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山城張家口,大境門必定繞不過去,而談到大境門,絕對繞不過張家口。大境門是張家口的標志和符號,但如果僅僅將大境門看作一個標志,又太簡單了。大境門是生長在張家口身體上的,當然,“生長”是由張家口的特殊地域決定的。大境門對于張家口的重要,標志和象征是表象,更深更高的層次,它是張家口文化血液中不可或缺的營養(yǎng)分子,參與、影響甚至預示著山城的命運,猶如一個人的基因密碼。
我曾在張家口生活了四年,不長,一千多個日夜。我住在西太平山腳下,每年夏季,打開后窗,涼爽的輕風挾著花草的清香穿廳而過。花草是太平山上的,風是壩上草原過來的。如果不出門,每天清早或傍晚,我必爬越太平山,常在山頂?shù)某柾ば_。朝陽亭建在絕壁之上,從那里可一覽山城全貌。張家口三面環(huán)山,清水河穿城而過,像一個狹長的溝壑。春天,三山翠綠,格外養(yǎng)眼;金秋,楓葉如火,令人神往。大自然的筆墨,總是那么不偏不倚,恰到好處。朝陽亭往北數(shù)百米,就是綿延千里的長城,大境門嵌于其間。我在山上繞一圈,再從大境門下山,永遠不變的路線。每次走過門頂,都要朝北望望。望不出多遠,彼時,總有一絲滄桑劃過心間。
張家口距北京二百公里,是塞北大漠進入中原必經(jīng)的通道,獨特的地理位置注定了它的重要。元明清三個朝代均定都北京,張家口是京西北的門戶。作為軍事重鎮(zhèn),戰(zhàn)爭,自然是如影隨形。
一個遍布刀傷和槍傷的城市。
無可遁逃。
張家口別稱武城。在這塊地界上究竟發(fā)生過多少場戰(zhàn)爭?史料沒有確切的數(shù)字。因為戰(zhàn)爭戰(zhàn)亂,所以修建長城。戰(zhàn)國、秦、漢、南北朝、唐、金、明等朝代都曾在張家口境內(nèi)修筑過長城,總長一千五百多公里。當然,許多長城只剩下遺址,或只是隱在文字背后的影子。烽火熄滅,狼煙消逝,但刀痕猶在。
華夏史上最早、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深遠的戰(zhàn)爭發(fā)生在張家口,史稱阪泉之戰(zhàn)與涿鹿之戰(zhàn)。阪泉之戰(zhàn)發(fā)生于炎帝部落與黃帝部落之間,黃帝戰(zhàn)勝炎帝,形成黃炎部落聯(lián)盟;涿鹿之戰(zhàn)發(fā)生于黃炎部落聯(lián)盟與蚩尤之間,蚩尤大敗。雖然有傳說成分,但戰(zhàn)爭的性質不容置疑。學者們看重戰(zhàn)爭的意義,但并不能改寫戰(zhàn)爭的含義。人的童年記憶或許模糊,但影響深遠。阪泉之戰(zhàn)與涿鹿之戰(zhàn),應該是張家口的童年記憶吧。
中國歷史上最屈辱的戰(zhàn)爭當屬土木堡之變,也發(fā)生在張家口,是明朝與漠北瓦刺部落之間的一場大戰(zhàn)。明朝的主角是明英宗和宦官王振。王振是蔚縣人,據(jù)說兵敗返京時,本來打算走蔚縣,但王振怕士兵踏壞老家的莊稼,改走懷來,其實,就算走蔚縣,也難逃敗運。從大軍離京那一刻,失敗已經(jīng)注定。明英宗被俘,王振被殺,五十萬大軍覆沒,留給后人一片嘆息。
寫戰(zhàn)爭或與戰(zhàn)爭有關的小說很多,如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格拉斯的《鐵皮鼓》,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的短篇《良心》,也與戰(zhàn)爭有關。一個叫呂基的青年為了殺死仇人,參加戰(zhàn)爭。他在戰(zhàn)場上殺死許多敵人,得了許多獎章,但始終沒找見仇人。戰(zhàn)爭結束,他到敵國游歷,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仇人蹤跡,把對方干掉。呂基因此被捕,被指控為謀殺并被判處絞刑。先前殺人獲嘉獎,后來殺人處絞刑,只因先前是戰(zhàn)爭,有著某種集體性??苫仡櫄v史,戰(zhàn)爭的發(fā)動者往往是一個或數(shù)個,是個人意愿,葬送的倒是群體。
野狐嶺之戰(zhàn)當屬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戰(zhàn),發(fā)生在蒙古大軍和金國之間。持續(xù)數(shù)月,極為慘烈。野狐嶺在張家口城西北,俗稱壩頭,是內(nèi)蒙高原的邊緣地帶。當然是成吉思汗勝,且以少勝多。此次戰(zhàn)爭,文字記載甚多,難以否認,更難否認的是,它又給張家口留下一處刀傷,雖然刀傷可以讓她更加成熟。
還有許多大戰(zhàn),我不想在此羅列。一路穿越狼煙和烽火,這就是張家口的歷史。戰(zhàn)爭是個讓人沉重的詞,但戰(zhàn)爭也能激發(fā)人的智慧。童年時期,我特別喜歡的一部電影是《地雷戰(zhàn)》。其中一個細節(jié)記憶猶新,民兵看到對象的長辮子,受了啟發(fā),解決了連接地雷的技術性問題。那時,我對他佩服極了。
據(jù)說最早的指南車于涿鹿之戰(zhàn)期間發(fā)明。據(jù)《太平御覽》記載,黃帝追趕敗逃的蚩尤,蚩尤突施魔法,從鼻孔中噴出濃霧,剎那間戰(zhàn)場上天昏地暗,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持續(xù)三天三夜。一個叫風后的人,制造了一輛指南車,車上站著一個小人,手始終指向南方,從而使黃帝部落沖出濃霧,取得戰(zhàn)爭勝利。
戰(zhàn)爭與文化不是近親,但有血緣關系。對于張家口,這種血緣關系,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堡就是戰(zhàn)爭催生出來的。在張家口境內(nèi)有上千個堡。僅蔚縣境內(nèi)就有八百村堡之說。有的堡歷經(jīng)風雨,至今完好,有的雖已不存,但仍有村鎮(zhèn)沿用堡的名字,記錄著堡曾經(jīng)的存在。
堡子,新華字典的注釋是有圍墻的村鎮(zhèn)。它最早最初的功能是防御工事,一般叫軍堡。軍人需要堡壘,老百姓更希望安全,除了戰(zhàn)爭,還有匪患,村鎮(zhèn)之堡便蘑菇一樣生長出來。
張家口市內(nèi)有座堡,叫堡子里,始建于明宣德四年。當然,它是一座軍堡,主要守衛(wèi)北部長城。從北京到張家口往西,長城沿線有六十九座堡,如葛峪堡,馬營堡,土木堡,膳房堡等,每個堡還有屬堡,如堡子里下屬高廟堡,四杰屯,葛峪堡下屬趄柳樹,張全,五家莊等。在長城之外,還有許多軍堡,如蔚縣的飛狐峪堡??梢姳さ闹匾?,或者說軍事的重要。
作為軍堡,其功能主要是防御,因而必須堅固。不然,別說防御了,說不定幾場風雨,就坍塌了。在史料記載中,還沒有偷工減料的,更沒有哪個軍堡在建時或建好不久便成為廢墟的,至少幾十年內(nèi)是堅固的,無論是青磚還是黃土壘就。我曾想象那個場面,該是何等壯美。在布局設施上,軍堡自然處處從軍事考慮,如堡子里四角各建一個戍樓,東、南門和西城墻上建有兼瞭望和御敵功能的重檐閣樓。堡內(nèi)有中營署守備署,其他建筑多是官衙官邸營房等,普通百姓閑雜人員不能居住,防止混進奸細。商人入住已是后話。堡的堅固當然至關重要,但人心的堅固更為重要。人心不牢,再高的墻也無濟于事。從這個意義上說,城堡包括萬里長城在內(nèi),構筑的是心理防線。
仗不是年年打,天天站在瞭望臺上,瞭望的只是晝夜的更替,四季的輪回,紫燕回北,雁陣南歸。作為戍邊將士,日子單調而清苦。曾看過一個關于飛狐峪堡的故事,飛狐峪把總地位不高,給養(yǎng)不足,官兵們經(jīng)常一天做一次飯。有時揭不開鍋,就架火烤山藥莜面餅子吃??撅炞诱粗?,官兵們吃時就用手一打,再用嘴一吹。有時一天的飯都是這樣單調,因而當?shù)亓鱾饕粋€戲謔性的歇后語:飛狐峪的把總——三吹三打。這個故事的真?zhèn)螣o從考證,但兵丁生活清苦,可作為佐證或旁證。至少,對某些偏遠的堡兵而言是這樣。
當然,有的堡在建時就考慮到其功能的多樣性,堡不僅僅是防御之城還是生活場所。日子需要調節(jié)需要顏色,兵不需要至少官需要,官不需要至少官屬需要。所以,堡內(nèi)有店鋪,客棧,寺廟,戲樓。特別是寺廟和戲樓不可或缺。像涿鹿縣廣恩屯,僅五戶戍軍駐扎,也有一座觀音殿。在他們心中,觀音殿起到的作用或許比城墻更大些。而戲曲呢,不僅調節(jié)生活,還有教化功能,可以說是有堡必有戲樓。
在建筑布局上,城堡也很有講究。如張家口堡的中心是鼓樓,樓分兩層,由墩臺和樓閣兩部分組成,臺基呈四角狀,底層留四門,四門通衢,俗稱四門洞。堡最高處是北城墻的玉皇閣,玉皇閣與鼓樓均在堡中軸線上。不同的堡,街道形狀各不相同,有豐字型,井字型,田字型,棋盤格型,人字型,主字型等等。如蔚縣宋家莊的街道為三橫一豎,與正北的真武廟恰好形成“主”字,從堡門走出繞關帝廟叉開左右兩條大街,出堡,恰好形成一個“人”字,整個街道形成“主人”布局。堡從其外觀看,是粗獷雄壯的,頗具北方大地的豪壯,走進堡內(nèi),會發(fā)現(xiàn)許多精致與秀美。如蔚縣西古堡民居的窗雕,與徽雕相比,毫不遜色,集南方的陰柔精細與北方的陽剛大氣于一身,令人嘆為觀止。
許多堡在歲月中漸漸消亡掉,只留下輕輕淺淺的痕跡,許多堡歷盡風雨滄桑,面貌依舊,書寫一段段歷史的傳奇。堡子里算基本完好的,如今是張家口老城區(qū)。特別浮躁時,我會去那里走走。街道不再平整,僅管不時傳來吆喝聲,但走在曲曲彎彎的巷子里,心確實能安靜下來。我的長篇小說《紅月亮》,中篇小說《背叛》,女主人都住在堡子里,是她們的選擇,也是我的選擇。因為只有讓她們住在堡子里,我才能走近她們,與她們一道走進張家口的縱深。
其實,張家口獨特的地理位置和形貌,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天然城堡?;蛟S,這就是它的命運,必定伴隨著血雨腥風。
如果堡寫就張家口與戰(zhàn)爭相伴的歷史,大境門則昭示了張家口的和平。堡門多數(shù)朝南開,大境門則通往北方,堡門不可隨便出入,而大境門完全敞開。
大境門修建于清順治元年,與山海關、嘉峪關、居庸關并稱長城四大關隘。其實,明朝在修建長城時曾開筑一個小境門,在大境門往東約一百二十米。同為境門,一大一小,意義大不同。明朝修建長城,從心理上,對北方少數(shù)民族是提防的,當然有懼怕因素。而作為在北方崛起壯大的滿清帝國,對生活在北方的蒙古部族也提防,但并不懼怕。這個大字,是策略,是膽識。戰(zhàn)爭當然不可避免,只一個葛爾丹,康熙就三次親征,開門,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戰(zhàn)爭,是膽略智慧的對決。相比于金戈鐵馬的廝殺,另一種戰(zhàn)爭更見功力。
大境門的建筑材料沒有多特殊,條石為基,青磚為體,門下馬道平鋪石板。門呈拱形,上面有四個遒勁的顏體大字“大好河山”,1927年,察哈爾都統(tǒng)高維岳手書。
如果張家口是一棵樹,大境門建成后,這棵樹漸漸枝繁葉茂。大境門給張家口注入了營養(yǎng)。營養(yǎng)來自商業(yè),來自著名的張庫大道。
張庫大道指張家口通往蒙古高原庫倫城(今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的貿(mào)易運銷路線,南起張家口,北向庫倫,直到俄羅斯的邊境城市恰克圖,全長三千多公里。一扇門,一條路,一座城,互為因果。
最繁盛時期,張家口旅蒙業(yè)有數(shù)百家,既有南方客賈,也有北方商人,既有中國商人,也有俄羅斯日本美國等外商,既有小本經(jīng)營的本地商,也有德恒美、永興和、瑞興和等大商號。經(jīng)營的范圍就更廣了,主要商品有磚茶、綢緞布匹、米粟麥粉、紙張、煙葉、紅糖、鐵器、鞍具,小百貨等家庭用品。與蒙古族牧民交換回的商品,有馬、駝、牛、羊、皮、絨毛、口蘑及鹿茸、麝香、羚羊角等藥材,與俄國人交換回的是毛呢、毛毯、天鵝絨、水晶石、赤金、銀器等。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輾轉數(shù)千公里,那么多貨物的往返,沙漠之舟駱駝是最主要的運輸工具。曾經(jīng),大境門外,駱駝市場極為繁盛,每年交易量超七萬頭。當時,僅向俄國輸出茶葉一項,每年就需十萬頭駱駝,向草原和西北輸出商品,每年需一百多萬頭駱駝及幾十萬輛老倌車。
駝隊,一個傳奇色彩頗濃的詞匯。
想想吧,草原,戈壁,烏云,篝火,匪徒,狼嗥,隨便扯上一點兒關系,就夠說道半天的。似乎與詩意沒有關系,漫漫的長路,單調的駝鈴,枯燥的日月星辰,但就算是粗礪的風,被時間的手撫平時,也會讓人生出向往。商道沒戲樓,但商人有響亮的歌喉。我特別喜歡二人臺《拉駱駝》,喜歡其旋律,也喜歡其歌詞——狂野又質樸,蓬蓬勃勃。
沒有大境門,就沒有張家口的繁榮。
沒有大境門,就沒有那狂野的歌。
這是肯定的,但大境門重要不是因為這些,而在于其影響改變了堡的思維方式。
在壩上草原,有一種皮尖草,多生在墻角、亂石、田間、地頭。生命力極強,連根拔出,如果沒被陽光曬枯,其根系會重新扎至地下。至于被踩被踏,根本沒什么損壞性影響。皮尖草葉片上有鋒利的刺,不會刺到周圍的植物或昆蟲,但如果赤手扯它,手會被割出血。
張家口是另一種形狀的皮尖草,同樣有著極強的生命力。我一直試圖尋找張家口的底色,如果用一個字概括,我認為應該是“韌”。戰(zhàn)爭的烽火,讓這塊土地和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具備強勁的韌性。數(shù)年前,我寫有關三祖的文章,探訪了涿鹿的幾個村莊。一個村莊有口蚩尤井,據(jù)說蚩尤的大軍曾在此休整。歇息時,我在那個村莊轉了轉,歪歪斜斜的街道,坑坑洼洼的路面,街角的石頭上坐著幾個清瘦的老人。他們不像我在別處見到的農(nóng)村人,好奇地盯著來客。他們漠然,淡定,一副見過世面,看透生死的樣子。我覺得,他們面孔上呈現(xiàn)的,就是張家口歷經(jīng)風雨的表情。
如果在韌字上再加一個字,應該是義字。張家口地處塞外,受草原文化與中原文化的雙重影響。兩種文化,不同方向,卻有著同樣的核心內(nèi)容。大境門日漸繁盛,就是義字當先。彼時的商鋪,有一個詞叫“倒賬”。倒賬也叫“撥兌賬”。因為各行業(yè)的貨物、銀錢往來都不是現(xiàn)金交易,只是落一筆賬,到一定時候互相撥兌,這就是“倒賬”。如皮毛販子欠下皮毛棧的錢,是以錢行借款支付,錢行把款過戶到皮毛棧,皮客買進貨物,再由皮毛棧把錢過戶到貨主,貨主仍把款存放在錢行。來往繁復,沒有擔保,靠的就是義字。
一方水土一方人。細想,世間萬物,均有跡可循。戰(zhàn)爭催生了堡,堡庇護著人,也使張家口的思維有著某種守勢,但這種守勢并不是保守,因為它還有一扇通向遠方的大門。這種守勢,是一種穩(wěn)妥。至今依然。行走在張家口大街上,會發(fā)現(xiàn)女孩的穿著打扮很前衛(wèi)很新潮,讓人驚訝。張家口是開放的,張家口人走得很遠,但無論走多遠,絕不把根拔掉,因為他們心中有著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的堡情結。
作者檔案
胡學文:男,1967年9月生。中國作協(xié)會員,河北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私人檔案》等四部,中篇小說集《麥子的蓋頭》等七部。曾獲《小說選刊》全國優(yōu)秀小說獎,《小說選刊》首屆中國小說雙年獎,《小說月報》第十二屆、十三屆、十四屆百花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中篇小說選刊》2006—2007和2008—2009年度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首屆“鄂爾多斯”獎,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獎,河北文藝振興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