā)，長鸞令綽親信誣告綽謀反，奏云：‘此犯國法，不可赦。’后主不忍顯戮，使寵胡后主不忍顯戮，使寵胡何猥薩后園與綽相撲，扼殺之?！?從上述紀錄可以看出，后主時期的政治肅反主要通過劉桃枝為首的領軍府豢養(yǎng)的少數(shù)壯士來進行，大部分采用將受害者騙到宮內(nèi)某個不為人知的小角落內(nèi)予以殺害，其手段之卑劣可見一斑，這恰恰反映了后主本人性格懦弱不堪的特點，所以才用如此齷齪的手段清除對手。為了讓領軍府士兵完全效忠自己，后主讓恩倖人物紛紛擔任領軍要職，如高阿那肱，武平四年被后主任命為錄尚書事并令其總知外兵及內(nèi)省機密，如韓鳳，武平四年后“進位領軍大將軍……軍國機密，無不經(jīng)手”，如穆提婆，《北齊書·卷八后主本紀》載“以領軍穆提婆為尚書左業(yè)射”可見穆提婆也擔任要職。后主和恩倖人物對領軍府的重視，其原因在于在孝昭帝政變過程中領軍府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所以必須予以控制。

在擴張領軍府兵力的同時，后主和他的恩倖人物還插手野戰(zhàn)部隊事務，以保障外軍不被異己勢力掌握而叛變。按北齊的主力部隊是高歡安置在晉陽附近的六鎮(zhèn)鮮卑軍團，北齊重大軍事行動基本都依靠晉陽的主力部隊，這支部隊的調(diào)兵權(quán)和管理權(quán)一直以來掌握在唐邕白建兩人手中：“齊朝因高祖作相，丞相府外兵曹、騎兵曹分掌兵馬。及天保受禪，諸司監(jiān)咸歸尚書，唯此二曹不廢，令唐邕、白建主治，謂之外兵省。其后邕、建位望轉(zhuǎn)隆，各為省主，令中書舍人分判二省事，故世稱唐、白云?！?《北齊書·唐邕傳》曰：“邕性識明敏，通解時事，齊氏一代，典執(zhí)兵機。凡是九州軍士、四方勇募，強弱多少，番代往還，及器械精粗、糧儲虛實，精心勤事，莫不諳知?！?《北齊書·白建傳》曰：“建雖無他才，勤于在公，屬王業(yè)始基，戎寄為重，建與唐邕俱以典執(zhí)兵馬致位卿相?！?晉陽軍隊的調(diào)發(fā)管理都在此二人手中，雖然此二人因“典執(zhí)兵馬致位卿相”，但是他們的政治態(tài)度比較消極，在北齊的歷次政變中，他們都沒有參與。不過，后主一伙仍然試圖尋找機會插手外軍事務，最先插手外軍事務的恩倖人物是高阿那肱：“武平四年，令其錄尚書事，又總知外兵及內(nèi)省機密?！?然而，此時的外軍的調(diào)兵權(quán)依然掌握在唐邕手中，武平六年，高阿那肱率兵抵抗入侵的北周軍，而唐邕“配割不甚從允，因此有隙”。高阿那肱在后主面見進讒言，后主派侍中斛律孝卿宣旨責讓，留身禁止，雖然很快被釋放，但是從此失去了對外兵的控制權(quán)：“車駕將幸晉陽，敕孝卿總知騎兵度支，事多自決，不相詢稟?！?

斛律孝卿是北齊宿將斛律羌舉之子，其政治立場卻是支持后主的，所以后主令他掌握外軍事務比較放心，他的宿將之子的身份也不至讓其他勛貴子弟過于反對。

由此可見，武平末年的外軍軍權(quán)已經(jīng)被后主勢力所掌握。

四、恩倖勢力掌握軍權(quán)的后果

恩倖人物雖然掌握了軍權(quán)和政權(quán)，但是他們?nèi)鄙僬嗡仞B(yǎng)，道德品質(zhì)低劣，令北齊朝廷上下一片烏煙瘴氣，《北齊書·后主本紀》論曰：“任陸令萱、和士開、高阿那肱、穆提婆、韓長鸞等宰制天下，陳德信、鄧長颙、何洪珍參預機權(quán)。各引親黨，超居非次，官由財進，獄以賄成，其所以亂政害人，難以備載。諸宮奴婢、閹人、商人、胡戶、雜戶、歌舞人、見鬼人濫得富貴者將萬數(shù)?！?恩倖人物依靠皇帝的寵幸，其根本原因在于后主對自身地位十分恐懼，害怕其他宗室諸王聯(lián)合勛貴子弟篡奪皇位，所以恩倖人物具備真才實學的不多。例如《北齊書高阿那肱傳》說：“肱才伎庸劣，不涉文史，識用尤在士開下，而奸巧計數(shù)亦不逮士開。尚書郎中源師嘗咨肱云：‘龍見，當粵?！瘑枎熢疲骸翁廄堃?？作何物顏色？’師云：‘此是龍星見，需祭，非是龍見’肱云：‘漢兒強知星宿！’”?這個故事能夠流傳下來應有所本，可見當時北齊朝野對高阿那肱的鄙視。從內(nèi)廷出身的恩悻陸令萱、穆提婆母子也是一樣遭到外朝士大夫文人的鄙視，原本依附于他們的祖珽就想要趁機推翻他們。恩倖人物的腐敗生活甚至也影響到了北齊的軍政：“帝賜提婆晉陽之田，光言于朝曰：‘此田，神武帝以來常種禾，飼馬數(shù)千匹，以擬寇難。今賜提婆，無乃闕軍務也！’”?斛律光此番表白令穆提婆等懷恨在心，屢進讒言，促使后主最后除掉斛律光，加速了北齊走向滅亡。斛律光死后，恩倖們更加腐化墮落，當南陳的北伐大軍攻陷北齊淮南之地的時候，穆提婆和韓鳳依然握槊不輟，說道：“他家物，從他去?！?，后主甚至派人到黎陽臨黃河修建城戍并說：“急時且守此作龜茲國子，更可憐人生如寄，唯當行樂，何因愁為？”?對于北齊的文恬武嬉，腐敗墮落，虎視眈眈的北周武帝看得很清楚，他說道：“朕去歲屬有疹疾，遂不得克平逋寇。前入賊境，備見敵情，觀彼行師，殆同兒戲。又聞其朝政昏亂，政由群小，百姓嗷然，朝不謀夕。天與不取，恐貽后悔。”結(jié)果不出武帝所料，后主一伙統(tǒng)帥的大軍在平陽城下被一舉擊潰，在這場戰(zhàn)爭中，恩倖人物的腐朽和短視暴露無遺，當戰(zhàn)報到達北齊統(tǒng)帥部的時候，高阿那肱竟然將其壓下不報，理由是后主正在圍獵，后主率領大軍來到前線，高阿那肱主張暫且回避，而圍繞在后主身邊的一幫恩倖人物卻主張盲目出擊，結(jié)果遭到慘敗。戰(zhàn)敗后，恩倖人物并沒有對他忠心耿耿，例如高阿那肱，此人當后主逃到青州的時候就出賣了他：“后主走渡太行后，那肱以數(shù)千人投濟州關，仍遣覘候。每奏：‘周軍未至，且在青州集兵，未須南行。’及周將軍尉遲迥至關，肱遂降。時人皆云肱表款周武，必仰生致齊主，故不速報兵至，使后主被擒。”?在生死關頭，三大恩倖人物中的兩個都投降了北周，對北齊政權(quán)的損害是相當大的，這足夠證明恩倖人物貪生怕死的卑劣性格，北齊在這種人物的領導下走向滅亡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四、結(jié) 論

恩倖勢力作為北齊晚期出現(xiàn)的一股腐朽的政治勢力，對北齊的最終滅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恩倖人物之所以能夠把持朝政的根本原因在于北齊內(nèi)部皇權(quán)繼承制度存在的缺陷所導致的政治矛盾。恩倖人物擁有一定的軍事才能，后主依靠一部分恩倖人物把持軍隊控制權(quán)，同時穩(wěn)固了自己的統(tǒng)治，但是與之而來的政治腐敗，最終瓦解了北齊政權(quán)。

注釋

①繆越：《讀史存稿》，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第78-95頁。

②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5-34頁。

③王怡辰：《東魏北齊的統(tǒng)治集團》，臺北：文津出版社，2006年；呂春盛：《北齊政治史——北齊衰亡的政治考察》，臺北：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1987年，第85頁。

④王怡辰：《東魏北齊的統(tǒng)治集團》，臺北：文津出版社，2006年，第340-341頁。

⑤⑥⑨⑩???????????????????（唐）李百藥：《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112頁，第694頁，第165頁，第18頁，第145頁，第148頁，第149頁，第690頁，第518頁，第690頁，第185頁，第162頁，第160頁，第532頁，第32頁，第532頁，第690頁，第531頁，第112頁，第690頁，第225頁，第692頁，第691頁。

⑦?（唐）李延壽：《北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055頁，第1970頁。

⑧（日）谷川道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