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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飯

    2013-03-21 09:35:48孫慶豐
    陽光 2013年2期

    我說舅舅你吃你吃,可舅舅躺在炕上瞪著一雙眼睛就是不理我。我說舅舅你吃你吃,母親哭著說你舅舅死了,死人還吃哪門子飯啊。我說舅舅你吃你吃,舅媽說舅舅臨死前就說了一句話,我外甥還欠我一頓好飯呢。我說舅舅你吃你吃,我一邊哭夾著飯菜的手不停地哆嗦。

    是的,舅舅死了,我給他從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買了那么多最好吃的飯菜,可他還是餓著肚子帶著一腔的失望走了,以致死后連眼睛和嘴巴都沒有閉上。我的舅舅,這個苦了一輩子的典型的中國農(nóng)民,臨死前就想在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吃一頓好飯,到死這個愿望也沒有實(shí)現(xiàn)。

    前來幫忙料理后事的鄰居黑善狗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筷子,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我去搶他手中的筷子,我說這是買給我舅舅的。他說你舅舅沒這口福了,還不如我替他了卻了這樁心愿。我說你想吃讓你兒子買去,我舅舅活著時吃不上我給他倒進(jìn)棺材里,帶著到陰曹地府去吃,總不能讓他做鬼也餓肚子。黑善狗說這么好的飯菜倒進(jìn)棺材里是糟踐糧食,是犯罪。我說我愿意,你又不是我舅舅,憑啥給你白吃。

    母親說讓他吃吧,別看他兒女成群,日子比你舅舅好不到哪兒去,一年到頭肚子里也沾不上點(diǎn)兒油水。其實(shí)我不是心疼那些飯菜,是覺得黑善狗當(dāng)著我舅舅的面兒吃我給舅舅買的飯菜,簡直就是對舅舅的大不敬,因?yàn)槲铱傆X得舅舅沒有死,他就躺在炕上眼巴巴地瞅著黑善狗的吃相默默地咽口水呢。

    天哪!若不是親眼所見,在場所有的人幾乎都不敢相信,我給舅舅買了那么多好吃的飯菜,黑善狗居然全部吃進(jìn)了肚子。一瓶白酒像舅舅一樣肚子空空地躺在炕上,不僅菜湯子都吸溜喝了,偌大的飯盆子里居然被他舔得看不到一粒米。黑善狗吃完了用一只臟兮兮的手抹了抹那張露著黃牙的嘴,緊接著又把那只手貪婪地舔了一遍,然后打著飽嗝兒滿嘴酒氣地對舅媽說,弟妹啊,哥今天……吃得……太多了,得……回去……睡覺了,明兒個一早……再……過來……幫你忙乎,你……可要……節(jié)哀啊……?。俊堋苊?。

    黑善狗臨走前又齜著一副大黃牙把嘴湊到我跟前,拍著我的肩膀說,大外……外甥,今兒個可謝……謝你了,說……真的,吃……了這頓……好飯,死……了都……值啊,看……看來,我……比你……舅舅……命好。黑善狗說完就用雙手抱著圓鼓鼓的肚子回家了,看他走路的樣子,就像抱著個定時炸彈。

    我乜斜了他一眼,母親說算了別計(jì)較了,好端端的飯菜給活人吃了總比倒進(jìn)棺材強(qiáng)。我問母親這黑善狗養(yǎng)了四個兒女,據(jù)說日子過得都不錯,怎還能苦成這樣。母親看了一眼一旁的舅媽,沒有回答我。是啊,舅舅已經(jīng)走了快一天了,表哥一家子卻還沒有趕回來。

    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舅舅快不行了的時候,我正要去縣里開會,母親說你回村時開車把你表哥一家子順便拉回來。我給表哥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表哥才懶洋洋地問我什么事,我說舅舅快不行了你知道嗎?他說舅媽已經(jīng)告訴他了,剛接到的電話。我說那還不快回家,等著我去接你啊。表哥說沒事,都幾回了不行了不行了,回去不是好好的嗎,況且家里正裝修房子。我問他回還是不回,表哥說一會兒安裝完整體廚房自己打車回去。

    我掛掉電話就趕緊去了鎮(zhèn)上那家最好的飯店,因?yàn)槲彝蝗幌肫鹞疫€欠舅舅一頓好飯呢。記得去年春節(jié)我去給舅舅拜年,舅舅問我聽說鎮(zhèn)上那家最好的飯店做的飯菜特別好吃?我說是啊,您怎么知道的,八成是去吃過?舅舅說拉倒吧,開國際玩笑呢,聽你表哥說他往那家飯店送貨的時候經(jīng)常能碰到你,你舅舅我要是能在那兒吃上一頓好飯,吃完就死也值了。我說不至于吧舅舅,我表哥這幾年生意不錯,他不光往那家飯店送貨,還經(jīng)常在那兒宴請客戶,哪天讓我表哥帶你去吃一頓。

    誰知舅舅一擺手,你表哥做的是小本生意,哪能比得上你這個在鎮(zhèn)政府吃皇糧的大干部,他的錢我可舍不得花,就算真帶我去我也不去。我說舅舅此言差矣,現(xiàn)在做生意的比我們這些吃皇糧的有錢,我們掙的是有數(shù)的錢,人家一單生意就能頂我好幾個月的工資,我表哥要是沒錢能買下那么大一套房子?前一陣兒我去看了,那房子大得把你和舅媽接過去外加表哥的岳父岳母住進(jìn)去都顯冷清,可把我羨慕死了。舅舅說你這小時候挺忠厚老實(shí)的一個孩子咋也學(xué)會說瞎話了呢,你表哥說了,他這一年辛苦賺的一點(diǎn)兒血汗錢都讓你們當(dāng)干部的給劃拉進(jìn)自己的腰包了,你可要多關(guān)照一下你表哥啊。

    舅舅這么一說我從心里有些生氣了,前年表哥因?yàn)橥刀惵┒惐涣P款,我沒有給他說情他就從骨子里記恨我,在舅舅面前把我說得一無是處,儼然就是個腐敗分子。其實(shí)舅舅哪里知道,如果不是出于工作應(yīng)酬,我才懶得下飯店呢,年紀(jì)輕輕的就把身體喝壞了,體檢結(jié)果血糖、血壓、血脂一項(xiàng)比一項(xiàng)高,但我敢對毛主席老人家保證,在鎮(zhèn)政府大院兒里,我絕對是個廉潔奉公的好干部,至于別人怎么樣,我不管,確切地說是管不了,我無非就是個聽吆喝的,可表哥愣是把我比喻成了一手遮天的李蓮英。

    我說舅舅別聽別人瞎說,這干部們?nèi)羰嵌級牧诵?,不惦著咱老百姓的疾苦,這現(xiàn)在的生活哪能一天比一天好啊。就拿我表哥來說吧,如果沒有這么好的創(chuàng)業(yè)環(huán)境,短短幾年他能發(fā)了大財(cái)?舅舅說你有文化我理論不過你,我還聽說現(xiàn)在這當(dāng)官的還找什么陪酒的,說白了就是請人替自己去陪別人喝酒,你要是缺陪酒的,別忘了哪天把舅舅帶上,別看舅舅平常不喝酒,其實(shí)舅舅酒量大著呢,忘了你結(jié)婚的時候舅舅喝了一斤白酒還沒醉?我說不行,要說這陪酒的事還真有,只是不能什么人都找,起碼也都有點(diǎn)兒身份。

    身份?哦,瞧你舅舅這不開竅的豬腦子,忘了自己是個農(nóng)民,給我外甥去陪酒,不等于丟了我外甥的臉嗎?我趕忙說舅舅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shí)我們都明白我心里想的就是舅舅剛才嘴里說的。舅舅說沒事我不生氣,這酒陪不成你把吃剩的飯菜給我?guī)б恍┗貋砜偪梢园?。嘿,我的親舅舅啊,我從心里說,那樣做不更讓你外甥有失身份了嗎?我說舅舅干脆這樣吧,改天我?guī)芥?zhèn)上那家最好的飯店去吃一頓最好吃的飯菜,我哪能讓舅舅吃別人的殘羹冷炙呢。于是,我就欠了舅舅一頓好飯。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說完就把這事給淡忘了,可舅舅卻一直心里惦記著,還在村里逢人便說,我外甥說了,改天要帶我到鎮(zhèn)上最好的那家飯店去吃飯,讓那幫老頭老太太們羨慕得直流口水。

    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在回村的路上怎么就想起了曾經(jīng)給舅舅許的那個愿,如果我不到飯店去買好飯,無形中耽誤了最寶貴的時間,自己或許能和舅舅見上最后一面??墒侨绻液途司艘娚狭俗詈笠幻?,眼瞅著舅舅吃不上一頓好飯,張著嘴餓著肚子離開,我的心里或許會更不好受。畢竟,舅舅臨死前的最大心愿就是想到鎮(zhèn)上那家最好的飯店去吃一頓好飯。帶舅舅到飯店吃飯已經(jīng)不可能了,我只能把飯菜給他買回來端到眼跟前。當(dāng)我把飯菜端到舅舅眼跟前時,舅舅卻瞪著一雙銅鈴大的眼睛不理我,那么好的飯菜就白白便宜了黑善狗了。

    我問母親村里人咋給黑善狗起了這么一個不雅的綽號,母親說那家伙人長得黑,愛罵人,但是心眼子很善良,對人很熱心,村里誰家有個婚喪嫁娶的,都會主動前去幫忙,于是有人就叫他黑善狗。慢慢地,這個綽號就在村里傳開了,村里像我這代人都知道黑善狗,但很少有人能叫出他的真名。其實(shí)名字就是一個符號,連黑善狗自己也這么說,你若是人,別人叫你狗你也是人,你若是狗,別人叫你人你也是狗。嗬,不曾想到,這莊戶人居然也有這樣一套樸素卻讓人覺得言之在理的哲學(xué)。

    我又問母親這黑善狗吃了那么多飯菜身體沒事吧,活這么大我還是第一次見有人一次吃那么多東西,那吃人白飯的樣子看起來簡直要豁出老命去了。母親說應(yīng)該沒事,黑善狗能吃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我說那就好。我看看手表,已經(jīng)下午五點(diǎn)多鐘了,天已經(jīng)快黑了,卻還不見表哥一家子的身影。農(nóng)村里有這樣的習(xí)俗,父母過世,天黑前必須火化,火化回來還要舉行一場莊重的祭奠儀式,孝子孝女是必須要參加的,否則去世的人靈魂就去不了天堂。

    表哥終于回來了,自己回來的,從一進(jìn)大門口就開始發(fā)牢騷,成天嚷嚷著要死,有本事就死給我看,我那房子裝修得正在火候上呢,照這樣子你死不了把我也得折騰死。爹,我回來了,你不是快不行了嗎,眼睛咋還睜得那么大呢?您老不會是裝死人嚇唬人呢吧?啪!我平生第一次見身體瘦弱的舅媽打表哥,剛才表哥說的這番話實(shí)在是太混賬了,連我這個當(dāng)外甥的聽得都心寒,難道那裝修了一半的房子比父親的性命還金貴嗎?表哥的眼里除了錢還有什么?就連為人子女最后的一點(diǎn)兒孝心,也徹底泯滅了。

    為什么打我?表哥捂著滾燙的臉感覺有些委屈。你爹死了。舅媽說。咋還真死了呢?表哥有些不相信,摸了一下舅舅,趕緊把手抽了回來。表哥的眼中沒有一滴淚水,我甚至都看不到一絲人性的懺悔。真想狠狠地教訓(xùn)他一頓,我剛站起來就被母親一把拽住了。呀呵,咋的,連你也想教訓(xùn)我?。磕闼隳母[?。课艺f我是你爹的外甥。我爹沒你這樣的外甥,我爹就是一窮酸農(nóng)民,哪能配有你這在鎮(zhèn)政府工作的大干部外甥。

    舅媽說你混蛋,你表弟給你爹從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買了那么多飯菜,你還有臉說人家。表哥問飯菜呢?舅媽說讓黑善狗吃了。咋還讓黑善狗吃了呢?你表哥來晚了,你爹沒吃著。這說了半天我爹不還是沒吃著嗎,若是真有這個孝心,早干啥去了,他一頓飯吃剩下的就夠我爹吃三天了。你……我沒想到表哥居然能說出這種話。我怎么了,你想說什么,是不是要教訓(xùn)我對我爹摳門兒啊,是,你大方,就知道拿著你那些受賄來的錢財(cái)和物品污染我爹,你當(dāng)我不知道啊,你們當(dāng)干部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告訴你,就算我給我爹花一分錢,我的錢也是流血淌汗掙來的,比你的錢干凈。

    這回母親聽不順耳了,侄子你咋能這么說你表弟呢?常言說好吃不過豬肉,親不過姑舅,你們可是親表兄弟。是,上次你表弟沒有幫你說情,你咋不替他想想呢,你表弟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啊,這人是會變的,就說我表弟,小時候挨欺負(fù)哪一次不是我給他出氣,為此我也沒少挨別人打,可我有過一句怨言嗎?上次我這當(dāng)表哥的好容易向他張一次嘴,誰知他卻當(dāng)了干部六親不認(rèn)了。表哥向我母親訴苦。你那不是讓你表弟犯錯嗎,今天給你說情,明天給他說情,你表弟欠人一堆人情,到時候拿什么還,只能去犯法了。

    姑我跟你說啊,她是你兒子,你兒子就是個十足的腐敗分子,你也會向著他說,既然他不認(rèn)我這個表哥,我也不認(rèn)他這個表弟。爹啊,您花了人家那么多臟錢,到時候閻王爺是要跟您清算的,真要這樣的話,您可要坦白啊,因?yàn)槟彩鞘芎φ甙?。表哥的話越說越混賬了,我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就拉著母親去了院子里。

    媽,我想回鎮(zhèn)上,這兒實(shí)在是待不下去了,你看我表哥那混蛋的樣子,因?yàn)槟羌碌浆F(xiàn)在還耿耿于懷。母親說別跟他計(jì)較,他沒文化不認(rèn)人只認(rèn)錢,咱可不能跟他學(xué),否則你跟他有什么區(qū)別?這大學(xué)算是白讀了。等一會兒祭奠儀式結(jié)束了,你再走。正在這時,舅媽哭著跑出來了,他姑啊,這天下哪有這樣不孝的兒女啊,如果有,怎么全都投胎到我家了。公公死了,兒媳婦不僅不回來,還不讓孫子回來。閨女一進(jìn)門哭都不哭一聲,張口就說反正財(cái)產(chǎn)都是哥哥的,喪葬費(fèi)她一分錢都不會出,況且哥哥還比她有錢。錢錢錢,這倆畜生怎么就只認(rèn)得錢不認(rèn)得爹媽呢?

    舅媽這一番哭訴,讓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母親跟著直掉眼淚,如果說之前是對舅舅的懷念,那么現(xiàn)在卻是對舅媽的同情。唉,以后你舅媽一個人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你看著吧,兩個孩子沒有一個會收留她。母親說的和我擔(dān)心的不謀而合,畢竟,我們太了解舅舅的這兩個不孝兒女了。

    舅舅的祭奠儀式舉行得很簡單,按常理講,那種場合孝子孝女一般都會哭得昏天黑地,肝腸寸斷,死去活來,但舅舅的祭奠儀式卻出奇地靜,一雙兒女根本就不哭,其他人讓他們氣得早已哭不出聲來。母親扶著舅媽,我扶著母親,我們?nèi)丝粗砀绾捅砻迷谝慌誀幊场?/p>

    表哥說等爹發(fā)喪了就把媽接到你家。表妹說財(cái)產(chǎn)歸我我就接走,否則沒門兒。表哥說媽跟著閨女過得好,省得受兒媳婦的白眼,你也知道你嫂子厲害。表妹說你都不孝順咱媽,還讓嫂子對媽好?表哥說我妹夫人老實(shí),不會給媽臉色看。表妹說爹在世時把錢都貼給你了,你以為我不知道,現(xiàn)在憑啥讓我養(yǎng)媽?你——我怎么了,沒話說了吧?

    表哥說……表妹說……唉,這兄妹倆真是讓舅媽傷透了心,不成想舅舅死了這個家都不得安寧。我問母親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母親說是,你舅舅和舅媽心眼子偏,疼兒子不疼閨女,現(xiàn)在倒好,閨女心眼子硬,兒子成了白眼狼。我說幸虧你就生了我一個,否則咱家沒準(zhǔn)兒也會這么不和諧。母親說兒女不在多少,黑善狗養(yǎng)了四個兒女,個個有錢卻個個不孝順,否則也不至于成天到別人家混飯吃。母親這么一說,讓我覺得自己對黑善狗的態(tài)度有些過分了,沒想到他這么可憐。

    說到可憐,我突然又想起了可憐的舅舅。就在兩個月前,患腦血栓的舅舅居然一瘸一拐地徒步從村里去了鎮(zhèn)上,想去看看表哥的新房。鎮(zhèn)子雖然不大,但舅舅不認(rèn)識表哥家,因?yàn)閺木司嘶疾〉奖砀缃Y(jié)婚的十多年里,舅舅從未離開過村子。舅舅七打聽八打聽終于打聽到了鎮(zhèn)政府所在地,于是就到鎮(zhèn)政府找我。那天門衛(wèi)打電話說門口有人找我,出去一看竟是舅舅。我問舅舅您怎么跑到鎮(zhèn)上來了,舅媽呢?舅舅說我就想看看你表哥的新房,你舅媽不知道,我是半夜趁你舅媽熟睡偷著跑出來的。

    我趕緊給舅媽打電話,告訴她舅舅和我在一起,讓她放心。我向領(lǐng)導(dǎo)請了假先帶舅舅去了表哥家,表哥不在家,表嫂說他在新房那邊看著工人干活呢。我說先讓舅舅進(jìn)家吧,下午讓表哥帶舅舅去看看新房。誰知表嫂說先帶你舅舅去買身新衣服,再帶他去澡堂子洗個澡,沒看你舅舅身上有多臟?可是到了服裝店,舅舅說什么也不買新衣服,澡堂子就更不去了。舅舅說莊戶人不配穿啥新衣服,骨頭縫縫里都是泥,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干凈,還得讓你花冤枉錢。這樣吧,你表哥家我就不去了,趁著新房還沒裝修好,給你表哥打電話,你帶我去新房看一看,看完我就走,要不等新房裝修好了我可能這輩子都看不成了。

    表哥接電話時先是有些詫異,進(jìn)而有些不太樂意,我聽著他邊和我說話邊在和工人吵嘴,但他終歸沒有拒絕。真大,比咱村委會的院子還大。舅舅這屋看看,那屋瞅瞅,一會兒摸摸墻壁,一會兒摸摸大理石窗臺,那細(xì)致的模樣,就像表哥小時候,摸著表哥白皙的臉蛋兒。舅舅沒見過抽水馬桶,盯著看了半天,我問他有尿沒有,要不要尿一泡體驗(yàn)一下,舅舅說沒尿,尿一泡還得廢水花錢??墒窍聵堑臅r候,舅舅的尿卻順著褲管一直往外流,像一個噴壺,噴了足足五層樓梯。

    已經(jīng)到了晌午,我說舅舅你不是一直想去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吃頓好飯嗎,走,正好今天你來了,我現(xiàn)在就帶你去。哪知舅舅說什么也不去,說等下次在家讓你舅媽給我洗一洗,再換身干凈點(diǎn)兒的衣服,我再去。我知道尿了褲子的舅舅是怕在人前給我丟臉,于是我就把他送回家了?,F(xiàn)在想起來,天知道我有多么后悔,沒成想舅舅走得這么急,讓我一輩子都良心不安,因?yàn)槲仪匪活D好飯。

    突然,一陣雜亂的哭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以為是有村里的本家親戚來給舅舅吊喪了,但是哭聲是從隔壁傳來的。接著,黑善狗的老婆娘就帶領(lǐng)著兒女們氣勢洶洶地來到舅舅家問罪,說是黑善狗吃多了撐死了,讓舅媽償命。舅媽說是黑善狗自己搶著吃的,本來那些好飯是我外甥買給我家死鬼的,他搶飯時我外甥還攔著他呢,可是沒有攔住。你外甥買的那就讓你外甥償命。黑善狗的家人立刻把矛頭指向我。我不信,跑過去一看,黑善狗的肚子脹得像個充滿氣的皮球,但他的表情很安詳,不像我舅舅死的時候連眼睛和嘴巴都沒有合上。

    一頓飯咋還吃出人命來了呢?母親也感到納悶,但是黑善狗確實(shí)死了,對于他是撐死的說法我并不質(zhì)疑,因?yàn)閺乃е鴪A鼓鼓的肚子離開舅舅家時我的心里就一直不踏實(shí),現(xiàn)在終于出事了。怎么辦,一頓飯奪走了一條人命,這可不是小事,總得想個解決的辦法,好在沒人強(qiáng)迫他吃,我懂一點(diǎn)兒法律,即便在這件事上我有罪,也罪不至死。我說先報(bào)案吧,我們把現(xiàn)場保護(hù)好,怎么處理等警察來了再說。

    我被帶上警車的時候,隔著車窗我看到表哥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還朝我這個方向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舅舅的出殯儀式我沒能參加,因?yàn)槟嵌螘r間我一直被關(guān)著接受調(diào)查。半個月后警方以謀殺證據(jù)不足結(jié)案,黑善狗的家人一紙?jiān)V狀把我告到了法院,法院判決我給予黑善狗的家人一部分民事賠償,畢竟,在這件事上我有著不可推卸的責(zé)任,譬如,不應(yīng)該讓黑善狗把那么多的好飯全部都吃進(jìn)肚子。我服從法院的判決,沒有上訴,一分不少地將賠付款支付給了黑善狗的家人。

    第二天,因?yàn)闋帄Z賠付款,黑善狗的四個兒女又鬧到了法院,至于怎么解決的,我不清楚,也懶得打聽。那段時間,我向單位請了長假,把全部的時間都給了母親,母親因?yàn)槲业氖乱徊〔黄穑遗履奶焖矔窬司艘粯诱f走就走了。我問母親想吃什么,母親理解我的意思,她說這輩子有我這么一個孝順的兒子比吃什么都香。母親說的是心里話,從舅舅和黑善狗的死,母親對生活的理解更為深刻了。

    母親在病床前拉著我的手,讓我去給舅舅燒個紙。舅舅生前母親沒少接濟(jì)他,母親說從姥姥姥爺死后舅舅就是他最親的人了。給舅舅燒紙的時候,我的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流,不是因?yàn)閷λ卸嗝此寄睿怯X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疼痛。說實(shí)話,我對舅舅沒有多深的感情,從小到大也沒花過他的一分錢,其實(shí)我并不欠他什么,但是因?yàn)槟赣H總和我絮叨,小時候家里日子有多苦,一年到頭都吃不飽,每頓飯舅舅都會把碗里的飯菜給母親撥上幾筷子,一直撥到舅媽進(jìn)門,以致成年后母親總覺得欠舅舅的,母親欠他,讓我也覺得欠他,我欠他的,感覺不僅僅是一頓沒有吃到嘴里的好飯。

    我的疼痛遠(yuǎn)不止這些,舅舅的墳頭旁邊還有一座新墳,里邊埋的是黑善狗。我給黑善狗也燒了些紙錢,權(quán)當(dāng)是向他贖罪吧,希望他在九泉之下不要記恨我,因?yàn)槟切┖蔑堅(jiān)静皇琴I給他吃的。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他死后的表情,作為一個苦了一輩子的不孝兒女成群的老農(nóng)民,他死后的表情居然那么安詳,比起舅舅的死,黑善狗是幸福的。真沒想到,一頓好飯對于兩個死去的老農(nóng)民,死后的表情差別是那么大,但他們對幸福感的認(rèn)同是一樣的,那就是能吃一頓好飯死了也值。

    對于黑善狗,我甚至都無法理解自己究竟是做了一樁壞事還是好事,我最深的疼痛是因?yàn)榇髮W(xué)畢業(yè)后我本應(yīng)該在村里當(dāng)村長,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發(fā)家致富,可我最終還是自私地選擇了逃離,丟下那些和舅舅、黑善狗一樣的窮苦鄉(xiāng)親們,去了鎮(zhèn)政府工作,從這一點(diǎn)講,我真的有罪,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能理解我,原諒我,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是的,因?yàn)槲仪肪司说?,我就必須要對他撇下的女人?fù)責(zé)。舅媽說什么也不肯和我一起生活,她說自己有兒有女,讓外甥養(yǎng)活臉沒處擱啊。我說這天下不要臉的只有不孝順的兒女,作父母的有什么錯?

    舅媽含淚鎖上了院門。到了鎮(zhèn)上,路過那家最好的飯店,舅媽突然對我說,外甥,能不能請舅媽吃一頓好飯?舅媽的請求讓我感到很為難,不請她吃吧,我怕將來有一天也會像欠舅舅一樣欠她的;請她吃吧,從此我必須得二十四小時寸步不離地看著她。

    作者檔案

    孫慶豐:男,1977年4月生,大學(xué)教師,秦皇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詩文在《詩刊》、《青年文學(xué)》、《羊城晚報(bào)》等紙媒發(fā)表,獲各類征文小獎若干,著有詩集《春天的過錯》與微型小說集《一重?zé)挭z一重天》,主編校園文學(xué)作品集兩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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