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亞群
我們都很怕他,一看到他的身影趕緊收起“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四處逃竄,直到看不到他,才叫著喊著從各個藏身的地方奔出來。父母也常拿他嚇唬我們,如果我們鬧個不停。我們一聽到他來了,立馬安靜下來,個個屏住呼吸,有的往大人身上鉆,有的爬進被窩,各自尋找可蔽身的地方。他似乎莫名其妙地成了我們的“公敵”。
其實,他的模樣一點都不嚇人,甚至被許多人暗地里稱為村里的美男子。寬額,國字臉,筆挺而飽滿的鼻梁,一對濃眉大眼閃爍著光芒。我們肚痛發(fā)熱了,父母就把我們領(lǐng)到他面前。他一會兒讓我們張大嘴巴,發(fā)出“啊”的聲音,一會兒拿體溫表往屁股上一插。待一切檢查結(jié)束后,他會告訴父母得了什么病。我們對他診斷的病情不甚明了,但從診治所用的藥里看出一二來。如果配些藥丸、糖漿什么的,說明問題不大。如果要打針,表明這個病不是一兩天的事,也不是挺一挺就能過去的。所以,村里人假如身體感到不舒服,或者農(nóng)事忙過后覺得疲勞,那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則會去掛瓶“鹽水”吧。雖然,這個“補品”有些莫名其妙,可很多人的這種觀念像播種子時踩出的泥土一樣瓷實。
當(dāng)父母配合他把我們褲子一拉,他敏捷地往我們屁股上一扎,趕在我們嚎叫前用溫和的話進行撫慰,一邊不停地用左手的食指輕輕在針眼旁來回“撓癢癢”,我們還是不太爭氣,忍不住叫喊幾聲。他任我們大喊大叫,不緊不慢地把針筒里的注射液注射完,然后快速地拔出針頭,回頭還不忘記再贊美我們幾句,哭與不哭的都能得到他的贊揚。
我們很快忘記了屁股上的痛,只是那大喊大叫像烙印一樣刻在了記憶里,伴隨著我們的童年。以至于一看到他,或者一聽到他的名字,那叫喊的聲音像發(fā)芽的種子一樣從腦海里鉆出來。很多年以后,我們慢慢忘記了自己過往的一些細節(jié),但對他的提防與躲閃卻像扎了根。
他是醫(yī)生,叫陳祥,這我們都知道。聽說他是赤腳醫(yī)生時,我們無不詫異。我們從沒有看到他赤過腳,包括村里其他人也沒有看到過。倒是村民一年中有一半時間赤著腳,在村道、田埂上留下前像花后像葉的腳印,腳上的膚色跟臉色差不多黑,腳板跟握著的鋤柄一樣結(jié)實,瓷碎片、柴末子什么的,也就在腳板上附一附而已,很少劃出血來的。如果誰腳底板不小心出血了,村里人會嘲笑他,怎么像阿祥叔的腳一樣呀?意為皮很嫩。
據(jù)說,有一次,他在河埠頭洗腳,對面幾個嬸嬸剛才還七嘴八舌的家長里短,突然鴉雀無聲,只有這邊河埠頭細細碎碎的洗水聲。阿祥叔好生奇怪,不由得抬起頭,原來幾位嬸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腿。他剛開始不解,以為自己腳上長什么了。后來阿梅嬸嬸說,你的腳怎么那么白的,比村里大姑娘的臉還細膩、白皙。她的一番話引來其他幾位嬸嬸的哈哈大笑。他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張了張嘴,可一句也說不上來,在嬸嬸們戲謔的笑聲里慌里慌張地趿上拖鞋,跑回了家。從此,誰也沒看到過他在河埠頭洗過腳,更不要說洗澡了。
他長年穿布鞋,黑鞋面的“松緊”鞋。村里人也穿這樣的布鞋,都是女人一針一線在煤油燈下,或雨天屋檐下納出來的。他跟村里人不同的是,他的鞋子再怎么舊看上去還保持鞋樣,有的莊稼漢一雙布鞋最后不是穿成了拖鞋,就是前面開幫、鞋頭上露出兩個洞洞來,走起路來像一張蛤蟆嘴。有時村里的女人一邊納鞋,一邊責(zé)怪自家男人穿鞋一點也不細致,末了,免不了拿他比較一下。
村里的男人們有些不服氣了。一天,他正坐診室里看書,忽然沖進來隔壁歪嘴阿三,告訴他阿林哥在田里暈倒了。他二話沒說,背起藥箱奔向田頭。那時正值耘田,村里的男人與女人都挽褲赤膊。阿林一手抵住肚子,一手拖著腰,滿臉痛苦地站在水田中央。他揮手讓阿林站到田塍上。阿林有氣無力地說,他現(xiàn)在走不動,腳抽筋了。他有些疑惑。旁邊的人起哄似地一定要讓他下田。他看到阿林不住地呻吟,顧不得想那么多,便脫下鞋子與襪子。圍觀的人群里發(fā)出一聲驚嘆,這么熱的天也穿襪子呀,“嘖嘖”,還是絲襪子。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光著腳直接伸進了污泥中,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到阿林旁邊。這時站在田塍上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像看西洋鏡似地看著他的腳,初是悄悄地議論,繼而吵吵地談?wù)摚倬褪谴蠹蚁顸c破似地評論。在他的指揮下,幾個人把阿林抬出了水田。他一從水田里出來,先給阿林吃了幾顆藥,后讓旁人抬到村衛(wèi)生室去,自己趕緊在旁邊的水溝里把腳洗干凈,套上鞋子跟上人群。幾位后生扶著鐵耙壞壞地笑著,還沖著他喊,阿祥伯你現(xiàn)在才真的是赤腳醫(yī)生。人群里頓時響起一陣愉快的笑聲。
村里人對他的稱呼有些怪怪的,年長的叫他阿祥叔,稍年輕的叫他阿祥伯,而我們這一輩跟村里的叔叔、嬸嬸們喊他阿祥伯。村里人最講究輩份,父母喊伯伯的,我們叫公公或爺爺,爺爺奶奶喊叔的,我們要喊他“阿太”。村里的稱呼像一根紅繩一樣把一村人全串了起來,輩份則是紅繩上的一個結(jié),而我們是結(jié)下面最小一個珠子。但唯獨他是個例外,大家是亂著輩份來叫他。阿花嬸嬸的婆婆叫他阿祥叔,阿花嬸嬸與他男人一樣叫他阿祥叔,而他家的兒子跟我們一樣叫阿祥伯伯。這似乎看起來有些滑稽,可村里人習(xí)慣對阿祥伯高輩份稱呼。
隔壁阿花嬸嬸的婆婆患有哮喘。一到天冷,呼吸重得像從水里冒出來的水泡,“咕嚕咕?!薄I蠚獠唤酉職?,弓背,聳肩,瘦小的身子一起一伏,似乎隨時會背過去。這時誰都不敢跟她多說一句話,她也沒力氣應(yīng)付你,即使說了你不一定聽得明白,那些字不是吐出來的,而是硬從喉嚨里拉出來的,后面還帶著銳音。吸氣時沒法說,只能靠呼氣時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擠,跟拉破風(fēng)箱一樣。她挪著小腳移到屋外,讓她兒子去把阿祥叔叫來。
他一會兒就到。他手上拎著一瓶藥水,肩上背著一只印有紅十字的棕色藥箱。一進門,麻利地從藥箱里拿出幾支針劑,用一塊比拇指甲差不多大的青色圓形輪子,在針劑上一轉(zhuǎn),手指往下一按,“啪”,針劑的上半部分被打開,拿起針筒抽干藥水后注入帶來的那瓶生理鹽水,倒掛在衣架上。從藥箱里取出一支黃色的壓脈帶,綁在老太太的手上。老太太的皮膚像風(fēng)干的橘子,褶皺都堆到一塊兒去了。仔細辨認(rèn)一番,在上面輕輕拍幾下,手指在微突起的靜脈上觸摸,在確認(rèn)無疑后,用酒精棉球來回消毒,一針扎下去后,針頭后面的皮條上出現(xiàn)了血,于是放開壓脈帶,調(diào)節(jié)好點滴速度。阿花嬸嬸的婆婆很滿足地閉上眼睛,等待著呼吸的平緩。也就半小時,老太太的氣息恢復(fù)了正常。阿祥叔還不能走,得等瓶里的鹽水輸完,把針拔后才能回家。
村里像阿花嬸嬸的婆婆的老人多念叨他的好,說起來要不是他誰早痛死了,誰可能被燒死了,似乎,每家都有被他救過的人。
他原先在村衛(wèi)生室里上班。衛(wèi)生室就在我們學(xué)校旁邊。我們有事沒事地愛去那兒,一是向他要針劑盒子,可以用來做鉛筆盒,有時還討幾只鹽水瓶,回家洗凈后裝水,夏天喝涼水,冬天焐腳;二來喜歡瞧他看病的樣子。我們回去后就模仿他,輪流做醫(yī)生,按“病人”的腹部,敲背部,還煞有介事似地拿一根繩子,在上面系上一小塊鐵,繩子的兩端塞在耳朵里,把鐵塊放在胸前。然后,故作神色凝重,認(rèn)為病情嚴(yán)重,得掛鹽水。當(dāng)然,這種表情我們是附加上去的。阿祥伯從來不在臉上表示對病情的診斷。無論這個人的病有多嚴(yán)重,他永遠是那副平靜的神色,開方子,取藥,再加幾句安慰的話。
阿祥叔的老婆長年在農(nóng)田里掙工分。當(dāng)時,他做赤腳醫(yī)生不拿工資,只是在隊里記工分。由于他可以不下田,他包攬了家里的所有活,洗衣、掃地、做飯,這在村里可是件新事。村里人的觀念比較陳舊,男人主外,女人主內(nèi)。女人即使在外面跟男人一樣流汗,到了家里還得淘米做飯洗衣服,男人不會幫一把手。如果哪個男人幫自己女人做家務(wù)事,女人少不得受婆婆的數(shù)落。家里的活屬于女人,在村里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阿祥叔人不僅長得瀟灑,而且又有一份體面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居然還幫女人做家務(wù)事,這不知招來村里多少女人的羨慕。只是這種羨慕誰也不好意思說出來,最多在心里思忖一番,然后獨自默默地哀嘆這是命。阿祥叔其實不是我們村里人。他的父親是醫(yī)生,他跟著父親學(xué)了幾年醫(yī),后來不知為什么,父子倆感情出了問題,于是他就搬到了我們村。他來的時候已經(jīng)成家,既免去了一些姑娘的心思,但也暗暗滋生另一種念頭。好在念頭總是一時的,生活的瑣事一來,那些念頭早擠到一邊去了。
后來,村衛(wèi)生室取消了,他就在自己家里開了一個診所。自從他在家里住診后,村里人看病更方便了,他是隨叫隨到,不管深更半夜,還是雨雪漫天,病人的家屬前腳剛走,不出幾分鐘,阿祥伯背著藥箱后腳就到。而且他對周圍的老年人的病了如指掌,誰有哮喘,誰有肺氣腫,等等,一清二楚,只要家屬一來,他心里便已知三分。
村里人原來在村衛(wèi)生室看病一般是記賬的,年終隊里分紅時自行扣去。阿祥伯自己開診所后要求病人付現(xiàn)金,對實在有困難的,他就讓病人在記賬簿上簽名,對不會寫字的還準(zhǔn)備了一個大紅泥盒,大拇指在上面一沾,鮮紅的一坨,完了,他才給病人發(fā)藥、注射。村里人有些接受不了他的這種做法,但時間一長也就適應(yīng)了他。
他沒有病人的時候,一個人不是看書,就是“噼噼啪啪”地打算盤。剛開始,他打得并不快,我們聽著有點澀。后來,他是越打越快。按照村頭阿莉嬤嬤的說法,跟炒豆似的。不過,我們覺得他比炒豆差了點。如果是炒豆,我們會個個圍著鍋,還有撲鼻的香氣,而阿祥伯打算盤時沒人圍,周圍散發(fā)的是刺鼻的酒精味。他看完病后,不管多少,都要把算盤打一下,而且一定要打兩遍,直到兩次都一樣才止住。有時,口算也很快算出來的,他也要“噼里啪啦”一番,似乎,這是一種樂趣。他眼里的興奮隨著笑意閃閃爍爍。只是,他的這份樂趣有些寂寞,村里沒有人把打算盤作為一件趣事。
阿祥伯從不給人免費,連一分都不免。村里有一位五包戶陳阿五,患有風(fēng)濕病,他長年給這位五包戶看病,在本子里蓋了很多紅泥印。五包戶一過世,他去找村里要錢,村里一時也支付不了。于是,他說他捐贈給這位五包戶21元5角3分,大家一聽很意外,這個數(shù)字可不是小數(shù)目,再說怎么還有幾角幾分的,如果讓他打算盤,得打上10分鐘。他從錢包里一張張地數(shù)出來,交給村里支部書記。還沒等村支書清點一下,他拿出記賬本,對村支書說,這是陳阿五欠的醫(yī)藥費,共21元5角3分,你現(xiàn)在手上有這筆錢了,先把這筆醫(yī)藥費給先付了。村支書被弄得一愣一愣的。阿祥伯說我看病絕不能免,這是我父親傳下來的規(guī)矩。
阿祥伯有一個秘方,據(jù)說還是他曾祖父留傳下來的。如果誰得了膿瘡,不管長在什么位置,他貼一張膏藥上去,沒過多長時間血膿俱流,幾天后膿瘡消失,而且還不留疤痕。就這秘方讓他成了方圓幾十里都有影響的一位醫(yī)生。不過,他有個怪脾氣,他先要問你有沒有在別的地方看過,如果不是先找他看病的,他絕不會拿出那貼膏藥。無論你出多少錢也不給。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個病人,頭上長了一個大膿包,還發(fā)出一股惡臭。他在別人的指點下,才好不容易找到阿祥伯。阿祥伯一看他頭上的膿包,心里早有底了。他拿出一張膏藥,在酒精火上加熱一番。這時,這個病人討好地說,你的醫(yī)術(shù)就是高,那些大醫(yī)院的醫(yī)生也沒你高明。我頭上的膿瘡大醫(yī)院里看了一個月了也沒好。阿祥伯拿膏藥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一串藍盈盈的火苗不知所措地跳躥著。阿祥伯盯著病人的眼,“你找過別的醫(yī)生?”病人疑惑地點點頭。阿祥伯把膏藥收了起來,蓋上酒精燈罩,讓病人回去。病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感覺一陣陣的痛是在頭上跳著。他起初以為自己頭上的膿瘡是惡性腫瘤,木然了幾分鐘,突然大哭起來。阿祥伯被突如其來的哭聲嚇了一跳,得知他誤會了,便告訴他這是瘡,不是瘤。病人不相信,反問他為什么不給他看病了。旁邊的一位病人悄悄告訴他,這位醫(yī)生治療膿瘡不允許別人不先在他這兒看,所以你不能說在別的地方看過。病人將信將疑,支支吾吾地對阿祥伯說,剛才我跟你沒說清楚,我本想去找別的醫(yī)生看,可我村里人對我說你在這方面是絕對權(quán)威,于是我直接奔來了。阿祥伯抬了抬眼,“當(dāng)真?”“絕對?!辈∪嗣Σ坏鼗剡^去。酒精燈“嘶”的一聲又亮了。
就在大家都認(rèn)為這一家順風(fēng)順?biāo)臅r候,阿祥伯的老婆患上了尿毒癥,靠做血透維持生命。與病魔抗?fàn)幜巳旰螅钠拮舆€是走了。這時他的幾個兒子都已成家,孫子孫女都上小學(xué)了。阿祥伯做出了一個讓村里駭人的舉動,做倒插門女婿。這下全村掀起了軒然大波。阿祥伯這種做法被稱為 “蒲尚老”,意為上門倒插做繼父。男人們覺得不可思議,女人們更是議論紛紛,甚至私下猜測是不是早好上的?有一天,那女的來我們村里,嬸嬸們簡直忙開來了,你借故鼻塞配些感冒藥,她推說家里有人發(fā)熱買些退熱藥,一個個爭相去看那位女人。
結(jié)果,大家回來后大失所望,本來最多私下說說罷了,一下子公開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據(jù)阿花嬸嬸的說法,這個女人實在沒什么貌,要身材沒身材,更要命的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是個不安分的人,真不知道阿祥看上她什么。阿花嬸嬸的話引來大家放肆的笑??晌覀兛傆X得這笑聲里有某種失落。也許阿祥伯的儒雅曾獲得不少女人的暗羨,如今他找一個比自己年輕不了多少的女人,大家不憤懣才怪呢。
村子里一時彌漫著淡淡的低落。幾天前還七嘴八舌的女人們,悄悄地閉起了自己的嘴巴,沒有人尋開心說阿祥伯的笑話,倒是莫名其妙地罵起狗來,狗也弄得凄惶無措,耷拉著腦袋,連往日的吠聲也低了許多。
阿祥伯走前把家里診所交給了他的第二個兒子。他走后的大概兩小時,有人突然說了一句,阿祥叔今天穿的是皮鞋。旁邊有人回應(yīng)道,現(xiàn)在叫阿祥哥夠了。
據(jù)說,阿祥伯在那邊繼續(xù)做他的醫(yī)生,只是沒有人記得“阿祥”這個名字,大家都叫他“吳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