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車廂里寂靜下來。旅客已疲憊不堪,各種睡態(tài)像要顯原形那樣。列車行進的節(jié)奏突顯出來。我的手機響了。那是我的女友,說是在出口處接站。我說出站后隨便找個餐館吧。
一個女列車員推著售貨車,朝著列車前進的方向過來,似乎售貨車增加了列車前行的速度。還剩最后一站就抵達終點站了,列車像在最后沖刺,窗外的樹木已模糊了枝枝葉葉,如同魔術師盒子里的飄帶,扯也扯不完。
沿途已陸續(xù)吐出了一些旅客,車廂多出許多空座。女列車員在我對面坐下來,剛才吆喝著的男列車員,隔著走道,也坐下來,他拎著一個藍色的塑料筐,里邊是襪子。
男列車員還顯得稚嫩,一張白凈的小孩臉,個頭約莫一米八,他對女列車員說:姐,你傳授一下經(jīng)驗,你怎么推銷得那么快?
女列車員指指走道,走道伸向前邊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我想起林中的甬道),說:一直走一直走唄。
他說:我也一直走一直走,沒人對襪子感興趣呀,姐,我叫了你好多次姐,什么東西到你手里,都能引起旅客的購買熱情,你說說這里邊的奧秘呀。
她說:什么時候順著列車前進的方向走,什么時候該逆著列車前進的方向走,跟推銷什么東西有關系,你慢慢摸索吧。
他說:姐,我叫了你好多遍姐,還感動不了你?你走,我也走,這里邊有什么捷徑?
我發(fā)現(xiàn),女列車員已換了品種,售貨車里整齊地擺著橘子,透明薄膜包裝著的盒子,菊黃色很新鮮艷。
她說:休息一會兒,我把這一車橘子都銷光。
他說:馬上就到終點站了,上午,我推了一車橘子,只銷出了十幾盒。
她說:你瞧著吧。
他說:銷不完,我這襪子可得由你代銷了。
已進入艾城的近郊,森林般的樓宇已在不遠處呈現(xiàn)。
這位被稱為姐的女列車員,很平靜,臉上綻開笑的漣漪。她長得平平常常,只有那雙眼白是白黑是黑,睫毛很黑很長,像泉水旁茂盛的植物。
列車沖進了城市鋼筋水泥澆鑄的森林。
她起身,往列車前進相反的方向,推著售貨車,仿佛是一輛童車。
本來,男列車員欲跟列車保持同一個前進方向,他疑惑地跟上女列車員。
我背著列車行駛的方向坐著,看著售貨車過了車廂之間的連接處——兩扇門,另一節(jié)車廂已傳出女列車員含了水一樣的聲音。碎片一樣的聲音,我大致能夠組合成意思,無非是橘子的食用功能。
列車眼看就要進站了。我迫切地想到女友在出口處翹首尋覓人流中的我的情景。
那么多大站小站,這趟列車能夠準點,實在難能可貴。我的經(jīng)驗告訴我:晚點已屬于正常,倒是準點有點意外——不正常?女友不再會抱怨了。
可是,車窗外的樹木,漸漸地,一棵就是一棵,甚至,葉片油亮油亮的綠也清晰可見,葉片像無數(shù)只手,在微風中鼓掌。列車突然停了。
旅客焦慮起來。這算什么事?怎么不進站?出了什么故障?
列車很沉得住氣,沒有開動的跡象,隨著時間的消逝,本來是準點,卻成了晚點。晚點了半個小時,頭伸出窗,隱隱約約可望見站臺了。
乘警過來,安慰旅客,顯然,他也不知列車不動的原因。他只是不斷地給大家希望:暫時停車,稍安勿躁。并要求旅客配合。
還能怎樣呢?我的肚子已騰空了。我想到推著售貨車的女列車員,難道她那樣逆列車前進的相反方向而動,能抵消列車的行進?難道她迫切推銷橘子的欲望制約了列車強勁的動力?
我拎著輕便的旅行包,好奇地追蹤過去。過了三節(jié)車廂,她的售貨車層架上已空了。而且?guī)恿怂囊m子的銷售。
這當兒,似乎發(fā)生了地震,我不得不扳住座位靠背,穩(wěn)住自己。列車緩緩行進起來。樹影投進車廂,車廂里時明時暗。我自以為發(fā)現(xiàn)了她的秘密。
男列車員敬佩地看著女列車員,說:姐,你有這么大的能量?怪不得姐夫喝醉了不敢上床。
女列車員的笑,像平靜的荷花池丟進了一粒石子,說:就你貧嘴。
終于,我在出口望見了女友委屈企盼的那張臉,她說:屏幕里顯示沒誤點呀。
我說:這很正常呀,我故意叫列車不進站,急急你,希望看到你這樣的表情,你一生氣,還要好看吶。
劉星大學畢業(yè),被一個軟件開發(fā)公司聘為軟件程序員。一天,他下班回來,母親發(fā)現(xiàn)他的袖子掛破了一個口子,就拿出針線??墒?,細線怎么也穿不過針眼。劉星輕而易舉地替母親穿上了線。母親說:我的眼睛老花了,兒子長大了,媽不中用了。
一個月后,劉星生了一場病,病后,雙目失明。女友也跟他分了手。他的生活失去了光明。他只有一個念頭:自殺。只剩下“黑暗”,他不知如何應對?生不如死。兩次自殺,都被母親發(fā)現(xiàn)。難道兒子是她生命中的“流星”?
第三次自殺,搶救過來。母親跪在他面前,說:星星呀,你是媽的光明,你就為了媽活下去吧,媽不能沒有你這顆星星。
母親抱住劉星,淚在皺紋里流淌,她說:要死,我也死在你前頭,你再跟著我,你答應好,再也不能做出傻事兒了。
父親去世得早,母親辛辛苦苦拉扯劉星長大。他承諾:媽,現(xiàn)在起,我為你活著,再也不讓你傷心了。
母親給他買來了一臺電腦。慢慢地,劉星的手似乎長了眼,他安裝了“聽”的軟件——聲音是他的世界。他在網(wǎng)上“聽”到了故事征文的消息。
艾城是這次故事征文頒獎典禮的舉辦地,邀請了劉星——他獲得了二等獎。
艾城的故事大王豐先生簡直不敢相信劉星是個盲人。而且,母親陪同前來領獎。
母親趁機要兒子拜豐先生為師。她說:你收我兒子為徒弟吧,是故事給了我兒子生活的亮光。
豐先生贈送劉星一本自編的創(chuàng)作故事的教材,他擔憂給劉星出了一個難題:沒法看怎么辦?
母親說:我當兒子的眼睛。
回到家,母親按教材的進度,每天念給兒子聽。雙目失明后,兒子的記性特別好。劉星掌握了創(chuàng)作故事的“秘訣”,結合經(jīng)歷,發(fā)揮想象。他的想象展開了強勁的翅膀。連母親也驚喜數(shù)學拔尖的兒子還有文學方面的潛能。
劉星進入了故事創(chuàng)作的噴發(fā)期——他的世界里充滿了陽光。
豐先生接到劉星的故事,耐心地修改、推薦。很快劉星的故事在各種故事刊物上頻頻亮相。
艾城出版社看中了這顆故事“新星”。
第一本書出版,豐先生出面張羅了首發(fā)式。劉星撫摸著書,聞著書的氣息,那一剎那,他想起兒時鉆進麥田里聞到的麥香。
不久,母親臥床不起了,好像一身的疲勞、疼痛突然爆發(fā)。不過,母親已幫兒子物色了個女友,那是兒子在網(wǎng)上時常交談的姑娘。姑娘喜歡 “故事”。而劉星本身就是一個故事。
彌留之際,母親握住姑娘的手,說:我把星星托給你了,今后,你就是星星的眼睛。
母親的表情安詳,還帶著微笑。她在兒子面前的微笑總是如同陽光。劉星說:我能看見媽臉上的陽光。
劉星捧著母親的骨灰盒,說:媽,你放心,過去,我為你活著,現(xiàn)在,我為自己活著了。
艾城的媒體,已稱劉星為一顆耀眼的故事新星。不過,劉星每天都要去離家不遠的公園,早“聽”日落,還聽鳥聲、車聲、人聲。他擁有了一個豐富的聲音世界。甚至妻子詫異,他能聽見花開花落。
新婚的妻子是他“首席”讀者。而且,妻子先閱讀了書籍、雜志,再選出其中的一部分,念給他聽。他說:我榮幸自己有三雙眼,我媽是第二雙眼,現(xiàn)在,你是我的第三雙眼。
夜間,臨窗相依。過去,劉星對天文沒什么興趣。妻子講起天上的星星,如數(shù)家珍。劉星仿佛接受啟蒙教育。他像孩子那樣,說:我看見星星在眨眼。
宴會按預定的時間開席了,慢人還沒露面。所有在座的專家都猜測:是不是因為有慢人乘了飛機,飛機就慢在空中了?
特邀的這批專家,均為國家著名文學評論權威,他們經(jīng)常碰面,仿佛是群蜂,哪里花開,就飛向哪里,互相調(diào)侃,毫無顧慮。都有綽號。叫他慢人。
一個桶,裝水,是看它最低的那塊桶壁板,慢人是最低的那塊板——總不能落下他吧。準點的話,明明是下午3點抵達艾城,可是他6點還沒到,說是在路上,你們先開始吧。
艾城分管文藝的頭兒宴請,他說:邊吃邊等。
機場距賓館不過一個小時的路程。6點半,他放下行李箱,挎?zhèn)€包,像是吃不準是不是進錯了包廂?他在觀察,似乎還要適應地面的情況。
一個人說:到了還站著干嘛,入座,罰酒!
慢人說:我到機場,飛機剛巧起飛。
另一個人說:你沒叫飛機等你?你沒跟飛機對時間?
慢人說:娘要嫁人,鳥要飛,我咋辦?我只能改簽下一班了。
一個人說:都是我們慣壞了你,耐心等你,可要飛機等你,除非你很偉大。
慢人端起杯,說:我很渺小,怎么罰?你們看著辦。
一個人說:三杯。
慢人說:讓我想一想,空腹三杯,肚子會怎么想,往常都是先裝菜,先一杯行不行?不然,醉了肚。
主持人說:先吃菜,墊底。
好像一個頸小肚大的罐子,慢人仰著臉,將一杯燒酒慢慢灌入嘴,說:這樣行了吧?
第二天,9點半研討會。8點,我打電話到各個房間,提醒用早餐。
內(nèi)線電話,到了慢人房間,響了好一陣,終于聽見含著睡意的聲音:嗯。
9點一刻,我去會場,電梯在7層張開,我看見慢人,慢慢地走進來。
他說:現(xiàn)在還有早餐嗎?
我說:你去碰碰運氣吧。
9點半,慢人的那個位子,只有牌子。他抹著唇須,像是消除賓館外早點小攤的痕跡。他要求自己的發(fā)言往后推,因為還沒細讀完研討對象的作品。一天的研討,他都在寫,似乎在記錄,又像在準備發(fā)言的提綱——只剩下他一個沒發(fā)言了。
每人發(fā)言的時間限制在10分鐘內(nèi)。他已密密麻麻寫了眉批、旁批,他說:我從哪說起呢,我怎么說呢?
一個人說:你就說“同意”二字吧,正好用晚餐。
慢人說:拿了紅包,又不發(fā)言,不就是對不起東道主的精心組織了嗎?經(jīng)濟講究快,文學甘愿慢,文學存在的意義就是減速,我就慢慢地講吧,腳踏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10分鐘的滑行,我先談總體感受,我就避開前邊已講到的觀點。
大家都著急,已過了晚宴的時間,直接的反應是肚子被騰出來那樣空了。希望慢人加快語速,可是,他似乎不知從哪個門進入一個公園那樣——一疊紙,長著他辛勤培育的文字。
慢人說:說總體,容易空,我還是談具體的作品吧。
10個被研究的作者的作品,慢人把他(她)們分為五組,對比評述——風格、題材等。他表示同意對以上肯定的方面,他說我就多提些不是的方面。有些地方,我跟前邊講的正好相反,文學作品,一千人看哈姆雷特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不然,請我們這么多人來研討干什么?
說過兩組,會場響起茶杯蓋的敲擊聲。這是個約定,10分鐘快到,以杯蓋提醒。
慢人說:評了兩組,放了三組,過不去。
另一個人說:剛才,我是喝茶,不小心把蓋子弄響了。
慢人說一句,似乎在斟酌下一句,中間還不斷地插入過渡:怎么說呢,怎么說呢。再把下一句牽出來,好像下一句很別扭,不愿輕易順從。
最后,大家終于看見了希望——五組都評遍了。不過,慢人說:我的話還沒完。
大家的目光都失望地集中在慢人的身上——那張圍著美須的嘴巴。大家似乎有一句話要噴發(fā):救救我們吧。
慢人豎起一根指頭,說:最后,還有一句,只一句,同意以上同仁的觀點。
會場響起空前熱烈的掌聲。一個人說:你早該說句我們最想聽也是最權威的話了。
預訂了機票,車票。第二天早晨,我打內(nèi)線電話——提醒早餐、退房。慢人還是一種剛被電話從夢中拽出的口氣,答:嗯。
9點,一輛車要送一批去機場,只缺慢人。房間無人接電話。手機接了,他說:我已經(jīng)到了。
慢人出現(xiàn)在車的背后——車停在賓館大廳前的雨篷里,果然他又在外面吃早點,他說:艾城的早點很有特色。
一個人說:你的行李包呢?
慢人說:現(xiàn)在就出發(fā)?
另一個人說:飛機可不等你哦。
慢人說:是這樣……那我上去準備一下。
我擔心他在客房里滯留過久,就陪他上去,時間不等人呀,這車評論家還要“飛”赴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個研討會呢。
慢人說:你等一等,我方便一下,這是我早晨必需的功課,我把它稱為作詩(屎),總不能把屎(詩)帶上飛機吧。
我著急也沒用(我深有體會,因為我便秘)。他說的也有道理,空中的飛機排下人屎,不知會無故地掉在什么人或什么物上邊。我不得不說:慢慢來,慢慢來,什么都可以快,這個功課得慢慢來,慢慢來。
什么時候起,這個女人的表情進入了歷史的凍結?
那是一張沒有笑容的臉。無論她坐在辦公室,還是在路上,她的表情始終保持凍結的狀態(tài)。有時,甚至以為那是冷漠的面具,因為,只有面具不起變化。
我剛調(diào)入的時候,還禮節(jié)性地跟她打招呼,再附加一個微笑,但是,她毫無反應,徑直走過。猛一眼看,她是個冷美人。
我反省,是不是哪里得罪她了?或許,我的笑引起了她的反感?或者,我的前世欠過她的債(如果存在前世的話)?
繼而,我觀察,她對所有的人都一律如此:同樣的表情。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得罪她了。偶爾不可避免地照面,我和她擦肩而過。我會覺得,我這樣不好。
她一定失戀了。她會笑嗎?
漸漸地,我和同事相處得十分融洽。知道這個女人不是失戀,而是離婚——她“休”了丈夫。原因是丈夫不能達到她的標準。丈夫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這還不夠——別人的丈夫多風光。人比人,氣死人。
我這個人,講究快樂,我盡可能繞開她走。單位里,抬頭不見低頭見。我避免偶爾遇見她,保持著陽光燦爛的好心情。
她的心氣頗高,她想得到的級別、榮譽已被別人擁有了,她的表情就進入了凍土地帶。反正她認為每個人都虧欠她、嫉妒她,我也沒什么焦慮的了。
我倒是期待有一天她的表情解凍。單位里,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春天,怎么能讓一個表情凍結著呢?背地里,她是不是練習笑呢?
聚餐,開會,我們免不了笑??墒?,察覺還有一張凍結的臉,我們的笑會戛然而止。我不由得生出愧疚。仿佛在她的冷漠面前,我們笑得是多么淺薄、輕浮,好像我們將快樂建立在一個人的痛苦之上。
每逢這種情況,她就起身離去。我們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說說笑笑,有一種解放的感覺。我還是想,難道我們的笑就不能融解她的凍結的表情,哪怕一點點。
后來,我聽說她在榮譽、地位方面徹底失望了(或說終于想開了),就重拾愛情——她懷念起家的溫暖,當然是跟那個顧家的男人復婚。
偏偏她的前夫是個樂呵呵的男人。
她受不了他的笑的刺激,說: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
他說:高興唄。
她說:為什么高興?
他說:我說不出來,但是,我高興。
她說:還是那么沒心沒肺。
他說:我希望你像從前那樣笑一個,看看,對對,你笑了,笑了吧?!
她的臉確實發(fā)出了一個笑。
他驚愕了。
因為,她的笑來得迅捷但又牽強,幾乎動員了所有的面部肌肉,畢竟凍結的時間太久,據(jù)悉,正是這個罕見的笑,如同一場罕見的災難,毀了容。是一個笑,笑裂了皮膚,還是錯亂了肌肉?我們都不知確切的真相。
她相當長一段日子沒來上班。據(jù)說,她住進了艾城的美容院,但拒絕別人去探望。我們共同期待她重返崗位,能帶來一個解凍的臉(我想象不出她笑起來的臉是一個怎么樣的景象?),那樣,我們就可以笑得輕松了。所有的人一起笑,多好!
我們獲知她的前夫關懷備至地陪伴著她??墒?,有消息傳來,她取消了復婚,理由是他引導她笑而毀滅了她。她多么在乎面子呀。唯有那張臉曾經(jīng)使她擁有一份自信。所以,我有時勸朋友笑不出來,或不想笑,千萬莫硬笑。笑是一種像花兒綻開一樣自自然然的現(xiàn)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