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大國若烹小鮮”獻疑與三釋

何 玉 國

（南開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 300071）

“治大國若烹小鮮”，這是通行本《老子》第六十章中的一句話。歷代注釋家多認(rèn)為是講述治國之道，并由此也言說老子言簡意賅，言近旨遠。這種說法是沒有什么疑義的，可謂不刊之論。

但是此種注釋和解釋亦可謂大而不當(dāng)，空洞無物。要正確把握此句話的真實含義，必須回答以下幾個問題，就是說要從“若”烹小鮮，為什么像“烹小鮮”、怎樣才像“烹小鮮”來說明老子的“治國之道”。唯有回答了這兩個問題，我們才可以說老子文本“言簡意賅，言近旨遠，文約義豐”。本文試從這一角度對通行解釋提出疑問，并作出三種學(xué)理上的闡釋。

釋一：因“不數(shù)撓或者煩”像“烹小鮮”

對于“為什么像‘烹小鮮’”這個問題的回答，筆者認(rèn)為關(guān)鍵在于認(rèn)識“烹小鮮”是如何做的，而這種“如何做”是和“治大國”“好像”“似的”，所以它因此而像“烹小鮮。

如此界定之后，再來看“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話。注釋者認(rèn)為，烹，煎、煮之意。小鮮，即小魚，《說文解字》：“鮮，魚也”?！芭搿?，羅振玉曰“亨”，朱謙之認(rèn)為“亨”“烹”“享”三字原本有別，但古人皆認(rèn)為“亨”，故認(rèn)定本句從“亨”［1］244，但今人多將其按“烹”來理解。

逐字解釋之后，又發(fā)現(xiàn)一個新問題：“治大國”和“烹小鮮”之間究竟存在著什么樣的關(guān)系？此問題的回答又系關(guān)下文“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圣人亦不傷人。其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的銜接。這就是本文為什么要“獻疑”的原因。

秉此前注，通行本《老子》將此句翻譯為：治大國就好像煎（煮）小魚（不要經(jīng)常翻動）［2］。今人趙又春說，“以烹小魚要是老去攪拌就會搗得稀碎為喻，說明治理國家也要少折騰百姓，實行無為而治”，“這個主旨從未引起誤解”［3］。而這一理解也隨著跨文化語境中對于“身心和諧的自由追索”被傳播到了世界文化圈［4］。對于這個“不要經(jīng)常翻動”，歷代名家多有解釋，《詩經(jīng)·檜·匪風(fēng)》毛傳云：“烹魚煩則碎，治民煩則散，知烹魚則知治民”。河上注：“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保?］224－225《韓非子·解老》篇：“事大眾而數(shù)搖之，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shù)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shù)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shù)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故曰：‘治大國者苦烹小鮮。’”［1］245《淮南子·齊俗訓(xùn)》說：“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為寬裕者，曰勿數(shù)撓，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保?］244注家范應(yīng)元對于“烹小鮮”說本作“亨小鱗”，并注：“小鱗，小魚也。治大國譬如亨小鱗。夫亨小鱗者不可擾，擾之則魚爛。治大國者當(dāng)無為，為之則民傷。蓋天下神器不可為也?！保?］明代釋德清在《道德經(jīng)解》中作注：“此言無為之益，福利于民，反顯有為之害也。凡治大國，以安靜無擾為主，行其所無事，則民自安居樂業(yè)，而蒙其福利矣。故曰‘若烹小鮮’。烹小鮮，則不可撓。撓，則糜爛而不全矣。治民亦然”［6］。

可以看到所有解釋的關(guān)鍵在于“數(shù)撓”或者“煩”。也就是說煎小魚要不要“數(shù)撓”或者“煩”？如果煎小魚不要“數(shù)撓”或者“煩”，那么就和“治大國”“好像”“似的”；如果煎小魚“數(shù)撓”或者“煩”，那么就和“治大國”有悖。這也符合《老子》四十八章所言：“將欲取天下者常以無事；及其有事，又不足以取天下矣”。歷代學(xué)者都以此作為例證，遵循“以老（解）釋老”的研究方法，試圖“還原”老子學(xué)說和思想。當(dāng)然這樣的理解都是基于老子學(xué)說“貴柔”“主靜”“倡無為”的學(xué)理內(nèi)容而言的。

釋二：因“守時”像“烹小鮮”

其實，關(guān)于“治大國”與“烹小鮮”之間還有另外的含義，其關(guān)鍵在于解釋者的“解釋”。

深受老子哲學(xué)思想影響的德國偉大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曾對“解釋”作了現(xiàn)象學(xué)的闡釋，他說，“解釋并非把一種‘含義’拋到赤裸裸的現(xiàn)成事物頭上，并不是給它貼上一種價值。隨世內(nèi)照面的東西本身一向已由在世界之領(lǐng)會中展開出來的因緣：解釋無非是把這一因緣解釋出來而已”?！敖忉屜騺淼旎谙刃幸曇娭?，它瞄著某種可解釋狀態(tài)，拿在先有中攝取到的東西‘開刀’。被領(lǐng)會的東西保持在先有中，并且‘先見地’被瞄準(zhǔn)了，它通過解釋上升為概念。解釋可以從有待解釋的存在者自身汲取屬于這個存在者的概念方式，但是也可以迫使這個存在者進入另一些概念，雖然按照這個存在者的存在方式來說，這些概念同這個存在者是相反的。無論如何，解釋一向已經(jīng)斷然地或有所保留地決定好了對某種概念方式表示贊同。解釋奠基于一種先行掌握之中?！保?］可以說海氏給于我們的重要啟示就在于，我們對于任何事物的解釋不是隨便地“拋到赤裸裸的現(xiàn)成事物頭上”的，而且存在的事物本身就有“某種可解釋狀態(tài)”，我們的解釋只要是“奠基在先行視見之中”的，那么我們對于事物的解釋就是“一種先行掌握之中”。

基于這樣的考慮，對于老子說的“烹小鮮”為何像以及怎樣像“治大國”的解釋，可以從另外兩個方面加以解釋：一“守時”；二“簡單”。

在本部分，筆者想首先試圖解釋老子此句中凸現(xiàn)的“守時”含義。所謂“守時”也就是等待合適、適當(dāng)時機的意思，即講究“度”、“合適”。老子文本多處有所論述，但總體上這類論述大致可以分為二種情況：第一種是講“道”的用途、性質(zhì)和危害，意在勸人們“守時”、“守道”。如，“道沖，而用之或不盈”（四章）?！疤斓刂g，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五章）。“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八章）?！拔迳钊四棵?；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圣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十二章）?！笆贾朴忻?，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三十二章）。

第二種是講相反相成對立事物之間的轉(zhuǎn)化，意在說明“度”在事物的存在方式中的重要性。如“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七章）；“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十五章）；“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二十二章）；“故飄風(fēng)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二十三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二十四章）；“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三十三章）“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四十章）；“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五十五章）?！暗溬飧Ｖ?，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五十八章）“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xì)；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xì)”。（六十三章）“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六十四章）；“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七十六章）；可以說就《老子》文本而言，講究事物之間因“度”的移位而造成的事物之間的相互轉(zhuǎn)化或“變化”，比僅僅要求人們“守時守道”更為普遍明顯，在文本中比比皆是，這也是后來學(xué)者將老子學(xué)說比附于辯證法的主要依據(jù)。

因此，如果說第一種解釋是基于“不數(shù)撓或者煩”而使得“治大國”如同“烹小鮮”的話，那么等待合適時機以“撓之”，即“守時”為遵道，也使得“治大國”如同“烹小鮮”，這也是我們依據(jù)《老子》文本“以老（解）釋”的結(jié)果，或者如海德格爾所言為《老子》文本中“某種可解釋狀態(tài)”自動呈現(xiàn)的產(chǎn)物。

釋三：因“簡單”像“烹小鮮”

在這里“簡單”有兩層意思：①有與復(fù)雜、煩瑣等過分人為的行為性質(zhì)相反的指稱含義；②有便宜、簡單、自然操作的意思，直接同于“道”。

例以言之。如“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二章）；“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三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九章）；“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思寡欲，……”（十九章）；“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zhèn)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qū)⒉挥２挥造o，天下將自正”（三十七章）；“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復(fù)守其母，沒身不殆”（五十二章）；“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五十五章）；“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五十六章）。舉凡《老子》文本中對于具體時政措施持批判或反對態(tài)度的，都可以做“簡單”義理解。

當(dāng)然《老子》文本第八十章更能說明這一點：“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p>

以往學(xué)者多數(shù)據(jù)此認(rèn)為老子具有“小國寡民”的消極意識。而實際上此乃表面消息，更深層的是老子對于“簡單樸實”生活的向往，文中的“什伯之器”“舟”“甲兵”等都是因為戰(zhàn)爭而頻繁使用的器具，所以老子一一加以駁斥，進而企望過一種“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民風(fēng)淳樸敦厚、生活安定恬淡的理想生活，據(jù)此也可以將之視為老子的“理想國”。深信只有這樣的解釋才是“奠基在先行視見之中”的“某種可解釋狀態(tài)”，所以筆者認(rèn)為，老子對于“簡單”的深刻理解也是體現(xiàn)于為什么治國像“烹小鮮”這句話中的。

言而總之，“烹小鮮”一句簡單，卻富含三義：不數(shù)撓或者煩、要守時、要簡單。而三義也是暗合于老子“倡無為”哲學(xué)思想內(nèi)涵的，更與“治大國”形成了“異質(zhì)同構(gòu)”的照應(yīng)關(guān)系。如此也可更好地與下文“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段相接而意義通達，誠如車載《論老子》所說：“這一段話就治國為政說，從‘無為而治’的道理面提出無神論傾向的見解。無為而治的思想是老子書無為的主張在政治上的運用。老子書很看重‘無為’，是貫穿全部思想的中心見解，他提出‘無為’，提出‘為無為’，提出‘無為而無不為’，反復(fù)說明這個道理，多方面運用這個道理，這是他的‘道法自然’的見解的發(fā)揮，他把這個道理運用在治國為政一方面，主張‘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當(dāng)‘民忘于治，若魚忘于水’，就不需要再用宗教來輔助政治而謀之于鬼，于是鬼神不靈了，鬼神不再有任何作為，是為政人‘無為’的結(jié)果，存在于‘道法自然’的‘無為’規(guī)律”［8］。

［1］ 朱謙之.老子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84.

［2］ 辛戰(zhàn)軍譯注.老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232.

［3］ 趙又春.我讀《老子》［M］.長沙：岳麓書社，2006：289.

［4］ 陳巧玲.淺析《道德經(jīng)》外譯與和諧世界理念的跨文化傳播［J］.沈陽大學(xué)學(xué)報，2011（6）.

［5］ 馮達甫.老子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139.

［6］ 釋德清.道德經(jīng)解［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118－119.

［7］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175－176.

［8］ 陳鼓應(yīng).老子注釋及評介［M］.北京：中華書局，1984：2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