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廷
開車進小區(qū)的時候,我被同一個保安攔住過三次。
第一次,我說:“27幢101?!彼f:“對不起,我是新來的。”
第二次,我說:“你怎么又攔我?”他說:“對不起,我記得你,但是沒記住這個車子?!?/p>
第三次,我不說話了,看著這張黝黑的面孔堆出尷尬的笑容。
我說:“你叫什么名字?”他漲紅了臉,問我是不是要投訴。我說:“我可沒那個閑工夫,我只是想知道記性這么差的保安叫什么名字?!?/p>
他說:“張山東?!?/p>
我家的狗走丟了,一夜未歸后,我頂著晨星在小區(qū)里到處找。兩個保安走過來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助,我立刻認出了這張黝黑的臉孔。
“你是張山東?”
他非常驚喜地看著我:“你們城里人還會記著我的名字?!?/p>
我說我不是城里人,我老家也是山東的。
他紅著臉告訴我他家不是山東的,他叫山東,那是因為他家住在華山的東面。
我拜托他們幫我留意一下我的狗。和他一起值班的保安告訴我狗兒找回來的可能性非常小。
“一只狗比一頭牛還貴?”張山東瞪大了眼睛,一看他就是個剛進城的鄉(xiāng)下娃。
那天中午,張山東按了我家門鈴。他牽著我的狗,告訴我這狗自己從外面晃悠回來了。同事告訴他這就是牧羊犬,于是正在執(zhí)勤的他就把狗給我牽了回來。
我說:“我給你們物業(yè)寫封感謝信吧!”
“這有啥好謝的?”他紅著臉跑了。
除了應酬場上看到人喝醉之外,我好久都沒看到過男人臉紅了。黝黑的臉孔紅起來,真像“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后來,每次出入看到張山東執(zhí)勤,我都會搖下車窗給他個微笑,他都會臉紅。
有段時間,我常?;丶液芡怼S袝r候一兩點鐘才到小區(qū)門口,看到執(zhí)勤的保安在寒風中抖抖索索的樣子,讓我想到我缺衣少食的童年。
有一次,我搖下車窗,問張山東:
“冷不?”
他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笑著說:“不冷?!?/p>
有一次,我和男朋友在小區(qū)門口吵了起來,他打了一輛出租車,揚長而去。我抱著雙肩,流著眼淚往回走。路過崗亭的時候,他問了一句:“咋了?”
好像受傷的小妹聽到了哥哥的詢問,我的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我加快步子,匆匆溜過,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第二天,我喝得酩酊大醉,被出租車拉到了小區(qū)門口。好心的司機找到小區(qū)的物業(yè),領班讓張山東和另一個小伙子一起把我送回了家。我吐得很厲害,搞臟了張山東的鞋子。他們讓我坐到沙發(fā)上,先清點一下包里的東西,再簽字。那時候,張山東才知道我的名字叫“張招弟”,和他姐姐的名字一模一樣。
又有一天,我家門鈴響了。張山東和另一個保安拿著被子站在門外。
原來是我曬出去的被子掉在了地上。
我向他們表示了感謝。另一個保安用很艷羨的目光打量著我家里的擺設,張山東卻看著我說:“你今天臉色好多了。”
最后一天,我到了崗亭,跟張山東告別。
我說:“我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來了。”
他說:“你要把房子賣了?”
我說這房子不是我的,房子的主人想換個業(yè)主,我就得走人了。
他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淳樸的眼神好像我家鄉(xiāng)的湖面。
我說:“你關照著我家的狗,也不知道新主人會對他怎么樣。”
他笑笑說:“我都來這里三年了,今天你和我講話講得最多。看來離開這里也挺好的,以后你肯定過得比從前好?!?/p>
說不出的苦澀涌上心頭,連保安都知道這些價值千萬的別墅里,女業(yè)主們活得是多么落寞。
正說著話,有人來替他接崗了。那個保安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我沖他笑笑,他馬上垂下腦袋。
一起走出小區(qū)門口,張山東問:“你接下來去哪里?”
我搖搖頭,我怎么知道自己去哪里呢?
他說:“你需要錢么?我雖然攢得不多,但是可以幫你?!?/p>
淚水從我眼中劃過,都是因為錢。
他看到我的反應,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幫你,我不圖別的什么,你千萬別多心。”
我哭得更厲害了。偌大一個城市,好像從來沒有這么無緣無故的愛。
“你別以為我是壞人,”張山東說:“我從小跟著我娘去教堂,我知道啥對啥錯,我也知道你之前的生活是錯的。你現(xiàn)在要改好了,我替你高興,想幫你。”
我看著他漲紅的臉龐,笑了笑。
我說:“你再打幾年工,就回去吧?,F(xiàn)在種地有補貼,娶個媳婦生個娃娃,日子不比城里差。城里生活太復雜,不值得你呆一輩子?!?/p>
他很認真地點點頭。
我說我不缺錢,一點都不缺。我要換個城市去生活,學點謀生的本事,以后嫁個好人,生一個娃娃。
他笑了,他說:“你跟俺姐一個名字,俺姐現(xiàn)在就生了一個娃娃?!?/p>
再聊了聊他姐的娃娃,我們的談話就結束了。我很快去到了另一個城市,開始了新的生活。
偶爾經過保安崗亭,我還會想起張山東,黝黑的臉上緋紅的顏色,讓我想到山丹丹開花紅艷艷。
摘自《黃金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