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動蕩前：“臨深履薄，深懷憂懼”：沈從文在一九六三-一九六五

張新穎

一、“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

一九六三年三月，沈從文寫散文《過節(jié)與觀燈》，篇幅不短，發(fā)表在四月的《人民文學》上。五月，為三年前去世的林宰平的《北云文集》作跋。林宰平在二十年代沈從文初到北京時即給予鼓勵和幫助，沈從文感念甚深，他的跋語把感情隱藏在簡潔、樸厚的文字中，未有一句直接道及私人交誼。他還寫了一篇《我國古代人怎么穿衣打扮》，收在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歷史常識》第五冊中。

館里館外的工作照舊忙亂而且永遠也忙不完，他自愿擔當“文化服務社問事處干部”的名分，“什么人要什么時，即為從記憶中擠出來”——因為無從保留資料、圖片，“一切全靠記憶”。（21：303）①本文的注釋，凡從《沈從文全集》（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引用沈從文的文字，采取文中夾注的形式，標出卷數(shù)和頁碼，如（21：303），指的是《沈從文全集》第21卷，第303頁。除此之外的引用，則用腳注的形式。比較緊迫的一件事是工藝美術系列教材的審讀。六月十八日，沈從文和七個人同上西山看稿子，用去大約四十天。住的地方是香山飯店，正是一九二五到一九二六年間沈從文生活無著，經(jīng)林宰平和梁啟超介紹，來熊希齡創(chuàng)辦的香山慈幼院擔任圖書管理員的地方?，F(xiàn)在的房間，似乎由過去的校舍改造而來?！八氖昵拔以谶@里住的小房子，至今還未坍圮，有人住下。只是校中到處是荒草，住在這里的人大致也多不知熊希齡是誰了。歷史變化之大，真是不可設想。”（21：332）

他在家信里描述了工作的情形：“近來我經(jīng)常是十二點還不能睡。吃藥不甚靈，早上二點醒來，再睡睡，到五點就起床了。五點到八點空氣最好，黃鸝也叫得格外清脆好聽。這一段時間工作效率非常高，能敵整天有余?？偸窃趦芍甏笏蓸湎氯タ此氖f言稿子，一行行看下去，一字字改下去?！北緛磉@一套書的主審是沈從文和陳之佛兩個人，陳之佛一九六二年去世，沈從文自然承擔得更多更重。譬如說最厚的一部稿子是《中國工藝美術史》，一塊兒來看稿的幾個人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干脆就讓沈從文一個人看?！耙驗楦遄臃至恐?，內(nèi)容雜，邊看邊增改用力大，睡得又少，前幾天鼻子流了點血，心臟總是隱痛，不大好辦。”“我已看過三次，這是第四回，仔細增改，也易接觸問題?！彪m然異常辛苦，但他心里還是欣慰，“書用的材料多，寫得還不壞，若文化部同意付印，將是中國第一部《工藝美術史》，我這十年學的雜項在這里有了用處，因此多為費點心也應該。前后不過兩年，居然有此成績，比起文學史、美術史前后積累四十多年經(jīng)驗，至今還只能到目前水平，這本書的完成，就可以說實在很不錯了?！保?1：333-335）經(jīng)過四次審改，沈從文為這部書稿補充的文字約占三分之一。

從香山回到城里后，出這套書的人民美術出版社不斷把將出的書稿送給沈從文審，稿子的麻煩他不怕，還要考慮稿子之外的事，這就有些別扭。譬如一本《圖案基礎》，沈從文認真寫出一些意見，卻特意囑咐出版社編輯把他的意見另抄一份，“作為你們編輯部一點建議……總之不必說是我的意見，免得編者感到掃興。因為編者是國內(nèi)唯一專家，自尊心強，自信心高，好意協(xié)助不一定需要（有時或胡亂恭維一陣，倒反而能起鼓舞作用）”。（21：340）

還有特別生氣的時候。有一本書稿作者強不知為知，自矜發(fā)明，不肯修改不說，還把別人所提的意見、建議附于說明文上，加以批駁，理由又沒有根據(jù)。沈從文給編輯寫了一封壓不住火氣的信，說：“他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態(tài)度，和我們有相當距離，彼此無共同點可得。這么夾纏下去，了無意義，費力不討好。即此打住，還是時候?！薄盎叵胍幌陆?jīng)過，還是出于‘熱心誤用’，不免變成‘自找麻煩’。但是也由此增加了點常識，下不為例……把說明上凡是我們意見刪去……”（21：355，358）

家鄉(xiāng)有人來信請教“寫作問題”——這些年來，倒也碰到過幾次這樣好意請教的人——真是讓沈從文覺得為難：“新的寫作方法”，他自知沒有發(fā)言權(quán)；他自己的老方法已經(jīng)“過時”，惟恐“毒害”別人。所以常常只能簡單回復。不過這樣的事情確實刺激他去思考、去對照，并會把所想到的跟親近的人說一說。八月給大哥的一封信里，他的思考就說得清楚而明了：自己寫作，“當時只以為文學是個能獨立存在的東西 （十九世紀看法），不怕用半個世紀努力，也得搞好它，和世界上最優(yōu)秀作品可以比肩。因此寫過卅本書后，還只算是未滿師的習作，用一個極普通勞動者工作態(tài)度接受各種考驗，這么下去，任何技術上困難似乎都自然而然可望逐漸克服?？墒菍嵲谔量嗔艘稽c。而且結(jié)果并不好，時代一變，一切努力不免付之東流。反而不如另外有些聰明懂事人，只把寫作當個過渡工具，不太費力，從人事交際上多用點心，到如今卻得到雙豐收！”更顯著的對比是，“做一個現(xiàn)代作家，真正是幸?！蠹覍懯裁茨阋矊?，文字比較順，過不多久即可有出路……過去我們寫作，以藝術風格見獨創(chuàng)性，題材也不一般化為正確目的，現(xiàn)在搞寫作，主題卻不忌諱雷同，措辭也不宜有什么特別處，用大家已成習慣的話語，寫大家懂的事情，去贊美人民努力得來的成果，便自然可以得到成功！”（21：344-345）

二、“無聊”及其轉(zhuǎn)向

入秋后，政協(xié)組織了一次到南方的活動，沈從文和三十多位人大、政協(xié)代表委員十月十九日到達廣州，住廣州迎賓館。他們先后參觀了黃花崗、紅花崗、中山堂、農(nóng)民講習所、外貿(mào)展銷、從化溫泉、佛山等。二十八日那天，沈從文和同住的蔣兆和到關山月家里大吃了一頓廣式菜，關山月和黎雄才兩人合作為兩個人各畫一張畫，給沈從文的一張，古松藤蘿下面空空的一人騎馬前行。沈從文喜歡這個意境，在心里默做詩一首，后面四句是：“桓桓萬夫雄，鄙薄泰山封，駿奔千里足，攬轡吾欲東?！币驔]有人知道他會寫字，所以沒有題寫出來。（21：377）

這一批人后來分兩撥，沈從文等老弱的五個，經(jīng)衡陽短暫停留，三十一日到了桂林，住榕城飯店。從桂林到陽朔，行在漓江上，山水奇秀，讓沈從文作了好幾首詩。其中把豬也寫進詩里，“船上花豬睡容美”，詩情畫意中有豬的酣睡，令人稱奇。①見荒蕪《沈從文先生的詩》，孫冰編：《沈從文印象》，第80-85頁，上海：學林出版社，1997。這一組詩編為《郁林詩草》，收入《沈從文全集》第十五卷。

十一月八日，沈從文到了長沙，住湖南賓館?？戳藥讉€湘繡和瓷器廠之外，博物館看文物花了幾天時間：“外室看了內(nèi)室看，樓上看了樓頂看，只差不曾爬進墳里去看。但已近于這樣子做了。因為每天必從一具高及一丈的大型西漢棺槨前走過，上樓時，又必須從兩具完完整整戰(zhàn)國貴族骸骨前邊通過。而到得庫藏室時，便簡直如被由商到明三千年無數(shù)古墳包圍了?？戳撕枚嘤杏脰|西，對于總的認識是十分有益的。有幾點過去推測，全被新接觸的出土古物證實了?！保?1：394）

天寒地凍在房間里不能外出時，也不能做什么事，便覺得“無聊”。“無聊”，這對沈從文來說可真是難得的體會。在北京時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現(xiàn)在卻盼著黃昏快點來臨。一切似乎都被寒氣凍結(jié)住了，“無聊”中的思維卻活躍起來，他想象有兩個古人一定也曾經(jīng)歷類似的“無聊”：

使人回想起二千年前，同樣的陰沉沉天氣，賈誼以三十來歲的盛年，作為長沙王傅，在郊外楚國廢毀的祠堂廟宇間徘徊瞻眺，低低諷詠楚辭，聽蕭蕭風聲，吹送本地人舉行祭祀歌舞娛神節(jié)目中遠遠送來的笙竽歌呼聲。生當明時而去帝鄉(xiāng)萬里，陰雨中迎接黃昏，回到他的長沙王傅所住小屋中時，他的無聊應當是一種什么情景！再想想屈原……就在這種霧雨沉沉秋冬間，終于被放逐出國，收拾行李，搭上一葉小舟，直放常德，轉(zhuǎn)赴沅水上游。坐的也許正像我卅年前上行那種小小“桃源劃子”……船在兩岸綠霧蒼茫中行進，想到國家種種，聽到看到岸上的祝神歌呼和火燎，他覺得好無聊！

思接千古，倘若只為找兩個人陪他一起“無聊”，那也不是沈從文了。他的思緒馬上轉(zhuǎn)向另一層：“我如再深入些，把兩人本傳來作些理會，在這個情形中的必然和當然，以及在那個歷史環(huán)境中的必然和當然，小媽媽，一定會寫得出兩個極其出色的新的屈賈故事！我懂得到在這個氣候下背景形成的調(diào)子應當是什么，加上從兩人身世和文章中去簡練揣摩，寫出來一定會情感充沛，有聲有色。不會像陳老寫《嵇康》那么帶刻板做作氣?！薄讹怠分傅睦吓笥殃愊楮Q在一九六二年第十期《人民文學》發(fā)表的《廣陵散》——他又想到了寫作！

接著，“無聊”就被轉(zhuǎn)換成了“寂寞”，而“寂寞”能生長東西，是他早就申論過的，所以他設想：“把我放到一個陌生地方去，如像沅陵或別的家鄉(xiāng)大河邊一個單獨住處，去住三個月，由于寂寞，我會寫得出好多好多這種動人東西……我懂得如何即可感人！在三五千字造成一種人事畫面，總會從改來改去作得完完整整的，骨肉靈魂一應俱全的！這是一種天賦或官能上的敏感，也是一種長時期堅強固持的客觀反復學習。兩者的結(jié)合，卻又和‘寂寞’關系異常密切。釀酒也得一定溫度，而且安靜不擾亂，才逐漸成熟！”

他說東陽火腿從規(guī)格出發(fā)統(tǒng)一制作后，味道變了，舊作法產(chǎn)生的獨特風味沒有了。小說呢，現(xiàn)在也有差不多統(tǒng)一規(guī)格的新方法；在特定條件下，從“寂寞”里生長，是他的老方法。

然后他抱怨了幾句妻子：“小媽媽，這就是我說的你能‘看小說’，可不大懂‘寫小說’的原因。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寫好小說除人事外還要什么作料，以及使用作料混合材料的過程，火候、溫度、時間、環(huán)境……寫批評的人事實上且更加無知?！薄澳愫芏梦业暮锰帲投鹜然騽e的一樣，懂的是‘成品’。至于成品是怎么來的，作料如何選擇配備，實在不大懂，不好懂。寫作中實在大有辛酸！”

“不知是否真有此種可能，即有意把自己和一切隔絕起來一定時期，試試能否恢復我的寫作能力?！保?1：390-394）——沒有這種可能了：十四日回到了北京，按照慣例，參觀活動結(jié)束后接著就是政協(xié)會。他在第三屆全國委員會第四次會議上提交了六個提案，當然都是與文物工作有關的。

三、《中國古代服飾資料》

一九六三年冬季，周恩來總理有一次會見文化部領導時談起，他陪同國賓看戲，發(fā)現(xiàn)歷史題材的戲裝很亂，和歷史情況不符合；還說自己出訪，見到很多國家有服裝博物館，有服裝史，中國還沒有。周恩來問中國有沒有人在研究，能不能編印一本歷代服裝圖錄，可以作為送給國賓的禮物。在場的文化部副部長齊燕銘回答說，沈從文在研究中國服裝史。

至此，沈從文從一九六〇年開始實施的服裝史研究計劃出現(xiàn)了重大轉(zhuǎn)折。此前，文化部經(jīng)文物局，要求匯報這一項工作的進展情況，齊燕銘在看過歷史博物館遞交的工作簡報后，于一九六三年八月七日致函文物局局長王冶秋，希望各方配合讓沈從文把多年研究所得貢獻出來。

十二月，文化部黨組會議正式傳達周恩來總理指示，歷史博物館隨后建立起以副館長陳喬負責的領導協(xié)調(diào)體制，調(diào)配美術組陳大章、李之檀、范曾等人給沈從文做助手，按照沈從文提供的圖像和實物資料加以摹繪，另有其他相關人員配合工作。書名擬定為 《中國古代服飾資料》，編寫工作從一九六四年初全面展開。按照時間進度，要趕在十月前出版，向國慶十五周年“獻禮”。

如此特別的重視，卻讓沈從文添了些隱憂，這樣的隱憂不能跟別人說，只好向大哥吐露一點：“我的構(gòu)思基本方法，和一般人又不大同，這些稿又照例得層層送上去，由館長到部里，且可能還得到中宣部，得遷就他人的意思，說些和本書真正無關的話?；蛘談e人意思，寫出一些似是而非的習慣話，反而把真正研究心得大量刪去。這都是相當費力而不討好的事情?！彪m然心里有這樣的想法，但總的來說他更感到欣慰，欣慰的是原本只能保留在他“個人頭腦”中的東西，終于可以“轉(zhuǎn)成為公共的知識”。（21：419）

工作極端緊張，承受著高血壓和心臟病困擾的沈從文每天要寫幾千字，適當引申文獻，綜合分析比證，作出簡潔的說明。他習慣用毛筆，為省去磨墨的時間，就蘸著藍鋼筆水寫稿。到四月三十日，隋唐五代部分圖文初稿完成，王冶秋先送康生，后送文化部副部長徐平羽審查；文物局正副局長，還有文物專家，各提出審查意見。編寫小組隨后進行討論和修改。此后的稿件也都經(jīng)過審查。五月，全書圖版的臨摹繪圖工作完成。六月六日，歷史博物館和中國財經(jīng)出版社聯(lián)席會議研究出版問題。七月四日，全部文稿和圖版交付出版社，文字約二十萬，正圖二百幅。

還在編撰工作結(jié)束之前，有關領導就請康生題了書名，請郭沫若作序。郭沫若寫了兩百多個字，文末注明的時間是六月二十五日。

七月一日，沈從文寫了“題記”。

完成了這件大事，沈從文七月下旬到大連休養(yǎng)，隨身帶了三十萬字工藝美術類教材的書稿審改，又接續(xù)上了因為編纂服飾資料而擱置的工作。

九月，《中國古代服飾資料》付印在即，沈從文寫了一篇簡單的“后記”，署名歷史博物館；編寫小組召開最后一次工作會議，討論“后記”。參與此書工作的李之檀記得這次會議：“當時社會上正在討論毛澤東主席關于‘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統(tǒng)治舞臺’的批評意見，所以在這次會上也有人提出圖版可否按身份等級排列的問題，以突出勞動人民形象在書中的地位，并指出當時《中國通史陳列》中的帝王將相都已作了修改，編書不能不注意中國問題?！雹倮钪矗骸渡驈奈南壬跉v史博物館》，《永遠的從文——沈從文百年誕辰國際學術論壇文集》，第667頁。此文集沒有正式出版，由吉首大學沈從文研究所等單位編，向成國等主編，2002年印制。也就是說，要按新的政治要求，對全部書稿進行修改。已經(jīng)完成打樣、只等著印刷的這部書，就這樣出乎意料地突然中斷了出版。

說是出乎意料和突然，只不過是就這一件事而言；如果稍微看看當時政治形勢的變化，其實也會覺得這樣的結(jié)果幾乎是難以避免的。六月二十七日，毛澤東在《中央宣傳部關于全國文聯(lián)和所屬各協(xié)會整風情況報告》的草稿上，作了關于文學藝術的第二個批示；七月二日，中宣部召開文聯(lián)各協(xié)會及文化部負責人會議，貫徹批示，再次開展整風。與此同時，現(xiàn)代戲——把“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驅(qū)逐出舞臺的革命文藝——“樣板”化的意識形態(tài)工程，大幕正轟轟烈烈地拉開：從六月五日到七月三十一日，文化部舉辦的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大會在北京舉行，演出了《紅燈記》、《蘆蕩火種》等三十多個劇目，江青七月在演出人員座談會上作了一個著名的講話。江青的講話雖然是三年后才冠以“談京劇革命”的題目在《紅旗》雜志發(fā)表，“樣板戲”的說法也是三年后才正式確立，但黑云壓城，風雨欲來，大動蕩的先兆已然清清楚楚了。

年末，在參加政協(xié)第四屆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前兩天，沈從文寫信給大哥說眼下形勢：“鄉(xiāng)下‘四清’，城市‘五反’或‘社會主義革命’、‘文化運動’都在分別作試點進行，有的教育單位已到初步激烈情形，照趨勢說又像有過去反右情形，明日發(fā)展，一時還難明白?！保?1：432）

四、“臨深履薄，深懷憂懼”

一九六五年一月，陳翔鶴（一九〇一-一九六九）的歷史小說《陶淵明寫〈挽歌〉》和《廣陵散》受到激烈批判：《文藝報》第二期發(fā)表顏默《為誰寫挽歌》，《文學評論》第一期刊出余冠英《一篇有害的小說——〈陶淵明寫挽歌〉》。陳翔鶴不僅是沈從文二十年代早期即結(jié)交的老友，一九五四年從四川調(diào)北京以后又常相往來，并且在他擔任主編的《光明日報》副刊《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表了沈從文多篇文章。

對陳翔鶴和他的朋友們來說是件大事的批判，對于一九六五年來說卻只不過是個小小的開頭：接下來，新編昆劇《李慧娘》、電影《林家鋪子》、戲劇《上海屋檐下》、電影《不夜城》等一一被當作“毒草”揪了出來。到十一月十日，最重要的批判終于出籠：姚文元在《文匯報》發(fā)表了《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

二月和三月，沈從文接連給巴金去了兩封信。這兩封信《沈從文全集》未收，是二〇一三年才整理出來發(fā)表的，和他給巴金的其他信一起刊登在《收獲》雜志第一期上。二月二十四日的信很長，說到不少事情：《英雄兒女》（根據(jù)巴金小說《團圓》改編的電影）前后看了三次，覺得導演對于戰(zhàn)事處理還不大真實，“不讓戰(zhàn)場上見有中國死去兵士”；“女孩子和哥哥相見一場，看相片時，也不大像兄妹情形，卻近于小情人。女孩子唱歌，歌詞不大諧調(diào)。不過總的說來還是很好的，我們一家人通覺得好！”自己搞的服飾資料，“將又成夭折廢品”；聽說上海舊書店賣五四以來著作，“望蘊珍有便時，為我注注意，若可以買得商務及開明版《湘西》、《湘行散記》各一二本，和初版《邊城》二本、《月下小景》（現(xiàn)代），及良友版《從文習作選》，為我買一下”，“想就這些本子作點注解說明，將來留給孩子們看看，也可以多知道些事情”。

但這封信的重點卻不是這些事情，而是汪曾祺的工作。汪曾祺改編《蘆蕩火種》大獲成功，沈從文也高興，但他總覺得汪曾祺應該“趁精力旺盛筆下感覺敏銳時”去寫短篇小說?！奥犝f近年山西年輕作家多有模仿趙樹理趨勢，河南作家又以能仿李準為方向，湖南則周立波筆調(diào)成為年青作家學習對象，此外都不大懂，也不好學。這么下去，哪能夠有希望突破這幾位大作家所立下標準，得到更大成就？照目前學習方法，外來的既不好學，學來也不抵用，五四以來的又不受鼓勵閱讀，僅只學趙、李、周諸公，求文藝上有些新光彩，恐怕不容易。從大處看，我倒覺得若有機會讓曾祺各處走動幾年，寫幾十個短篇，把旺盛精力用到些新的短篇試驗上去，對國家為經(jīng)濟……若繼續(xù)束縛在一個戲團里，把全部生活放到看戲中，實在不很經(jīng)濟?！鄙驈奈脑谕粼鞑恢赖那樾蜗氯ネ欣吓笥寻徒?，有機會“為安排他今后工作”出點力，他自知自己沒有這種影響力，卻操心“如何充分發(fā)展”汪曾祺的長處?！霸鹘衲暌菜氖嗔?，使用他也要及時！在劇團中恐難于完全發(fā)揮他的長處！”

三月八日，沈從文再次致信巴金，他明白自己的操心是一廂情愿：“涉及曾祺事，昨聞已經(jīng)和趙燕俠等廿人去四川重慶渣滓洞體驗生活，準備編寫‘紅巖’新京劇。這一二月后即來滬演出。這種光榮任務，當然十分有意義。而且聽說他十分高興就新戲革命中貢獻出終生精力。組織既重視此工作，他本人又能和團體中來自五湖四海的人生活打成一片，工作中尚可充分發(fā)揮所長，所以我前信中說的希望改寫短篇小說，真是愚腐主觀見解，十分可笑！”信末感嘆：“我們用過去習慣眼光來看現(xiàn)在小說，希望現(xiàn)在小說能如過去情形啟發(fā)讀者，是我們太落后的觀念。我的落伍真是太可怕了?！雹偕驈奈模骸渡驈奈臅啞?，《收獲》2013年第1期。

張兆和四月份和同事到上海的南匯、青浦等地調(diào)查農(nóng)民故事會活動情況，前后約一個月。這個調(diào)查當然與毛澤東對文學藝術的第一個批示有關，這個批示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在中宣部文藝處的一份關于上海舉行故事會活動的材料上作出的。昆山的親家母與張兆和五月同車到京，來照顧臨產(chǎn)的女兒張之佩。沈從文次子沈虎雛和張之佩是前年結(jié)的婚，兩人在同一個工廠工作。沈家添了一個叫小紅紅的女嬰，做了奶奶的張兆和卻在九月中旬被派往京郊順義農(nóng)村，參加“四清”工作隊，什么時候能回來也不知道，工作緊張，氣氛也緊張，她匆匆忙忙給沈從文寫簡短回信，末了囑咐，家里不同的人給她寫信，“最好裝在一個信封里寄來，已經(jīng)有人說我‘家信頻繁’，雖屬笑話，也應注意”。（21：483）

沈從文所在的政協(xié)小組，“一星期三次學習，思想改造為主”。歷史博物館決定對《中國古代服飾史料》進行修改，安排另外兩個人去做，得刪除一部分，增加一部分，“事實上還是得我動手，才能掌握輕重分寸。工作可以作的還相當多，而真正得力的助手卻無人，真是無可如何”。（21：449，450）“真正應和了莊子說的 ‘勞我以生’，殊不知如何來‘佚我以老’，或許來不及佚我以老，即將忽然要‘息我以死’了?？赏锵У倪€是學了許多，事作不完，不應當草草報廢！”（21：456）

五月四日，給程應镠寫信說到眼前的事：“這里北大史學系副主任周一良正在率領師生于海淀區(qū)掏糞，一定要這么作才算是思想進步，我目前就還理解不夠。我可能實在已落后到一個程度，總依舊認為目前明明白白編的通史不過關，涉及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世界，務虛說似乎頭頭是道，一具體，究竟生產(chǎn)上創(chuàng)造些什么，藝術上又有些什么成就，卻不知道，即知道也并不落實，近于人云亦云。一個五十多歲的專家，不針對本業(yè)，改正學習方法和學習態(tài)度，來填補研究上的空白點，突破目前空疏處，來寫寫既有嶄新觀點，也有嶄新內(nèi)容的通史或論文，使億萬人得到啟發(fā)并更正確一些明白國家過去，完成本門責任，卻避重就輕，滿足于形式上職業(yè)平等，把擔當困難的專業(yè)上的‘深入’和‘全面’，諉給未來一代，也不能說是識大體，而又能 ‘堅持真理’！”（21：454）

他自己要消耗剩余的生命到本業(yè)上，卻那么舉步維艱。八月二十日，他給館長龍潛寫了一封短信：龍館長：

我身體已不大抵事。主要毛病是心臟冠狀動脈硬化，四肢和頭部供血不足。局部頭痛轉(zhuǎn)成定型。讀書一會兒即感疲倦。記憶力和文字組織力，都明顯在逐漸衰退中。手足無力，走路時舉步易失確定性。白天讀小字書眼目易模糊，頭部沉重，得躺躺，躺下也并未即減去頭部壓力。晚上睡醒，頭部常發(fā)木……種種征象，多證明和心臟機能衰退供血不良問題有關。求好轉(zhuǎn)似已無可希望。只是如能保管比較得法，或可以稍延緩自然的進展，不至于突起惡化，或中風癱瘓，或發(fā)生更糟事故。照近一月趨勢看來，一切似還照自然規(guī)律在慢慢進展中，無可奈何。

目前《服裝資料》稿，已照你所說及王主任意見，將應加的由大章等分別繪出加上，文字部分也照各方面意見應改的改，能刪的刪，待大章等將新圖繪出后，我再用一星期時間仔細排定秩序，使文圖相互關系不致錯亂，即可上交審核。初步工作，九月內(nèi)總可告一段落。完結(jié)后再看看館中需要，安排工作，或整理綢緞，或先將部中上次約全國工藝美術教師分別執(zhí)筆編寫幾部工藝史稿，和絲綢、漆、瓷專題教材，由我審定待印稿件，為搶時間一一看畢。工作作完，再說休息。能否較好地完成這個任務，一切也只是盡力為之。我曾于上月給劉白羽部長寫了個信，談到這幾部稿子，如何看，如何改，工作效率會比較好些的意見。是否有必要這么作，將看部中對于這些教材要求而定。（我的點點常識，若用得上，自然應努力作去，若用不上，也只好交由后來高明去作，總之心已用到?。?/p>

我希望能有機會到一中醫(yī)療養(yǎng)所住十天半月試試，看看有無轉(zhuǎn)機，也只是“死馬當成活馬醫(yī)”一種打算。 （21：462-463）

九月十八日，沈從文致函北京市副市長王昆侖，提請采取措施搶救上方山廟里所存一萬七千冊明正統(tǒng)《大藏經(jīng)》。他建議成立各方面人員構(gòu)成的工作組，而他自己?？囱b裱經(jīng)面和包袱錦材料，記錄品種花色。明錦是他從事文物研究一開始就關注的，過了這么多年，也沒有多少同道。得知有這么些錦緞材料在深山中飽蠹魚銷蝕，他自是心痛。

形勢卻越來越不是關心什么花花朵朵、綢子緞子的時候，九月二十五日，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說：“我這兩天聽了二報告，一政協(xié)傳達，一文化部新部長（館中傳達）……同是要政治掛帥，定工農(nóng)兵方向?！别^里要設政治部，已有三人來蹲點。可他還老是坐在桌前改服飾資料的書稿，“十八萬字盡日在腦中旋轉(zhuǎn)，相當沉重”。這是一種無望的努力，他心里其實明白結(jié)果會怎樣，但就是不甘心，不肯放棄?！爸慌掠龅脚u家，從圖像，從文字，都必然可挑出百十處錯，也無從辯解。不得已最后復印將說明全刪去，亦復可能。因為圖省事，并且亦真正省得麻煩也。最擔心的是我自己，只有我自己明白內(nèi)中得失。”“想來擔心怕人。只能盡力之所及作去，不求有功，但愿無過，能無過，就很不錯了?！保?1：480-482）到年底，稿子還在趕改，不過，“我已早把出版理想放棄，只老擔心將來出亂子……”“科學院社會科學各部門，正在大舉討論吳晗關于海瑞戲劇和姚文元、戚本禹文章，就趨勢言，將比談‘中間人物’和《早春二月》人數(shù)還廣泛……我近來搞的一行……也極容易成為 ‘厚古薄今’?！保?1：505，506）

十一月中下旬，政協(xié)“開門學習”，沈從文跟隨活動參觀了京郊的南韓繼地方農(nóng)業(yè)、焦戶莊地道戰(zhàn)遺跡、石景山鋼鐵廠。參觀地道戰(zhàn)遺跡時，他注意到，“同行的多歷史人物，計有溥儀皇帝，和蔣名下大小帶兵官二十來位。（我試為估計了下，大致管過一百五十萬左右大兵！”

景德鎮(zhèn)陶瓷十一月來京展覽，沈從文給報紙寫了兩篇介紹短文。此外，這一年沒有發(fā)表別的文章。而且此后十四年，他也沒有發(fā)表任何文章。

這一年收到日本漢學家松枝茂夫來信，這位從三十年代起即翻譯沈從文作品的研究者，打算翻譯他的“全集”。沈從文一直沒有答復，也無從答復。至于紐約出的一本中國文學選（A Treasury of Chinese Literature：A new Prose anthology Including Fiction and Drama，New York：Appleton-Century，一九六五）收了《龍朱》，那更是何其遙遠世界里的事情，與眼下的處境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當然，可能的情況是，沈從文根本不知道。

沈從文給程應镠的信里說：“照理到了這個年紀，應活得稍稍從容點，卻經(jīng)常在‘斗爭’呼聲來復中如臨深履薄，深懷憂懼，不知如何是好?！保?1：4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