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淪陷期文學書史話

知名老作家關(guān)沫南所撰四萬余字《憶“哈爾濱左翼文學事件”》（刊1985《哈爾濱文史資料》6輯），2011年又收入抗戰(zhàn)期間黑土作家叢書《關(guān)沫南集》。寫作前他就跟我多次講述過。這是一篇珍貴的歷史文獻，它敘述在日偽統(tǒng)治下，哈埠一群苦難的青年、學生，秘密參加馬克思主義文藝小組讀書會，閱讀和傳播左翼文學書籍，發(fā)表隱晦的抗日作品等等。近年幾次讀此文，在感動中竟引起我的懷舊之情。早年我閱讀的進步文學書，和我所見所知的東北淪陷期印行的一些文學書，又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現(xiàn)僅作史料記下。

我與文學書的緣起，要追溯到三十年代末少年時的環(huán)境。那時家父教過私塾，在顧?quán)l(xiāng)的寒舍里，存有《三蘇文集》、《古文觀止》、《聊齋志異》等古典文學名著，我翻看過。近鄰俄語通事周健國是父親的私誼好友（作家唐景陽的岳父），也送過幾本雜志和新文學書讓我讀，這些都啟動了我的文學興趣。1940年哈市職業(yè)中學里已暗中組建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習小組讀書會，我也參加過該會活動，如傳閱魯迅的《彷徨》、《熱風》，蔣光慈的《鴨綠江上》。一年后傳閱的書還有《魯迅自選集》、《在黑暗中》（丁玲）、《貝多芬傳》（楊晦譯）等。1943年我在一面坡螞蜒河邊與同學傳閱時，又讀到契訶夫和高爾基的短篇。還記得1944年初秋，我到市郊白家堡小學，該校教師延先生是我同學之兄，送我讀一部缺頁的上海開明出版的《子夜》（茅盾）。這些滄桑的往事，至今恍如昨日。

當年淪陷中的哈埠青年學生，最喜歡讀上海出版的進步文學書，藉以喚醒和提高民族覺悟。如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因封皮為白色，故同學稱之白皮書。還有商務(wù)、啟明等印書館出版的中外世界名著。自然那時馬克思主義理論，魯迅、高爾基等作家作品，均被視為禁書?？墒怯械倪M步思想的店主，如道外滿洲書店竟暗中賣過《靜靜的頓河》中譯本。至于蕭軍的抗日的長篇小說《八月的鄉(xiāng)村》，東北淪陷期似乎誰都未見到。近來韓文達（季瘋讀書會三把手）告訴我，當年季瘋通過特殊渠道曾見過此書。

對東北淪陷期印行的內(nèi)涵各異的文學書，這里僅從文學史料的角度，作個人流水賬式的記述，不加評論。哈爾濱五日畫報社于1933年出版三郎、悄吟合集《跋涉》，詩集《冷風》（潘惠疇），短篇集《黃鶯》（傅紹周）。同年溫佩筠譯《零露集》自印問世，翌年溫譯屠格涅夫小說集《阿霞》，由精益書局印行。1938年，沫南的小說集《蹉跎》，經(jīng)市警察局檢閱股一老者檢查，看沫南是十八歲的孩子，通過后也在精益書局出版（中共地下黨員張觀在此書局工作）。1940年通俗文學《哈爾濱的一個女性》、《江水集》等，相繼由本埠商務(wù)印書局印行。

淪陷期長春益智書店，1940年出版文藝叢刊、學藝叢刊、文選叢書，共十三種。我在中學時，購讀過其中的中篇小說《懷鄉(xiāng)》（柯炬），短篇小說《燕》（克大），也見過短篇小說《泥沼》（袁犀）。1941年出版多寫給青年的雜文集《雜感之感》（季瘋），五十年后我還記得書中幾句潑辣的文句。長篇小說《綠色的谷》（山?。?943年文化社印行后，我購讀時已按偽弘報處指令的頁碼扯掉。

側(cè)聞益智書店后改變?yōu)樗囄臅浚?941年相繼發(fā)行駱駝文學叢書約九種。其中我讀過短篇小說集《歸鄉(xiāng)》（爵青），文藝隨筆《譚》（古?。?，也見過八百多頁的《老總短篇集》（慈燈）。此前城島文庫印書五種，當年只讀過一種。近年吉林文研所同志協(xié)助復印其中的短篇小說《花月集》（疑遲），我在哈埠街攤上又偶然買到短篇小說集《蝙蝠》（小松）。

長春開明圖書公司并非上海開明書店的分支，似借名而已。出版文學書二十余種，我購讀過《滿洲文學史料》（秋螢），文評《諸相集》（劉漢），也見過小說集《安荻和馬華》（但娣），此書后在1965年冬又在大連夜書店燈光下重見。作者告訴我，《安荻和馬華》是寫日偽抓勞工迫害中國人的。1978年夏旅滬，在一家舊書店布滿灰塵的書架上，見到1943年開明版的散文集《落英集》（楊絮），而得購此書。

我在1942年讀詩集，先是借來的1939年益智出版的《口笛》（杲杳）。繼讀1941年詩季社印行的《季季草》（山?。疫€記得該集封面為綠色，小本毛邊紙。等到讀《南城草》（徐放），作者可能已經(jīng)進關(guān)。《焚桐集》（成弦）是作者第二本詩集，大地圖書公司印行。1945年春購讀后遺失，近年蒙文友依據(jù)殘本手抄一冊贈我。作者的第一本詩集《青色詩抄》，1939年長春詩歌叢刊刊行會發(fā)行。詩集《春天一株草》（韋長明，即李正中），記得扉頁上寫：“你的友情是春天，我是春天一株草”，詩作于淪陷末期，然由國民圖書公司出版，則是1945年祖國光復后9月10日了。

張辛實主編的新現(xiàn)實文藝叢書，內(nèi)收小說、散文、詩歌、隨筆、譯文十多種，1943年陸續(xù)問世。我讀到的有散文《黃花集》（也麗），小說集《櫻》（朱媞），隨筆《草梗集》（辛嘉），獨幕劇《獵人之家》（安犀）等。印刷紙為“配給”紙，較為粗劣。

王秋螢的長篇小說《河流的底層》，1942年5月由大連實業(yè)印書館發(fā)行，并印他的《文學概論》。翌年出版陳因編的《滿洲作家論集》，我感覺此集的封面很有寓意，那座雕塑式的石獅兩眼失明，頭部似被毀的狀態(tài)，可使讀者聯(lián)想到日本侵略者即將滅亡的命運。大連關(guān)東出版社出版過韓護的譯著，如長篇小說《紅顏女兒》等。韓護是位進步作家、報人。據(jù)說耳聾，還發(fā)表過《梅娘論》。從《吉林文史資料》得知，1947年左右，他在長春參加中共外圍進步組織活動。該社還出版漁郎的《新文學總論六編》，封面為淡紅色，書前有序書后附贅詞，我只知作者姓于，其他情況至今不詳。

當年上海出版的文學書流入關(guān)外的量少，故淪陷期書店盛行翻印之風。我見到有益智書店翻印的中譯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羅亭》，啟智書店翻印的巴金激流三部曲《家》、《春》、《秋》，老舍的《離婚》，《冰心小說選》，以及大連實業(yè)洋行出版部、奉天振興排印局翻印的老舍的《趙子曰》、《二馬》、《文博士》等小說。這些翻印書質(zhì)量差，但在當時讀書界饑荒之年，廣為流傳。此外，寓居哈爾濱的俄僑作家拜克夫的《虎》、《牝虎》，1942年均由曲舒譯出在大連出版。夷夫、王覺等譯的金東仁、李泰俊的短篇《朝鮮小說集》，也在東北淪陷后期問世。

關(guān)沫南當年為了創(chuàng)作，在哈市道外儀古齋舊書店買過描寫被壓迫人民的小說集《雪人》，及芥川龍之介的《河童》等。和艾循一同到道外滿洲書店挑選高爾基、福樓拜、法郎士的書。他們還從道里同發(fā)隆商場窗前王忠生的舊書攤上，拿到十月革命后的作品《鐵流》、《毀滅》等，從而熟習和借鑒中外世界文學?！豆枮I往事》一書，記載關(guān)沫南、陳克和我到忠生書攤上看書買書。近來老關(guān)有一次和我聊天，他說那時東西方的文學書都看過，然后話鋒一轉(zhuǎn)說：“你有點像王忠生?！蔽乙粫r不知是我的長相和性格某一點像忠生，還是整天和文學書打交道像忠生，好在我沒追問。話題又轉(zhuǎn)了，王忠生河北深縣人，生于1910年，是1937年組建哈爾濱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習小組的發(fā)起人之一和重要成員，還以鐘聲的筆名在報上發(fā)表過文章。1939年書攤遷至道里，我們中學學生也曾來光顧，成為哈埠暗中出售進步書籍的秘營。為躲避敵特的眼目，他把進步作品的書皮用《七俠五義》、《封神演義》等偽裝上。進步的作品不擺在攤上，多是放在暗箱底層，只有熟人來才遞給他。1941年春末，日關(guān)東軍特務(wù)貞行和尚，到書攤前巡視，又到忠生家里窺探，意外發(fā)現(xiàn)地窖里的一些馬列主義藏書。六月一天，忠生被秘密逮捕，牢中受刑，半年后從監(jiān)獄出來，逃亡北平豐臺。此事成為當年12月31日，日偽警察局逮捕關(guān)沫南等“哈爾濱左翼文學事件”的開端，多年來每思至此令我唏噓不止！

話說回來，前面所述淪陷期印行的文學書，是一部分。我見過和讀過的長篇小說還有：《新土地》（靈非），《碗》（任情）；短篇《滿洲作家小說集》，和其他散文等。歲月蹉跎，這些經(jīng)過七十多年歷史風雨的原版本書早已殘缺不全。然識者卻以“珍本”看待，現(xiàn)部分收藏在東北三省和京滬各圖書館（多不外借）。另外部分則存匿于研究人員和收藏家以及作者本人處（含家屬）。近年來我偶然購到兩冊，好像是抓彩票憑運氣獲得的。

作者簡介：劉樹聲，1927年生于哈爾濱。五十年代初學習寫文學評論。曾任哈爾濱市文聯(lián)秘書長，《哈爾濱文藝》主編，市作協(xié)副主席。參與編輯《東北文學研究史料》等期刊，著有評論和史料《松濱管見集》等。喜歡寫隨筆，并研究淪陷文學和東北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