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權的法理基礎

潘培偉

(中國人民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2)

一、制憲會議代表關于大法官任命權的爭論與決議

制憲會議期間，對于大法官選任方法，代表總共提出了五種方案：弗吉尼亞方案建議大法官由議會選舉產(chǎn)生；平克尼方案建議把大法官任命權交給參議院；新澤西方案建議大法官由行政官員任命產(chǎn)生；戈漢姆建議由總統(tǒng)提名大法官，經(jīng)參議院同意后由總統(tǒng)予以任命；富蘭克林博士提議大法官由律師提名產(chǎn)生。注[美]麥迪遜：《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尹宣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3-694頁。制憲會議前期，代表們一直沒有走出由參議院選任大法官的構思，會議兩次通過了由參議院選任大法官的動議。代表們既承認人性有自私的一面，“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弊美]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264頁。他們也相信“人類社會有美德和榮譽部分之存在”。注[美]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385頁。他們努力通過精心設計的制度來遏制人的自私動機，激起個人的榮譽感和責任感，代表激烈爭論哪個部門來任命大法官能夠做到任人唯賢，而不是任人唯親？哪個部門對被任命者的資格最為了解？最終，憲法的奠基者們采納了馬薩諸塞州代表戈漢姆提出的、為麥迪遜強烈主張的、仿效馬薩諸塞州經(jīng)驗的一種折中方案——大法官由總統(tǒng)提名，得到參議院同意后由總統(tǒng)任命。這個方案既很好地協(xié)調(diào)了大州和小州的利益；還“代表了這樣一種折中，既害怕行政權力的集中，又意識到了在政府機構的相互協(xié)商不能有效地挑選法官。”注Montgomery N. Kosma，Measuring the Influence of Supreme Court Justices，The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 Vol. 27, No. 2 (June 1998), pp. 334-335.

把一切權力放在制衡之中，是制憲代表思考大法官任命權時最重要的考量。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開，是保護公民權利的基本要求，立法、行政、司法三種權力分別交給三個不同的部門行使，便可以保證權力的分立，但僅僅分權還不夠，還必使權力互相制衡，用權力來制約權力、用野心來制約野心?！懊绹鴳椃ò颜譃橄嗷オ毩⒌娜糠?，并伴之復雜的制衡制度防止其中任何一部分明顯的高于其他部分；顯而易見，這種啟示源于孟德斯鳩的思想?！弊⑹吠耄骸睹绹鴳椃ㄖ型鈬说闹腔邸?，《政治與法律》2006年第6期。孟德斯鳩認為：“每一個國家有三種權力：(一)立法權力；(二)有關國際法事項的行政權力；(三)有關民政法規(guī)事項的行政權力……我們將后者稱為司法權力，而第二種權力則簡稱為國家的行政權力。當立法權和行政權集中在同一個人或同一個機關之手，自由便不復存在了……如果司法權同立法權合而為一，則將對公民的生命和自由施行專斷的權力，因為法官就是立法者。如果司法權同行政權合而為一，法官便將握有壓迫性者的力量?！盵注][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張雁深譯，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185-186頁。最高法院大法官任命權的理論依據(jù)主要奠基于分權制衡原則之上,總統(tǒng)提名大法官經(jīng)參議院同意后予以任命的制度，既能很好地防止權力集中，又能達成制衡的效果?？偨y(tǒng)對大法官的提名權是總統(tǒng)制衡司法權力的利器；參議院擁有同意權也可以制衡司法權力；最高法院擁有司法審查權來制衡立法權力和行政權力?？傊?，為了保障公民的自由和權利，既要分開政府的權力，又要透過權力彼此之間的相互牽制,以便達到相互制衡的目的。[注]曲相霏：《憲法秩序與社會主流價值觀》，《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

二、漢密爾頓和麥迪遜對“大法官任命權”的辯護

制憲會議結束后，漢密爾頓在為新憲法辯護的過程中，詳盡論述了美國憲法中大法官任命權制度的優(yōu)越性。漢密爾頓認為,由一人負責大法官提名優(yōu)于由一個機構來提名，“總統(tǒng)的職位有極大可能將由具有才華之人，至少將由可敬之士充任。有辨別能力之個人比有同等見識，甚至更卓越見識的機構更適于分析與估量擔任具體職位的人選。一人單獨負責自然會產(chǎn)生更切實的責任感，和對自己聲譽的關切，而正如此，他將更強烈地感到自己有義務，以更大之關切細心考察職務所要求的各項條件，更易排除私情，遴選具有最佳條件的人任職。因一人較之具有平等發(fā)言權而又各自作私人考慮的機構，其徇私機會要少得多。一個目標明確的個人，可以專心致志，自然不似一個團體在其決議時易為不同觀點、感情與派別所左右?！盵注][美]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383頁。這些優(yōu)點可以充分體現(xiàn)在憲法賦予總統(tǒng)對大法官的提名權之中。事實證明，美國第一任總統(tǒng)華盛頓提名大法官時就非常認真，在他寫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信中說：“我認為，提名我視為會為吾國之特性增添尊嚴和榮耀的人擔任該部門的高位是我的職責?！盵注][美]伯納德·施瓦茨：《美國最高法院史》，畢洪海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在漢密爾頓看來，征求參議院同意也很有必要?！叭〉脜⒆h院同意一般具有一種含蓄的威力，形成對總統(tǒng)用人唯視的制約，有利于防止出于本州鄉(xiāng)土觀念、家庭關系、個人情感或嘩眾取寵等不良動機而作出不合宜的委任?？偨y(tǒng)提名時因有被駁回的可能必將使其更加謹慎，事關總統(tǒng)令譽，且其作為民選行政首腦亦事關其政治前途，畢竟使其怯于徇情與取寵，以免使之暴露于對全國輿論有巨大影響的參議院的眾目睽睽之下?！盵注][美]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385頁。參議院的同意可以對總統(tǒng)的提名施加一定的有益牽制，起到一個安全閥的作用。漢密爾頓認為，總統(tǒng)提名，經(jīng)參議院的同意，有助于政府的穩(wěn)定。因為總統(tǒng)和參議院的組成較為穩(wěn)定，眾議院不宜參與行使同意權，因為眾議院的組成變動性大、人數(shù)眾多。[注][美]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386-389頁。

麥迪遜認為，為了使政府各部門保持獨立，各部門成員對其他部門成員的任命應當盡可能少起作用。不過，在組織司法部門時，嚴格堅持這個原則是不利的。因為，第一，因為特殊資格在成員中是極其重要的，所以主要考慮的應該是選擇那種最能保證這些資格的挑選方式；第二，因為在該部門任職是終身的，所以必然很快消除對任命他們的權力的一切思想依賴。[注][美]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263-264頁。在麥迪遜看來，在尋找最有資格擔任大法官人選的問題上，總統(tǒng)會是最好的伯樂。大法官終身任職，可以確保大法官的獨立性，不會依附于提名和任命他的總統(tǒng)。

三、大法官任命制度現(xiàn)實運作的合理性分析

美國現(xiàn)行的大法官任命制度，總統(tǒng)起著主導作用，總統(tǒng)是大法官任命的核心所在。雖然參議院可能否決總統(tǒng)的提名，但這只不過是給了總統(tǒng)又一次提名的機會，決定大法官人選的權力完全掌握在總統(tǒng)手里。

(一)總統(tǒng)提名并任命大法官有助于判決的執(zhí)行

“行政部門不僅具有榮譽地位的分配權，而且執(zhí)掌著共同體的武力。立法機關不僅掌握財權，且制定調(diào)整每個公民的權利與義務的規(guī)則。與此相反，司法部門既無軍權、又無財權，既不能支配社會的力量，也不能支配社會的財富，而且不能采取任何主動的行動。故可正確斷言：司法部門既無強力、又無意志，而只有判斷；而且即使為實施其判斷亦需借助于行政部門的力量?！盵注][美]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黨人文集》，程逢如等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391頁。最高法院既無軍權也無財權，最高法院的權威有賴于政府其他分支的認可。法院判決的有效執(zhí)行與行政部門的鼎力配合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由總統(tǒng)提名大法官，有助于法院在執(zhí)行判決時得到總統(tǒng)的協(xié)助。1957年，發(fā)生在阿肯色的“小石城事件”，凸顯了總統(tǒng)在法院判決執(zhí)行中的重要性。[注]1954年，“布朗案”發(fā)生之后，種族隔離制度就違反了憲法，小石城教育委員會選拔了九名黑人學生進入白人學校讀書，但是州長和白人暴徒拒絕九名黑人學生入學。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不得不派出了功勛赫赫的101空降師，護送9名黑人學生安全進入白人的學校。

(二)總統(tǒng)任命的大法官不是總統(tǒng)的人

總統(tǒng)提名并任命的大法官卻常常讓總統(tǒng)失望。有學者研究了1937-1994年大法官在公民自由和經(jīng)濟案件中的投票行為，表明大法官在剛剛進入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時候與任命他們的總統(tǒng)的觀點相對一致，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大法官總體上顯示出與任命他們的總統(tǒng)相背離的傾向。[注]Jeffrey A. Segal, Richard J.Timpone and Robert M. Howard ,Buyer Beware? Presidential Success through Supreme Court Appointments， Political Research Quarterly, Vol. 53, No. 3 (Sep., 2000), pp. 557-573.杜魯門因為提名湯姆·克拉克進入聯(lián)邦最高法院后悔不已，他坦言：“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你將一個人送進最高法院，他將不再是你的朋友。”[注][美]戴維·M.奧布賴恩：《風暴眼：美國政治中的最高法院》，胡曉進譯，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版，第68頁。讓總統(tǒng)失望的大法官不只湯姆·克拉克一人。西奧多·羅斯福任命了“偉大的異議者”霍姆斯大法官，在重要的反托拉斯一案中，霍姆斯沒有站在羅斯福一邊，羅斯福事后氣憤不已，他猛烈抨擊說：“我用香蕉雕刻出一個法官，也比他的脊骨硬”。“艾森豪威爾總統(tǒng)認定沃倫是個保守主義者，因而提名其出任聯(lián)邦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后來的事實表明，沃倫是聯(lián)邦最高法院歷史上立場最傾向于自由主義和激進主義的首席大法官之一，艾森豪威爾唯有悔稱這次任命為‘我一生中所犯的最愚蠢的錯誤’?！盵注][美]邁克爾·特拉切慢：《34座里程碑》，陳強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頁。尼克松非常幸運地在他任期內(nèi)提名了四位大法官，不過，在“水門事件”中，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包括他任命的四位大法官)一致認為尼克松必須交出錄音帶。[注]林達：《總統(tǒng)是靠不住的》，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191頁。正如著名憲法學家亞歷山大·比克爾所言：“當你任命一位法官時，你就是把一支箭射向了遙遠的未來，而且連這個人自己也不能告訴你，對于他將遇到的一些問題他會怎么想。”[注][美]亨利·J·亞伯拉罕：《法官與總統(tǒng)——一部任命最高法院法官的政治史》，劉泰星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61頁。大法官讓總統(tǒng)失望，乃是美國人民之幸，三權分立的原則要求大法官忠于憲法、忠于職業(yè)操守，而不是忠于把他們送進最高法院的總統(tǒng)?！胺謾嘀坪馐欠乐箼嗔Ω瘮〉谋匾胧盵注]曲相霏：《憲法秩序與社會主流價值觀》，《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大法官必須在裁決中盡量減少總統(tǒng)的影響，以維護自己的聲譽和最高法院的威信。大法官一經(jīng)總統(tǒng)任命，就如同一支射向遙遠未來的箭，總統(tǒng)再也無法遙控，這是制憲代表為美國人民留下的一筆“制度紅利”。

(三)大法官任命不是總統(tǒng)一人說了算——參議院同意權的必要性

參議院可能否決總統(tǒng)提名的人選，這始終是懸掛在被提名人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參議院確認程序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把大法官的任命權完全授予總統(tǒng)一人，這項權力就有被濫用的可能，忽略任何的預防措施都是不明智的，既要賦予總統(tǒng)對大法官的提名權，同時又要施加防止此項權力被濫用的制衡措施?？偨y(tǒng)意識到這種制衡力量的存在，在提名大法官時，必定會慎之又慎，他既要挑選與其志趣相投之人，又要保證此人具有無懈可擊的品格以及良好的法學素養(yǎng)，道德拙劣和過于激進之人會被參議院否決。事實證明，參議院非常認真地行使了自己的權力，在十九世紀，每三個被提名人就有一個遭到參議院的拒絕，其他人則是在緊張的爭議中獲得認可?！皬?789年到2009年的220年間，先后有41位總統(tǒng)獲得151次提名大法官的機會，其中有28次提名被參議院否決”[注]任東來等：《最有權勢的法院——美國最高法院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頁。，參議院絕對不是總統(tǒng)的“橡皮圖章”。參議院不僅對總統(tǒng)任命大法官起到重要的政治制衡，而且，考慮到參議院的民選性質，通過參議院行使同意權，大法官和“人民代表”的觀點可能不會差異太大，這將有助于改善“反多數(shù)主義難題”，緩和司法審查制度和民主政府之間的緊張關系。[注]Henry Paul Monaghan,The Confirmation Process: Law or Politics? Harvard Law Review, Vol. 101, No. 6 (Apr., 1988),p. 1203.

四、大法官任命權：人民、民意和民主

大法官沒有采用民選的方式產(chǎn)生，既是基于美國的建國之父普遍對人民不信任，又是因為大法官的職位性質不適宜民選，不過，九位大法官“雖非民選且終身任職”，依然具有良好的民意基礎。

(一)建國之父對人民不信任

美國的建國之父普遍對人民大眾不信任，“就連華盛頓在說到普通農(nóng)夫的時候，也把他們稱作‘吃草的大眾’。他的副官漢密爾頓則稱他們是‘沒腦子的百姓’。約翰·亞當斯稱他們是‘粗鄙的人群’，古維諾爾·莫里斯覺得平民百姓‘沒有道德，只有利益’?！盵注][英]保羅·約翰遜：《美國人的歷史》(上卷)，秦傳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177頁。制憲會議上，沒有一個代表提議由人民選舉大法官，在討論“眾議院議員應由各州人民直接選舉時”，謝爾曼先生就說：“老百姓眼下對建立政府的事還插不上手。他們?nèi)狈π畔?，老是被人誤導”[注][美]麥迪遜：《辯論：美國制憲會議記錄》，尹宣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6-27頁。從美國憲法奠基者的言談中我們不難看出，制憲代表對人民和民主時刻保持著懷疑和警醒?！啊睹绹鴳椃ā返闹贫ㄕ邆冊噲D防止社會上出現(xiàn)任何一派公眾針對其他派別的公眾采取不公正的行動。憲法反映了他們對多數(shù)派的擔憂，尤其是那些因公眾一時的沖動而選出的轉瞬即逝的多數(shù)派。因此，制憲者們將某些權力(如言論自由)和機構(如最高法院)與公眾的選擇相分離。他們堅持認為，公眾有影響力的陳情不應當僅僅建立在狹隘的利益或見風使舵的意見基礎之上?！盵注][美]詹姆斯·麥格雷戈·伯恩斯等：《民治政府——美國政府和政治》，吳愛明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頁。

(二)大法官不宜民選

民選法官有以下缺點：第一，面對日益增加的選舉壓力，民選法官需要對選民的偏好作出回應，這可能會影響法官的司法行為，這種影響可能不僅是存在于具體的憲法問題，而且會從總體上影響法官的法律立場和司法傾向。選民投票給某位候選人大多基于他的意識形態(tài)特性，而不是基于候選人的品格和能力；第二，選民對于民選法官的法律和憲法素養(yǎng)很難做出正確判斷，致使民選法官的寶貴價值失去其意義；第三，民選的法官要對大多數(shù)選民負責，很難捍衛(wèi)少數(shù)人的權力，為了再次當選，少數(shù)人的憲法權利可能被犧牲；第四，民選法官雖然可以提升民主價值，但同時損害若干憲政價值。[注]Steven P. Croley,The Majoritarian Difficulty:Elective Judiciaries and the Rule of Law,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Vol.62,No.2(Spring, 1995),pp.697-727.大法官斯托里認為大法官不宜民選是不言而喻的，所有考慮周到的政治家都會毫不猶豫地承認，由全體人民來任命大法官是不切實際的，因此不需要考察這樣的方式。[注][美]約瑟夫·斯托里：《美國憲法評注》，毛國權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463頁。當托克維爾觀察到美國某些州的憲法，規(guī)定法官由選舉產(chǎn)生，并準許多次連選連任。他斷言，這樣削弱司法官員的獨立性，不僅打擊了司法權，而且打擊了民主共和制度本身。[注][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國良譯，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第309-310頁。

在美國三分之二以上的州里，法官是有選民直接選舉或州議會推選出來的。對由選舉產(chǎn)生的法官做的判決進行的研究表明，政治上的考慮可能影響他們的宣判。[注][英]維爾：《美國政治》，王合等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30頁。選舉可能出現(xiàn)候選人互相揭短的情況，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都是德高望重的飽學之士，在美國人心目中有絕對權威，被譽為“半仙半人”，選舉可能會損害最高法院的權威性。而且候選人將過分依賴媒體的包裝，可能會給選民造成假象。真正的法學素養(yǎng)深厚、司法經(jīng)驗豐富并且具有偉大人格的人，可能不會出來競選，即便參加競選，也未必能夠為選民所了解。從采取選舉形式選任法官的州的實際經(jīng)驗可以看到，“法官選舉制的最大問題，在于競選捐助帶來的司法不公隱患。近些年來，法官選舉的費用節(jié)節(jié)攀升，每個候選人身后都隱藏著大公司、大律師事務所或利益集團的大筆捐款。人們擔心，如果一位法官因接受某家律所捐助而當選，以后很難不會在具體案件中對該所律師投桃報李。因此，許多媒體將大公司對個別法官候選人的贊助行為戲稱為‘購買法官’?！盵注]何帆：《大法官說了算》，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頁。

(三)“非民選且終身任職”大法官的民主正當性

1.總統(tǒng)和參議院良好的民意基礎。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雖然不是經(jīng)過民主選舉產(chǎn)生，但是由民選的總統(tǒng)提名，民選的參議院同意后任命的。總統(tǒng)由人民間接選舉產(chǎn)生，具有很高的民意基礎，參議員由人民直接選舉產(chǎn)生， 也具有高度的民意基礎。由總統(tǒng)和參議院共同任命的聯(lián)邦最高法院大法官就具有了間接的民意基礎。

2.民意對總統(tǒng)提名大法官的影響?？偨y(tǒng)會考慮民意來提名大法官，這是民意對大法官任命的間接影響，總統(tǒng)要提名選民支持的大法官候選人，以便能夠贏得選民的支持。斯托里大法官認為，“總統(tǒng)是由國民全體選舉出來的，可以很好的推定，它擁有豐富的知識、崇高的正直和高度的品格意識。他將不得不在重要任命上咨詢民意；他從那些資格未遭到質疑、并且無可置疑的人士中挑選并任命官員。如果他實施了其他行為，聽人揮霍無度的人、卑鄙的投機分子掌握了公共職位，他不可能長期保持公眾的呵護……民意的終極判定必將在他的行為之上銘刻其應得的臭名?！盵注][美]約瑟夫·斯托里：《美國憲法評注》，毛國權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第464頁。

3.最高法院的民意支持率、權威性和民主正當性。 加州大學的約翰教授在《為最高法院的合法性辯護》一文中指出，應該由以下三個標準評判最高法院的正當性：公共意見、歷史經(jīng)驗和公正性。其中，公共意見最能反映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民主正當性。美國歷次民意測驗都顯示，相比較對政府的行政分支和立法分支，人民對政府司法分支更加信任[注]John C. Yoo, In Defense of the Court's Legitimacy，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 Vol. 68, No. 3 (Summer, 2001), pp.77-791.。2000年“布什訴戈爾”一案，聯(lián)邦最高法院以5:4判決布什勝訴，這個案件曾引起法學界對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信心動搖和強烈質疑。[注]Jack M. Balkin ,Bush v. Gore and the Boundary between Law and Politics， The Yale Law Journal, Vol. 110, No. 8 (Jun., 2001), pp. 1407-1458.哈佛大學的德肖維茨教授認為聯(lián)邦最高法院締造了一次“極不公正”的判決，它在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公信力上留下了一個永久的傷疤。[注][美]德肖維茨：《極不公正：聯(lián)邦最高法院怎樣劫持了2000年大選》，廖明等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75頁。即便如此，根據(jù)一項蓋洛普民意測驗，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支持率仍然高達59%，在“布什訴戈爾”案以前，民意支持率是61%，僅僅下降了三個百分點。由于長期積累的制度威望，聯(lián)邦最高法院一直保持較高的民意支持率。

非民選且終身任職的大法官不僅值得信任、受人尊敬，而且有極高的權威。 這倒不是說大法官從來不犯錯誤，眾所周知，長期以來，“德雷德·斯科特案”判決一直被視為最高法院最惡劣的判決之一。[注][美]布雷耶：《法官能為民主做什么》，何帆譯，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44-66頁。正如杰克遜大法官所言：“不是因為我們從不犯錯誤而成為最高權威，而是因為是最高權威所以不會犯錯誤?！盵注][美]邁克爾·特拉切慢：《34座里程碑》，陳強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權威性依靠人民對它作出的判決的認可?！坝捎陂L期生活在一個法治環(huán)境中，一般美國人養(yǎng)成了一種近乎于神圣的憲法信仰，把憲法看作是世俗生活的上帝、一部政治的圣經(jīng)，最高法院9位大法官自然就成為它的守護神、它的終極闡釋者。”[注]任東來等：《美國憲政歷程——影響美國的25個司法大案》，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11頁。時至今日，“美國人民都把美國憲法視為至高無上之物?！盵注]曲相霏：《憲法秩序與社會主流價值觀》，《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

五、 結語

美國歷史上的44位總統(tǒng)有多達26位曾經(jīng)做過律師，他們從律師事務所到橢圓形辦公室的經(jīng)歷，有助于他們發(fā)現(xiàn)并提名法學素養(yǎng)深厚的大法官，美國超過一半的參議員獲得了法學學位，這有助于他們更好地行使同意權。事實證明，總統(tǒng)提名大法官人選，輔之以參議院的確認程序，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任人唯賢。充滿智慧和文采的漢德法官不能成為最高法院的一員，的確令人扼腕嘆息。但馬歇爾、霍姆斯、卡多佐、布蘭代斯等受人尊敬的人都在最高法院舞臺上大顯身手?！俺O個別的例外，最高法院的人普遍是才能出眾的。在美國政府里，還沒有那一個部門的人能夠同他們的能力和成就相匹敵?！盵注][美]亨利·J·亞伯拉罕：《法官與總統(tǒng)——一部任命最高法院法官的政治史》，劉泰星譯，商務印書館1990年版，第51頁。1789-2012年，共有112位被提名人成為聯(lián)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他們?nèi)烤哂新蓭熧Y格。目前在職的九位大法官，更是清一色來自哈佛法學院和耶魯法學院。九位大法官只有卡根一人未曾做過聯(lián)邦上訴法院法官，但她卻有政府首席律師和哈佛大學法學院首位女性院長的驕人履歷。她的到來，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最高法院的多元化。這絕不是一個“平庸的最高法院”，而是一個精英匯聚的最高法院。在沒有貴族的美國，大法官無疑是“貴族精神”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