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靜
(湖南外國語職業(yè)學院 日語系,湖南 長沙 410116)
黃昏,本來是一個時間概念,表示一天的某個時辰,太陽徐徐而落,黑暗將取代光明,絢麗的晚霞轉(zhuǎn)瞬間散失在蒼茫的暮色之中的時分?!包S昏意象”就是借黃昏夕陽之自然事物,表達個人在面對生與死、成與敗、興與衰等矛盾時所產(chǎn)生的強烈情感的文學藝術形象[1]。
芥川龍之介(1892-1927,以下簡稱芥川)是近代日本文學史上新思潮派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他從1914 年完成處女作《老年》,到1927 年未完成《續(xù)芭蕉雜紀》在家服毒自殺,在短短十幾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有多篇文章專門描寫黃昏或涉及黃昏,構(gòu)建了一幅幅多彩的黃昏美景,并以理性的目光冷靜地觀察人世,創(chuàng)造了豐富的黃昏意象,來表達他對社會殘酷現(xiàn)實的不滿和不安??v觀整個日本的文學發(fā)展可以看出,日本文學中有—種從始而終,甚至是與生俱來的淡淡的悲觀情緒。芥川是一個悲觀的、有著“憂郁不安”的日本文學心理的作家,在他的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的陰雨、黃昏等意象,成為理解芥川文學的一把鑰匙。
芥川于1892 年3 月1 日生于東京。他的生父新原敏三是個牛奶店的小店主。生母在他出生后不久便精神失常。芥川在《點鬼簿》中寫道:“我母親是個瘋子。我在母親那里,從沒感受過母親般的慈愛……我從來沒得到過母親的照顧?!雹偻陼r代母愛的缺失和復雜的家庭關系給他幼小的心靈蒙上了深厚的陰影。因此,芥川從小就為自己特殊的身世感到苦惱,他的童年生活是比較壓抑的。在東京一高讀書期間,芥川閱讀了大量外國作家的作品,尤其喜愛莫泊桑、波德菜爾、易卜生等作家的作品,這些作品中流露出的頹廢、厭世、懷疑等思想對他人生觀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而且芥川所生活的大正時代是日本歷史上最黑暗的時期之一,動蕩不安的年代更讓芥川對危機四伏的現(xiàn)實社會感到絕望,對前途感到不安。黃昏總給人以陰冷、昏暗的感受,特別是雨后或冷冬時分,更容易使人產(chǎn)生孤苦、落寞、悲哀的感受,這種感受融合了芥川的心理。
黃昏意象在芥川的筆下極其凄涼,那本容易讓人傷感的黃昏對他的心靈沖擊無比劇烈。以黃昏、陰雨天等隱喻開篇,暗示小說故事的發(fā)展,是芥川慣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形成了一系列“以黃昏開始的故事”。如:
ある日の暮方の事である。一人の下人が、羅生門の下で雨やみを待っていた。(某日黃昏。一個仆人至羅生門下避雨。)
——《羅生門》(1915)
歳晩のある暮方、自分は友人の批評家と二人で、所謂腰弁街道の、裸になった並樹の柳の下を、神田橋の方へ歩いていた。(歲末的一個黃昏,我和一位評論家朋友一起,沿著小職員經(jīng)常過往的街道,在一片光禿禿的夾道柳陰下,朝神田橋方向走去。)
——《毛利先生》(1919)
ある曇った冬の日暮れである。(一個陰沉沉的冬日黃昏。)
——《橘子》(1919)
春の日暮れです。(春天的一個傍晚。)
——《杜子春》(1920)
千八百八十年五月何日かの日暮れ方である。(一八八Ο 年五月的一天日暮時分。)
——《山鷸》(1921)
黃昏謝幕后,是一輪月亮升起,黃昏總是和月亮、夜色連在一起。在芥川的文學作品里,又形成了一系列以“黃昏、月亮、夜色結(jié)尾的故事”。如:
二人の乗っていた電車は、この時、薄暮の新橋停車場へ著いた。(兩人乘坐的電車,恰巧駛抵了薄暮之中的新橋停車場。)
——《單戀》(1917)
袈裟は、燈臺の火を吹き消してしまう。ほどなく、暗の中でかすかに蔀を開く音。それと共にうすい月の光がさす。(袈裟吹滅了燈臺的火,不大會兒,黑暗中隱約聽到撬開板窗的聲音。與此同時,一線淡淡的月光泄了進來。)
——《袈沙與盛遠》(1918)
が、おれのまわりには、いつか薄暗が立ちこめている。誰か、――その誰かは見えない手に、そっと胸の小刀(さすが)を抜いた。同時におれの口の中には、もう一度血潮が溢れて來る。おれはそれぎり永久に、中有の暗へ沈んでしまった。(然而,這時已暝色四合。是誰……誰的一只我看不見的手,輕輕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時,我嘴里又是一陣血潮噴涌。從此,我永遠沉淪在黑暗幽冥之中……)
——《竹林中》(1921)
保吉はこの聲を耳にした時、急に小便も見えないほど日の暮れているのを発見した。(保吉聽到這聲音,才突然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得看不見自己在撒尿了。)
——《文章》(1924)
在芥川作品中,“黃昏”、“傍晚”(日暮れ)還常常與“茫然”、“呆呆地”(ぼんやり)同時出現(xiàn):
しかし杜子春は相変わらず、門の壁に身を憑せて、ぼんやり空ばかり眺めていました。空には、もう細い月が、うらうらと靡い霞の中に、まるで爪の痕かと思う程、かすかに白く浮んでいるのです。(這杜子春,身子依舊靠在門洞墻上,只管呆呆望著天。天空里,晚霞縹緲,一彎新月,淡如爪痕。)
——《杜子春》
そこで彼は或る日の夕方、もう一度あの洛陽の西の門の下へ行って、ぼんやり空を眺めながら、途方に暮れて立っていました。(卻說一日傍晚,杜子春又來到洛陽西門,呆呆地望著天,立在那里一籌莫展。)
——《杜子春》
“呆呆地望著天”,暗示了過慣奢華生活的財主家的公子杜子春,一旦沒有了家財便不知道該怎樣活下去的落魄身分以及他只會靠家產(chǎn)生存的習性。
文學評論家平岡敏夫曾對芥川作品中“從黃昏開始的故事”進行過深入的探究,并將其稱為“黃昏意識”。他說:在這些的底部,看到了芥川“可憐無助的掙扎”、聽到了他“絕望的聲音”[2]?!包S昏意象”在芥川的文學作品中不斷描繪與重組,反反復復地出現(xiàn),與芥川本身內(nèi)在的文化心理與精神選擇有著直接的關系,也蘊育了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
日本人最初的美意識來自于人與自然的共生,春夏秋冬,草木日月讓人真心感動,人的內(nèi)心哀愁與四季景物、時序變遷是感應交融的,在對自然的敏感中,在對自然生命的體驗中,日本民族把這些感受與體驗濃縮為“物哀”。“物哀”指的是面對瞬間即逝的美好景象和事物,內(nèi)心深處油然生出的感嘆。將這種感嘆和哀傷的心情用文字描述出來是日本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3]。
1910 年10 月,芥川正讀高中的時候,一家從本所小泉町15 番地(現(xiàn)墨田區(qū)兩國3 丁目)搬到府下豐多摩郡內(nèi)藤新宿2 丁目71 番地(現(xiàn)新宿區(qū)新宿2 丁目)。當時東京正在向現(xiàn)代化都市邁進,不斷向外擴張,而新家所在的新宿屬于新建區(qū),沒有大川端那濃厚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雖然兩地實際不遠,但對芥川來說,它們在文化與心理上是相對的,距離是遙遠的。面對滾滾而入的西方文明,大川端周邊的一切正不斷被西化之風所蠶食,自己也只能偶爾在那殘缺不全的景物中找回自我。正因為如此,芥川對那個漸漸遠去、已無法喚回的原鄉(xiāng)充滿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重的鄉(xiāng)愁。這鄉(xiāng)愁沉重而溫馨,揮之不去。1912 年,芥川寫下了散文《大川之水》,以抒情的筆調(diào),略帶青春的感傷,描寫他生于斯、長于斯的大川端一帶。他在散文《大川之水》中寫道:每見“大川之水”,“我都生起一種難以言表的慰安與寂寥”,我的心緒也“好似遠離寄身的世界,沉浸在親切的思慕與懷戀的天地之中”,因為有了“大川之水”,“我的情感才得以恢復本來的純靜”?!洞蟠ㄖ分械哪欠N對大川、對往昔無限依戀的心態(tài)猶如一股伏流,始終流淌在芥川的心中,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時刻。
蒼茫的黃昏最能喚起作者內(nèi)心思鄉(xiāng)懷家的哀傷和悲愁,日落黃昏時分格外想念親人。芥川在散文《大川之水》中竟兩次濃墨重彩地寫到黃昏:“暮色中,兩岸人家是一色的灰蒙蒙,只有映在紙拉門上的昏昏燈火,在霧靄中浮現(xiàn)。漲潮時分,難得有一兩只大舢板,半掛著灰不溜秋的風帆,溯流而上,而且船上悄無聲息,連有無舵工都不清楚。面對這靜靜的船帆,嗅著綠波緩流的水味,我總是無言以對,那種感觸,就像讀霍夫曼斯塔爾的《往事》詩一樣,有種無可名狀的凄涼寂寞?!币驗闀r值黃昏,諸多景物都黯然失色。因為時值黃昏,芥川也愁意頓生,面對蒼茫黃昏再次發(fā)出感嘆:“尤其是日暮時分,河面上水氣彌漫,瞑色漸次四合,夕天落照之中的一川河水,那色調(diào)簡直絕妙無比。我獨自一人,靠著船舷,閑閑望著暮靄沉沉的水面,水色蒼黑的彼岸,在一幢幢黑黝黝的房屋上空,只見一輪又大又紅的月亮正在升起?!?/p>
然而“哀”的結(jié)構(gòu)是多層次的,日本人對四季景物交迭更替、花草樹木變換榮枯的無常的傷感尤其如此,芥川更喜歡以落花、枯枝來表達對生活的感傷情懷。1916 年12 月,芥川從東京大學畢業(yè)后,就職于橫須賀海軍機關學校,任英語教官,月薪60 日元。1919 年3 月,芥川辭去英語教師一職,進入大阪每日新聞社成為專職作家,除稿費外,月薪130 日元。當時,芥川的收入是比較低的。為了維持一家生計,他必須拼命地寫作。芥川在大正九年(1920 年)寫下了作品《東洋之秋》,借洋梧桐的落葉表達了他當時的困擾。文章的主人公“我”在秋色盡染的東京日比谷公園散步:“這時,公園里暮色漸濃。路兩旁,散發(fā)出綠苔、落葉和濕土的氣息,又潮又冷。其中,微微帶絲甜味的,或許是林中腐爛的花朵和水果氣味也未可知。”“我這沒有一刻休止的賣文生涯! 難道我竟需這樣孤身只影,在惱人的創(chuàng)作生活中,徒然等待黃昏的來臨?”這種無常的哀感和無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精髓。
由此可見,有著悲觀的、“憂郁不安”的日本文學心理的芥川龍之介,在自己的作品中描寫大量的黃昏情景,是由于日本文化中的“物哀”傳統(tǒng)在起著微妙的作用。
日本的武士道精神究竟是什么?一言以蔽之,武士道的訣竅就是看透了死亡,“不怕死”,為主君毫無保留地舍命獻身。從9 世紀中葉開始,武士這個特殊的群體就開始活躍在日本的政治舞臺上。武士道是日本特有的如櫻花一樣的精神支柱,正如向歐美各國鼓吹武士道的新渡戶稻造所言:“武士已成為全民族的崇高的理想。民謠這樣唱道:‘花是櫻花,人是武士?!保?]芥川卻于1916年創(chuàng)作了《手絹》,以向歐美國家介紹武士道精神為己任的日本學者新渡戶稻造為描寫對象,含蓄地諷刺了武士道精神。小說從東京帝國大學法學科教授長谷川謹造(以新渡戶稻造為原型,專業(yè)是研究殖民地政策)閱讀斯特林堡《劇本創(chuàng)作法》起筆,岐阜燈籠(代表日本文明)、日本母親西山夫人(代表武士道精神)和美國夫人(代表西方國家對日本文明的認同)接連出場。新近喪子的日本母親西山夫人“沉靜”的堅忍表現(xiàn)博得了長谷川教授的尊敬,長谷川教授忍不住興奮地稱贊這是“日本婦女的武士道精神”,并長時間“沉浸在這樣幸福的回憶里”。但是,教授在不經(jīng)意之間發(fā)現(xiàn)了西山夫人的手中緊緊地攥著一塊手絹,兩手在微微地顫抖。教授這才認識到:西山夫人的臉上在笑,實際上整個人一直在哭。黃昏處于陰陽明暗交替之際,容易讓人惶恐不安,產(chǎn)生對生命自身的憂懼感。教授在晚飯后繼續(xù)讀《劇本創(chuàng)作法》,偶然讀到了斯特林堡的這樣一句話:“這是面帶微笑、手撕手絹的雙重表演。我們今天把這種演技稱為‘派頭’?!卑讜兪湃缤枆郾M,暮靄下更傷神黯然。人們常借黃昏意象抒悼亡之情,這種情緒出現(xiàn)在將近結(jié)尾的一個黃昏情景中:“夏季白天很長,黃昏也還是飄蕩著淡淡的亮光,敞開著玻璃窗的寬大廊檐一直很難暗下來。先生在這黃昏的微弱光亮中,左腿疊放在右腿上,腦袋靠在藤椅上,一直呆呆地凝視著岐阜燈籠的紅流蘇?!?/p>
當我們漸漸接近小說結(jié)尾,漸漸靠近森林中央,森林與天空組成的廣闊天地漸漸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當我們翻回到故事的開頭細細品味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芥川通過寫西山夫人來告訴先生自己兒子的死訊這件小事描繪出了被日本武士道隱藏的黑暗面。斯特林堡是在批評被長谷川教授贊賞的撕手絹“表演”行為,將武士道與表演模式聯(lián)系起來是教授難以接受的,教授還幻想以武士道精神拯救日本,但武士道在日本已經(jīng)淪為壓抑人性的工具。文中的長谷川先生受西山夫人的啟發(fā),醒悟到日本武士道有其不可忽視的弊端,芥川無疑是希望那些鼓吹武士道的人也醒悟過來,日本武士道不是那把拯救精神文明的鑰匙,日本人的靈魂不應該再被禁錮在小小的黑屋中,只有自由的人性和靈魂才能飛向更廣闊的天空。
黃昏似乎又是一種不祥的存在,一種引發(fā)煩惱與傷心的景象:
他獨自倚在廊柱上,觀賞著寒梅老樹、古庭綠苔與山石間的美麗鮮花。日色漸淡,樹叢中的竹葉陰影,宛若率先展開了黃昏的幕帳。拉門之中,人們?nèi)栽谌の督蚪虻卣f話。他聽著聽著,一種莫名的哀愁漸漸包圍了他。他聞見寒梅的謦香。同時感受到一種冷徹心底的孤寂。這種莫名的孤寂來自何處呢?
——《大石內(nèi)藏助的一天》
這是發(fā)表于《手絹》次年的《大石內(nèi)藏助的一天》結(jié)尾的一段。1917 年8 月,芥川借用1701 年大石率領家臣46 人為主人淺野長矩報仇雪恥的故事,一改日本國民心目中崇高的復仇武士形象,剖析了大石內(nèi)藏助不為人知的真實內(nèi)心世界。芥川為此給黃昏涂上灰蒙蒙的冷色調(diào),大石內(nèi)藏助對流行于江戶城的模仿他們義舉的復仇行為并不感到自豪;對于別人的夸贊,內(nèi)藏助感到十分痛苦,覺得“一種莫名的哀愁漸漸包圍了他”。芥川在日本武士道被大加贊揚的時候提出了負面的聲音,認為日本武士道是對人性的壓抑與扭曲,它或許教會了日本人堅韌的意志與精神,但它同樣教會了日本人對外封閉、隱藏真實的情感。對武士道所強調(diào)的忠君、向死,芥川置予懷疑與否定,并在作品中對其進行了含蓄地諷刺。
芥川所生活的大正時代正是日本加緊對中國進行滲透、從局部占有走向全面侵華的過渡階段。這一時期,日本顛簸而行,面臨著一個又一個的經(jīng)濟危機,各種社會矛盾如同把火種扔到干柴里,一觸即燃[5]。1915 年,大隈重信政府迫使袁世凱政府簽訂了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后,日本出兵山東,并在1918 年巴黎和會上取代德國獲得在山東的所有權(quán)益;1921 年華盛頓會議后,日本又加緊向中國東北、內(nèi)蒙滲透,窮兵黷武的思想越來越盛。芥川對此極為反感,他在《侏儒警語》中直言不諱地指出:“再沒有比‘勤儉尚武’一詞更空洞無物的了。尚武是國際性的奢侈。事實上列強不正在為軍備耗費巨資嗎?”在對內(nèi)政策上,日本政府實行獨裁統(tǒng)治、壓制民主,濃重的白色恐怖給日本文壇帶來了巨大沖擊。芥川生活在如此動蕩不安的年代,目睹了這個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丑惡。他對危機四伏的現(xiàn)實社會感到絕望,對前途感到不安。
寂滅、黃昏、落日等一直是日本文學的關鍵詞之一,黃昏籠罩下的斷垣殘壁、孤墳荒冢無不昭示了王朝的容枯變遷、歷史的滄海桑田、時代的衰落亂離和社會的動蕩不安。
小說《羅生門》是芥川23 歲時(1915)的重要作品,取材于平安時代末期的話本小說《今昔物語集》第29 卷第18 話“羅城門樓上遇尸記”。原來的故事很簡單,前后只有500 多字,講敘了一個來京城的盜賊見天色尚早,怕別人發(fā)現(xiàn),打算到羅城門樓上躲藏。盜賊到了第2 樓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老嫗正在拔死人的頭發(fā)。開始他以為自己遇見了鬼,惶恐不安??珊髞砺犂蠇炚f拔死人的頭發(fā)是為了作假發(fā)賣錢時,便迅速剝光了老嫗和死人身上的衣服,搶了老嫗手中的死人頭發(fā)而逃之夭夭。芥川在這個故事的基礎上作了改寫。描寫了日本在平安時期(794-1192)的某一年,京都接連發(fā)生了地震、臺風,大鬧饑荒,民不聊生。“某日黃昏。一個仆人正在羅生門下避雨”,《羅生門》以這樣的開頭拉開故事的序幕。晚秋的陰雨、黃昏,正好烘托了仆人此時此刻的困頓心境。接著芥川大段大段地營造“陰郁”的氛圍,為主人公出場作鋪墊,如:“粗大的門柱朱漆斑駁,柱上趴著一只蟋蟀”、“大群的烏鴉不知由何處匯聚于此”、“晚霞漸漸壓低了天空。仰臉望去,羅生門斜刺里探出的屋檐,支撐著沉重、黯淡的陰云”。這些都暗合了黃昏下羅生門的孤寂,仆人為避雨爬上門樓,偶然發(fā)現(xiàn)樓上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太婆正蹲在一堆腐爛惡臭的死尸中間拔死人的頭發(fā)。仆人頓生怒意欲拔刀相見,但當他得知老太婆以作假發(fā)為生,女尸生前也曾將蛇肉當成魚肉出賣之后,仆人因此領悟到:要生存便講不得道德。于是:
老嫗說完之后,仆人帶著嘲弄的口吻問道。他往前走了一步,右手突然離開了面庖,一把揪住老嫗的衣襟,兇狠地說道:
“那我要剝?nèi)ツ愕囊路?,你也不會怪我吧?要不這樣,我也會餓死的呀!”
仆人三下兩下揪下了老嫗的衣物,將踉蹌的老嫗一腳踢進了死骸堆中。然后三步五步跨到樓梯口,將絲柏皮色的衣衫夾在腋下,躍入了陡梯下面的夜幕中。
仆人的去向無人知曉。
如果說《今昔物語集》中的《羅城門》偏重的是講敘世間奇聞怪事的話,芥川改寫的《羅生門》則是著重描述了普通人剎那間墮落為強盜的過程,控訴了早期資本主義社會爾虞我詐、逼良為娼的罪惡?!叭耸亲运胶兔艿摹?,這是芥川通過小說《羅生門》想要表達的主題?!读_生門》開始處的昏暗暮色暗示著主人公心境的迷茫,“仆人的去向無人知曉”,宣告著主人公命運的不測。
在這里,黃昏不僅僅是一個時代的側(cè)影,更是一個時代掙扎著生存的象征。這篇以王朝末期荒廢不堪的京城為舞臺的作品,真實地演出了一幕弱肉強食的人間話劇,給讀者以極其深刻的印象,對卑鄙丑陋的利己主義人性給予大膽揭露和無情鞭撻。
芥川前期創(chuàng)作中雖有一些現(xiàn)實題材作品,像批判軍隊中士兵的非人待遇、人不如猴的《猴子》,嘲諷軍神乃木希典的《將軍》,表彰見義勇為的童話《小白》……這些現(xiàn)代小說,都寫得頗有特色。但到后期,芥川的創(chuàng)作完全轉(zhuǎn)向了現(xiàn)實,由揭露他人的利己主義,進而剖析自己的靈魂深處。在自傳體小說遺作《一個傻瓜的一生》中,芥川以“一雙冷峻的臨終之眼”,通觀其一生,“將其三十幾年的生涯,濃縮成一個個印象式的優(yōu)美片斷”(吉田精一《芥川龍之介》),充滿了對現(xiàn)實的否定和對人生的絕望,描述了芥川生前對未來的“恍惚不安”[6]。他在遺書中提到:“我之所以要自殺,僅因有種隱約的不安,對我的未來隱約有某種不安。”其自殺之念發(fā)生的時間多是在黃昏或傍晚。
雖然黃昏是光明與黑暗的對立時刻,黃昏意象的情感意蘊里,包含著一種悲愴的生命意識,暮藹沉沉的日落,容易讓人們聯(lián)想起生命的脆弱、人生的短暫,但黃昏意象的情感內(nèi)蘊還有另一種明麗的色彩。芥川大正八年(1919)發(fā)表的《橘子》,則是通過作者偶遇的一件小事,描寫了夕陽下小姑娘與弟弟之間溫暖的親情,就像金色的橘子一般溫馨,在周圍沉悶的氣氛中令人感到頓然一亮。在黃昏這個大的背景下,在夕陽晚照中,一切純美恬靜的景物都鑲上了一道金邊,“暮色中鎮(zhèn)邊的道口,小鳥啼鳴般的三個孩子,還有散落到他們頭上的橘子那鮮艷的顏色——這一切從車窗外轉(zhuǎn)瞬即逝”。這是《橘子》即將結(jié)尾的一段話。但人間這種真情更像“從車窗外掠過去”的橘子,阻擋不了黃昏過后漫漫長夜的到來,也難以照亮芥川內(nèi)心深處的暗影。
小說中,“橘子”雖然擁有“令人喜愛的金色”,但它過于微弱、渺小。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一次又一次失望、甚至麻木,最后“茫然不安”地邁進灰暗的“黃昏”世界。他在《一個傻瓜的一生》(1927)中,借主人公之口道出如此極端的話:“人生還不如波德萊爾的一行詩?!逼浠疑松^可見一斑?!八肫鹱约旱囊簧?,情不自禁地涌上淚水和冷笑。他的面前只有兩條路:發(fā)瘋或者自殺。他在暮色蒼茫的街道上踽踽獨行,決心等待漸漸前來毀滅他的命運?!彼P下的狂人因逃不脫現(xiàn)實社會而發(fā)狂。
以黃昏、暮色結(jié)尾,暗示了芥川對于人生、對于將來的悲觀和迷茫,這種消極的人生認知思想恰如幽靈一般飄蕩在芥川的文學世界中。芥川龍之介因?qū)ΜF(xiàn)實社會的不適應,以及他個人的因素——精神病理上的遺傳、暗淡的童年和過于聰穎的早熟,內(nèi)心種下了虛無的種子,最終以自殺的方式表明對社會和人生的徹底絕望。
通過解讀“黃昏意象”,我們才真正理解了芥川內(nèi)心深處的無奈與悲哀。芥川將個人生命體驗與民族共性心理的交融、將自己對人性的理解、對人生的探索糅合進了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通過“黃昏意象”的反復使用而曲折表達出來。黃昏意象作為一種典型的象征性語碼,沉淀了芥川文人的審美情趣,滋潤著后世文人的心靈世界。
注釋:
①本文芥川龍之介作品的譯文均引自高慧勤主編《芥川龍之介全集》,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 年版,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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