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旭
近現(xiàn)代以來,《古詩十九首》得到的關注與認可,是無可置疑的,但關于這方面的研究,進展并不大。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日本學者鈴木虎雄、中國學者梁啟超等認為《古詩十九首》成于東漢。①此說影響甚廣,又得羅根澤、劉大杰、馬茂元、游國恩等學者的繼承與播揚,遂致近八十年間無甚異響,幾成定論。二十一世紀初,這個眾口一詞的局面逐漸被打破,其中聲音最響、力量最大的是木齋先生。
木齋先生的相關研究,最能給人啟發(fā)的,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他不是孤立地研究《古詩十九首》,而是將其和與之風格相近且數(shù)量更多的“古詩”以及建安詩歌進行比較,立體考察。實際上,木齋先生的研究,立足于《古詩十九首》,但又跳出了《古詩十九首》,將目光瞄準了漢魏時期的所有古詩。很自然地,他的研究實際上落實到另一個與此相輔相成的問題——五言詩的興起與演進。他的結論也很獨特,《古詩十九首》、漢魏其他無名古詩、建安詩歌,實際上是三位一體的關系。雖然前人也有《古詩十九首》為建安曹、王諸人所作的提法,但木齋先生卻在研究中將其坐實,且言之鑿鑿。這不能不引起學人的更多思考。更重要的是,木齋先生將五言詩產(chǎn)生及發(fā)展過程中的諸多個案串聯(lián)起來,從寫作時間、詩歌題材、詞匯語句、歷史背景、藝術風格等諸多角度,綜合考察,角度之新,層面之多,方位之全,令人心折。
其次,他在研究中對陳說進行了大膽地質(zhì)疑。木齋先生的古詩研究,之所以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一定程度上來源于他的懷疑精神。文學史上有一些眾所周知的疑案,比如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真?zhèn)?、《孔雀東南飛》的寫作年代等確實有令人生疑之處,但如果說《怨歌行》的作者不是班婕妤,秦嘉回復徐淑的五言詩是偽作,《陌上?!凡皇菢犯窀瓒遣苤不蚋敌?,則可能會讓人產(chǎn)生標新立異的感覺。然而,木齋先生就是這么認為的,而且不是憑空提出這些新說,他有自己的依據(jù)。最令人震撼的觀點是:曹植為《古詩十九首》的主要作者,《古詩十九首》和同時的一些古詩很大程度上與曹植與甄氏的愛情有莫大的關聯(lián)?!豆旁娛攀住窞椴苤菜骷安苤才c甄氏之戀,前人也有所涉及,但將此二事關聯(lián)起來,從而考察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的情況,實為木齋先生的創(chuàng)造性研究。
再次,他的考察十分深入,做了很多鉤沉索隱的工作。木齋先生是一個才氣過人的學者,讀他的文章,有一種鮮活的感覺,每每嘆服其驅(qū)遣文字的功力。看起來,這似乎與考證文章的平實、穩(wěn)扎相悖,但木齋先生卻將二者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在他的著作《古詩十九首與建安詩歌研究》以及一系列論文中,重視材料,搜集材料,考察材料,鑒別材料,使用材料的工作做得扎實而到位。比如關于曹植與甄氏之戀的論證,不僅將《三國志》及裴注的相關資料一網(wǎng)打盡,而且將唐宋以來的相關材料搜羅出來,作為佐證。在論述時則對這些材料分門別類,從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問題,找到自己需要的證據(jù)。又如在論述《古詩十九首》之女性題材之作產(chǎn)生于曹丕、徐干之后時,作者從班固的《詠史》到蔡邕的《翠鳥》,聯(lián)系到《三國志》及裴注中關于曹操生活習性的記載,再結合十九首中相關作品的句式、文字等語言技巧,讓人不得不承認其說的合理性。木齋的觀點無疑是新潮的,但建立在扎實研究的基礎上。
最后,木齋的研究,具有十分可貴的創(chuàng)新意義。從筆者與木齋先生的交流以及閱讀他的論著所獲得的認識來看,他是一個虔誠而執(zhí)著的學者。為了自己喜歡的研究,為了追求真理,他是廢寢忘食的,是夜以繼日的,是苦心孤詣的,但是,別忘了,他也是樂在其中的。他的快樂的源泉是發(fā)明與創(chuàng)新。從大的方面說,木齋先生對近百年來漢魏文學的主流研究發(fā)起了強勁的挑戰(zhàn),所形成的沖擊是前所未有的;從小的方面來看,木齋先生對此一時期的大量作品都做了考察,得出了許多與傳統(tǒng)看法大相徑庭的結論。雖然還不能說木齋先生的研究一定是絕對正確的,但他的創(chuàng)新精神,對當今的學術研究來說,是十分值得借鑒、學習的。
本期刊登的三篇文章,從不同角度對木齋先生的古詩研究進行探索。波·讓津(Joachim Boittout)《從政治到人性的歷史性變革—論木齋古詩研究以人性為中心視角的意義》一文,分析木齋研究取得豐碩成果的重要原因在于其從人性而不是政治的角度來分析問題。這顯然是木齋研究的一大特色。侯海榮的《木齋〈古詩十九首〉研究抉隱探微》一文,認為木齋先生從詩本體的原生視角、詩客體的立體釋讀、詩主體的通盤考量以及多學科之間的嫁接、雜糅、融貫、跨界深入開掘,是一種革命性的研究。孫浩宇《“木齋曹植說”之產(chǎn)生緣何可能》一文,對木齋先生的研究微有質(zhì)疑,但也肯定木齋求真務實、果決無畏的研究精神。
木齋先生的研究,實實在在地擺在那里。是否接受他的觀點并不重要,無法忽視的是他的懷疑精神,他直面問題的態(tài)度,他堅定不移的努力,他至為可貴的創(chuàng)新。無論如何,木齋的研究都可謂這個時代極其寶貴的學術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