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皛,朱睿達
(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3)
“陰陽兩儀”思維在中國古代文學領(lǐng)域的顯現(xiàn)
陳 皛,朱睿達
(北京語言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83)
“陰陽兩儀”思維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核心思維范式之一,在中國古代文學領(lǐng)域中有著諸多具體顯現(xiàn)。選取了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歷程中較為有代表性的《周易》與儒道的影響、香草美人的比興傳統(tǒng)、李商隱其人其文為例,具體分析了“陰陽兩儀”思維在歷史語境中的具體表現(xiàn)。
中國古代文學;“陰陽兩儀”思維;范式
網(wǎng)絡(luò)出版時間:2013-11-26 09:09
在中國詩歌乃至文學的發(fā)展進程中,“陰陽兩儀”思維作為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核心思維范式之一,在中國古代文學領(lǐng)域中有著諸多具體顯現(xiàn)。從儒道分立影響下的中國文化,從屈原在《離騷》中確立的“托芳草以憶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的比興傳統(tǒng),從李商隱詩作中的款款深情與錚錚鐵骨,無一不受“陰陽兩儀”思維的影響,呈現(xiàn)著獨特的美學風貌。
追尋中國文化的源頭,一座巨大的紀念碑矗立于此,這便是古老而又神秘的《周易》。這部最初用于卜筮的奇書,卻成為“群經(jīng)之首,百科之源”,乃至在哲學、科學等領(lǐng)域?qū)κ澜缥拿餍纬闪松钸h影響。許慎在《說文解字》中引《秘書》說:“日月為易,象陰陽也?!庇伞兑捉?jīng)》衍生的太極八卦中,那首尾相銜的黑白雙魚,那可推演成4 096卦的陰爻(--)和陽爻(—),都寓含著陰陽兩儀這一核心概念?!吨芤住は缔o》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盵1]78《說卦》又云:“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剛?cè)?,故《易》六位而成章。”[1]81-82陰陽兩儀,自此成為中國文化諸方面生成發(fā)揮的依憑和起點,而陰陽兩儀固有的歸序和推演性,可以適用于思想文化的各個領(lǐng)域[2]26。深受《周易》澤溉的儒道兩家,一重人倫,一重自然,相生互補,數(shù)千年來共同構(gòu)筑起國人和諧圓融的精神世界。值得贊嘆的是,儒道分立,卻并沒有在中國文化中形成二元對立的思維,而是達成了陰陽和諧、“執(zhí)兩用中”的“中和”之境。據(jù)傳孔子曾問禮于老子,又有學者考證莊子乃顏氏之儒,儒道之間,可謂素有伯仲互益之誼。而“法天象地”,從陰陽兩儀的天地大道出發(fā)來考慮天上人間的諸問題,可說是儒道溝通互洽的交集。陰陽兩儀,既是天地,又是父子,既是日月,又是君臣,既是剛?cè)幔质悄信?。由此,宇宙與人生,成為同一本質(zhì)、相互發(fā)見的存在。這種儒道所通力推行的理念,使中國文化形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漸進積淀型模式。故而在諸子百家中煊赫一時的墨家、法家,來自域外、宣揚果報輪回的禪釋妙道,也都未對儒道兩家為主體的中國文化構(gòu)成疾風驟雨、摧枯拉朽式的沖擊與革新,反倒被吸收、被改造,成為不可或缺的補充和輔弼。
中國古代的文人士大夫,為政可能借鑒法家,修身或許參照佛門,但出入進退,總體上是以儒道為根基的。由此,陰陽兩儀的思維范式,在他們身上有著深刻的印記。具體到文學領(lǐng)域,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士大夫們,由人生而藝術(shù),也必然將陰陽和諧這一理念,特別是把自己的思維范式帶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個層面。首先,在技法層面,詩有平仄,句有偶對。五七律絕,駢四儷六,則是這一理念和思維范式被發(fā)揮文學形式方面的極致。同時,創(chuàng)作者在具體的遣詞排句中往往虛實結(jié)合、駢散并用,使得詩文氣勢疏蕩、意態(tài)宛轉(zhuǎn)。其次,在內(nèi)涵層面有言意之辯,由此,文辭的表與里、能指與所指、實情與虛境,充滿了互動之趣。再次,在風格層面,有文質(zhì)分野,并進而衍生出辭氣風骨等概念。曹丕有云:“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边@是個人文風。至若《隋書·文學傳序》說“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3]1730,則涉及時代和地域了。其后又說:“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矣。”[3]1731可見兩分并不是為了對峙,而是希求互補而臻于完美。
體現(xiàn)“陰陽兩儀”思維最為鮮明的乃是屈原在《離騷》中確立的“托芳草以憶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的比興傳統(tǒng)。王逸在《楚辭章句·離騷序》中點出:“《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盵4]9-10這是將自然萬物依照美丑善惡的觀念分為兩類,并進而與社會人倫進行匹配。如果說道學家們把《詩經(jīng)》中的一些愛情詩做政治道德上的比附還顯得牽強的話,屈原則以他的以身殉道賦予其詩文中的芳草美人意象以實實在在的內(nèi)在剛性。這些美好事物柔弱的秉性由此淡化,突出的是其高潔的德操。后世的文人繼承了這種含蓄蘊藉、外柔內(nèi)剛的比興手筆。男子作閨音,從此成為中國文學中一大慣見的現(xiàn)象。比如張衡自序“時天下漸弊,郁郁不得志,為《四愁詩》。效屈原以美人為君子”,寄托其政治哀思;曹植寫有《美女篇》,抒發(fā)君臣不遇、功業(yè)不遂之感。需要指出的是,對這類詩歌的解讀并非都必須坐實為政治隱喻。只是無論是愛情追求還是政治理想,同樣地充滿了現(xiàn)實的重重阻隔和巨大落差。因此,在其間能夠體味到的失意與悵惘是相通的。閨怨也好,貶抑也罷,遷客騷人在詩文中所寄托的,都是對人生困局的深切體認。
“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蓖硖圃娙舜瞢k在《哭李商隱》中如是寫道。李商隱最為后人所稱道的也許是他那些朦朧縹緲的愛情詩,但是,統(tǒng)觀李商隱的詩文,人們將最終發(fā)現(xiàn)一個毫不遜色于詩圣杜甫的偉大詩人形象。誠如朱鶴齡《箋注李義山詩集序》所云:“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國風》之螓首蛾眉,云發(fā)瓠齒,其辭甚褻,圣人顧有取焉?!峨x騷》托芳草以怨王孫,借美人以喻君子,遂為漢魏六朝樂府之祖。古人之不得志于君臣朋友者,往往寄遙情于婉孌,結(jié)深怨于蹇修,以序其忠憤無聊,纏綿宕往之致。唐至太和以后,閹人暴橫,黨禍蔓延。義山阨塞當涂,沉淪記室。其身危,則顯言,不可,而曲言之;其思苦,則莊語,不可,而謾語之。計莫若瑤臺璚宇,歌筵舞榭之間,言之可無罪,而聞之足以動。其《梓州吟》云:‘楚雨含情俱有托’,早巳自下箋觧矣。吾故曰:義山之詩,乃風人之緒音,屈宋之遺響。蓋得子美之深而變出之者也。豈徒以征事奧博,擷采妍華,與飛卿柯古爭霸一時哉?學者不察本末,類以才人浪子目義山。即愛其詩者,亦不過以為帷房昵媟之詞而巳,此不能論世知人之故也?!边@段文字,可以作為解讀李商隱人格、詩格與文格的綱要。
考察李商隱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部分,可分為政治詩與愛情詩、詠史詩與詠物詩兩組。政治詩如《有感二首》、《重有感》、《行次西郊作一百韻》,愛情詩如《柳枝五首有序》、《暮秋獨游曲江》、《正月崇讓宅》與幾首無題詩;詠史詩如《馬嵬二首》、《韓碑》、《籌筆驛》、《隋宮》,詠物詩如《落花》、《蟬》、《霜月》。政治詩刺世疾邪,詠史詩借古喻今,常含陽剛之壯美;而愛情詩憶戀人、悼亡妻,詠物詩抒恨意、敘幽情,則往往帶有陰柔之優(yōu)美。所以,玉溪生詩作既顯現(xiàn)了其款款深情,亦可見出其錚錚鐵骨。
當然,李商隱詩歌最值得深味的是他在婉麗的辭句中所寓含的孤憤之情、不平之鳴。李商隱自言道“楚雨含情俱有托”,在重重華麗的用典之中深藏的是其深刻的隱憂。而李商隱的獨到與高妙之處,在于其詩中的本事與隱喻不相沖突,給予讀者以極大的自由想象空間。讀者盡可以只看到深情,只看到閨怨,而屬于李商隱自己的那份郁孤,卻無妨留給詩人獨自品嘗。像白居易等詩人的部分詩作因為牢騷而破壞了詩意的情況,在李商隱詩集中是幾乎沒有的。比方《瑤池》一詩,讀者可以從中感受到仙人永隔的愛情悲劇,也可以將其視作對學仙之虛妄的諷刺,而葉嘉瑩先生解讀出詩人對人民的悲憫和對圣王的企盼,亦十分在理。元好問慨嘆“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王漁洋也說“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李商隱詩歌的妙處,正在于他繼承卻又超越了屈宋以降的芳草美人的比興,進入到言意互動的多重審美詮釋的境界之中。這境界蘊涵著“陰陽兩儀”思維范式在李商隱創(chuàng)作中集體無意識運用的發(fā)展。
李商隱的巨大文學成就還包括他的駢文創(chuàng)作。袁枚《胡稚威駢體文序》道:“今人不足取,于古人玉溪生而止耳?!睂O梅曰:“唯樊南甲乙則今體之金繩,章奏之玉律也。尋諷終篇,其聲切無一字之聱屈,其抽對無一語之偏枯,才斂而不肆,體超而不空,學者舍是何從入乎?”范文瀾先生曾說:“四六文如果作為一種不切實用,但形式美麗不妨當作藝術(shù)品予以保存的話,李商隱的四六文是唯一值得保存的?!盵5]712由此可見,李商隱的“三十六體”駢文造詣登峰造極,“陰陽兩儀”思維范式在李商隱駢文形式中的集體無意識運用,可與其詩并駕齊驅(qū)、等量齊觀?!兜煜鄧詈摹贰ⅰ稙殄ш柟c劉稹書》、《祭小侄女寄寄文》等篇,都是千古杰作。吳炯《五總志》載“唐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積左右,時謂為獺祭魚”??梢韵胍姡钌屉[長年寄身幕府,四六過千,對句逾萬,這與其詩的事典、偶對的圓熟精工,無疑大有淵源。而詩歌創(chuàng)作的錘煉,又必定加強了李商隱對駢文的情辭相融、體勢流暢的把握。清代何焯說:“吾獨謂義山是以文為詩者?!卞X鐘書先生也說:“樊南文與玉溪詩消息相通。”李商隱的詩文創(chuàng)作構(gòu)成了相互助益的兩翼,可謂無樊南文則無玉溪詩,無玉溪詩則無樊南文。
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一大立身原則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結(jié)合其詩文來看,李商隱生逢牛李黨爭、宦官亂政、藩鎮(zhèn)割據(jù)的衰颯晚唐,在“樊南窮凍”中仍能保持高尚的政治信仰和完美的藝術(shù)追求,不愧是“陰陽兩儀”思維范式灌溉下的中華文化中卓然獨立的一株參天巨木。
簡略梳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歷程,飽含著先民對宇宙自然緊密聯(lián)系的思考的“陰陽兩儀”思維,滋養(yǎng)了無數(shù)文人及他們的作品。也許受到時代與個人經(jīng)歷的影響,文人在他們的作品中更多地表現(xiàn)出的是彼此之間的差異,然而“陰陽兩儀”思維的浸潤,讓他們的作品中充滿著中華民族文化精神的共通之處。
[1] (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 朱睿達.古代“陰陽兩儀”思維與中國詩學范疇論[M].香港:中國古文獻出版社,2013.
[3] (唐)魏徵.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4] 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
[5] 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
ReflectionsoftheThoughtofTwoModelsofYinandYanginAncientChineseLiterature
CHEN Xiao,ZHU Rui-da
(College of Humanities,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
As the core paradigm of the cultural spirit of the Chinese nation,the thought of two models of Yin and Yang is reflected obviously in the whole field of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Taking the following instances asTheBookofChanges,Confucianism and Taoism,fragrant plants and beauty as traditional literary devices of explicit and implied comparisons,and the personality and style of Li Shang-yin,this thesis tries to prove its specific embodiments in historical context.
ancient Chinese literature;thought of two models of Yin and Yang;paradigm
2013-09-22
陳皛(1987-),女,福建龍巖人,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化產(chǎn)業(yè)、審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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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462X(2013)06-0005-03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31126.0909.002.html
(責任編輯劉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