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鵬
(渭南師范學院,陜西 渭南 714000)
書院作為中國古代特有的教育形式,始于唐中葉貞元年間(785—805),勃興于宋元,變革于明清,清末書院改為學堂,退出歷史舞臺。書院作為一種私學教育機構,是對先秦私學、兩漢精舍的繼承與衍生。書院集藏書、祭祀、教學與研究于一體,其發(fā)展受到官學與禪林的影響,歷經千年風雨,推動了中國古代文化發(fā)展和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堪為中國古代文化史和教育史上之奇觀。
書院之名始于唐代官府。據《舊唐志·職官志》記載:開元五年(717),唐玄宗在東都洛陽正式下令部署,在東都乾元殿東廊下,分經、史、子、集四部校寫內庫圖書,并廣采天下異本,傳寫、收藏,稱為乾元院,設校訂官四名。《新唐書·百官志》記載:次年,開元六年,乾元殿改稱麗正修書院,專設檢校官,改書官為麗正殿直學士。繼續(xù)從事搜書、校書編目、編纂書籍等工作。同時,增設了文學直與修撰、校理、刊正、??惫僖约胞愓盒迺鴮W士?!杜f唐書·玄宗本紀》:開元十三年(725),玄宗下令將麗正修書院改稱集賢殿書院,又名集賢書院。院內五品以上為學士,五品以下為直學士。增設修撰官、校理官、留院官、文學直、書直、畫直等,繼續(xù)從事圖書的搜集、校寫與編纂工作。由此,書院之名正式起用于玄宗創(chuàng)置的麗正書院與集賢書院。
以藏書、校書為主要職能的唐代書院,有別于以聚徒講學為主的私學書院。唐代麗正書院、集賢書院在藏書、校書的基礎上,增設了咨詢、顧問、侍讀、侍講等職能。用于朝廷刊輯經籍、校理圖書、征儲賢才、侍讀侍講、承旨籌策、撰述待制、辨別邦國大典、以質史籍疑義而備顧問應對。[1]12此時的書院,并非通常意義上以聚徒講學為主要教學活動的私學教育機構,亦非“士子肄業(yè)之所”[2]58。其動機和目的重在彰顯唐代統(tǒng)治者崇儒問道的精神和功德,意在弘揚其以古鑒今、增強統(tǒng)治的決心和善舉。
唐代雕版印刷術的發(fā)明及推廣,使書籍的數量大增。唐中葉以后,除官方藏書外,民間或私家藏書之所也隨之涌現。至五代時期,干戈興,學校廢,士人疾世遠去,隱居山林讀書講學,創(chuàng)學館、建學堂以延四方之士。河南登封的嵩陽書院、商丘的應天府書院與洛陽的龍門書院,以及江西宜豐的留張書院、永修的云陽書院、吉安的光祿書院、泰和的匡山書院、奉新的華林書院等均建于五代時期。至此,作為私人聚徒講書的書院教育,其“士子肄業(yè)之所”的職能已初見端倪。其規(guī)模雖小,亦不甚穩(wěn)定,然其為宋代以后書院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起到了獨特的作用。
宋初社會歷史條件為書院教育提供了發(fā)展空間。唐末五代數十年的戰(zhàn)亂動蕩,經濟凋敝,文教衰退,讀書士子無處顯身,多數窮居草野,隱身山林讀書講學。宋統(tǒng)一天下,平定戰(zhàn)亂,安定民生,文風漸起,掀起士子的讀書就學之風。然因宋初定海內,國力不足,無力興學設教,無暇顧及教育事業(yè)。以民間或私人創(chuàng)辦的鄉(xiāng)黨之學應運率先發(fā)展,書院教育由此興盛。
北宋的開明政治,營造了書院的繁榮。北宋朝政穩(wěn)定,興文教,抑武事,強化科舉考試制度,鼓勵支持民間或私人辦學,自建書院讀書講學便隨之風行。最著名的書院有:位于江西南康的白鹿洞書院、湖南長沙的岳麓書院、河南商丘的應天府(睢陽)書院、河南登封的嵩陽書院、湖南衡陽的石鼓書院、浙江江寧的茅山書院、“宋初三先生”之稱的胡瑗安定書院、孫復泰山書院、石介徂徠書院以及潯陽陳氏東佳書堂、豫章胡氏華林書堂和南康洪氏雷塘書堂等三所家族式書院。宋初書院多半始于唐末五代,建于名山勝地等偏僻之地,頗受禪林制度影響;其學舍大多源于個人讀書、治學或講習之所及家族所立之私塾,以學田作為主要經費來源。同時,不同程度地得到過官方的關注。在藏書、教學內容之外,增設了供祀活動,初步形成藏書、祭祀、講學的書院教育職能,并設立了以“山長”“院長”“洞主”等稱謂的書院主持人,呈現出書院教學的某些基本特征。然而,書院規(guī)模不大,組織機構較為簡單,并未形成完備的書院制度。
理學孕育下的南宋書院。理學成為顯學,發(fā)于北宋,興于南宋。理學思想成為南宋書院教育的基本內容,書院亦成為理學研究和傳播的依附之所。故此,南宋書院數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便不足為奇。據岳麓書院文化研究所統(tǒng)計,南宋時期全國共有書院711所,北宋遺留下來的有年代可考的約150所,其余多為南宋新建。[3]26其中,尤以江西、湖南、浙江、福建四省最多。其中,著名的理學家及書院有:程朱理學派思想之集大成者的朱熹、湖湘學派之代表人物張拭、新學派大家陸九淵以及浙東金華學派之代表人物呂祖謙,其分別主持的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象山書院、麗澤書院成為其理學思想廣為傳播的主要場所。南宋時期,我國書院制度臻于成熟,其重要標志為朱熹的《白鹿洞書院揭示》,首次為書院確立了總體教育方針。它不僅是南宋理宗淳柘以后的欽定書院學規(guī),而且是元、明、清三代書院的共同學規(guī)。[4]34除此之外,書院的組織管理趨于健全,加強了管理人員的設置和生徒的招收管理;講學、祭祀、藏書三大職能長足發(fā)展,書院擇師講學,傳授不同學派學說,并進行學術交流,講學形式趨于多元化,講學與生徒自學相輔形成;書院在祭祀孔子及其弟子的同時,重視對北宋以來理學家如周敦頤、張載、程灝、程頤、朱熹等人的供祀,祭祀典禮改為實行春、秋兩祭;書院建筑結構趨于規(guī)制,形成包括禮殿、祠堂、講堂、齋舍、書樓等功能齊全的教學設施;書院經費來源以學田田租為主,地方撥款為輔,個別書院以抵質庫(即明以后的當鋪)的利息收入作為經費來源,經費主要用于供給書院管理人員與生徒之所需以及書院的祭祀費用等。在理學思想的孕育下,南宋私學書院在整個書院史上呈現鼎盛之態(tài)。
元代漢化政策滋生的官學化書院。元代是以蒙古民族為主體聯(lián)合北方少數民族創(chuàng)建的封建大帝國。統(tǒng)治階級為了實現長治久安,推行漢化政策,明令保護書院、宗廟等文化機構,鼓勵書院教育,倡導多途徑創(chuàng)辦書院。朝廷出資興辦官府書院,并解決書院學生肄業(yè)問題?!独m(xù)文獻通考》記載:“自京學、州縣學以及書院,凡生徒之肄業(yè)于是者,守令舉薦之,臺憲考核之,或用為教官,或為吏屬,往往人才輩出焉?!弊源?,唐末以來書院由民間創(chuàng)辦經營的傳統(tǒng)被打破。
元代書院官學化演繹。朝廷在興辦官學書院的同時,資助民間私學書院,為元代書院的迅速發(fā)展提供了有力措施。據曹松葉《元代書院概況》統(tǒng)計,元代新建書院143所,興復原有書院65所,改建19所,共計227所。丁益吾先生的《歷代書院名錄》注明元代所建書院296所??紤]到宋代已有書院600余所,至元代大多得以保存、修復,元代書院近千所之說便不足為奇。其中影響最大的是建于元太宗七年(1235)的北京太極書院,設有專項資金、田產、編制,各級官員兼任或有官府出面擇聘山長,并置有專門的錢糧管理官員。
對于民間私學書院,官府給予資金、田產補貼,加強經濟監(jiān)管;山長須經政府認可,授予官階方可任職,官府實際上加強了對民間書院的辦學監(jiān)控。繼太極學院之后,各地書院不斷涌現。據《續(xù)文獻通考》載:有昌平諫議書院、河間毛公書院、京兆魯齋書院、開州崇義書院、蘇州甫里書院、宣府景賢書院、鳳翔岐山書院、常州龜石書院、濟南閔子書院、曲阜洙泗書院、瓊州東坡書院等40所。元代書院組織管理與教學活動多沿用南宋書院制度,然朝廷通過興建官學書院、資助私學書院并配置官員管理的官學化特點鮮明。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書院的繁榮發(fā)展,同時也阻礙了學者自由討論、學術獨立的文化人格之發(fā)展,在官府的監(jiān)控下,書院教育漸漸失去其靈魂。
于動亂中求生存,明代官學書院興起。明初,統(tǒng)治者推行“治國以教化為先,教化以學校為本”[5]451的教育方針,興官學,倡科舉,抑制書院發(fā)展。在明初一百年間,書院處于沉寂狀態(tài)。明憲宗時期,官員腐敗,朝政荒蕪,官學弊端顯露,科舉日益衰敗,叛亂接連四起。天下亂,則書院起;官學弊,則書院興。[6]572成化元年(1465),南康太守在白鹿洞書院舊址重建屋舍,恢復書院教育;成化五年(1469)岳麓書院得以修復;成化二十年(1484)象山書院重建。這些書院的逐步復興,促使朝廷改變其文教政策,允許地方書院的開辦。至此,明代書院正式“流光于天下”(《岳麓志》卷七)。
陽明學派融合下的明代書院全盛之貌。明正德年間,書院達到全盛時期。得益于心學派的理學思想家王陽明。其主張“正人心,息邪說”,“以解救明王朝的統(tǒng)治危機,為統(tǒng)治階級另謀思想上的出路”[7]346。其所到之處皆創(chuàng)立書院,宣揚其學說主張,學生無以數計。江右王門學者鄒守益建復古書院、白鷺書院講學興禮,羅洪先、聶豹建龍津書院講論,以正明學,鄒元標建仁文書院聚徒講學;南中王學代表黃省會、朱得之、唐順之于蘇皖地區(qū)開展講會;湖北蔣信建正學書院、文明書院聚徒講學;山東、河南的穆孔暉、尤時照、孟化鯉分別講學于愿學書院、見大書院與湭西書院;泰州學派的王艮廣筑書院,大會同志,聚徒講學。與陽明理學相結合的明代書院,其管理制度在沿襲元代書院制度的基礎上,加以革新。主要表現為:在組織管理上,其山長由地方官延聘或書院興建者自任;書院建筑與經費支出類似于元代;書院沿用祭祀與藏書職能,開展講會,實行考課制度。與科舉考試相結合,獲得更大的生存發(fā)展空間。明代書院在明初雖經歷多年沉寂,然到明中期,歷經陽明理學家的不斷革新,出現了書院、科舉、學術齊頭并行的格局,其空前興盛由此可見。
清代文教政策促使書院一度繁榮。從雍正十一年起,提倡官辦書院,各省陸續(xù)興辦書院。先后修復創(chuàng)建了:保定蓮池書院、濟南濼源書院、太原晉陽書院、開封大梁書院、南京鐘山書院、蘇州紫陽書院、南昌豫章書院、長沙岳麓書院等23所。自此,各府、州、縣紛紛設立書院,以至數量空前,遍及內地沿海、邊遠省份與少數民族聚居地。這一時期,以官辦書院居多,各級官府、官員或以公銀創(chuàng)建,或出私產創(chuàng)建。據曹松葉統(tǒng)計:清代書院1800所,官辦1381所,民辦近182所。清代統(tǒng)治階級在鼓勵書院發(fā)展的同時,加大其控制力度,采取“先在各省省會設立書院一所,書院經費由政府撥給;書院的山長由各省督撫學臣聘請;書院的學生由各省道員和布政司會同考核,私創(chuàng)書院需申報官廳查核”[8]261等一系列措施。至此,清代書院完全官學化,一并淪為科舉附庸。
科舉制度桎梏下,獨具特色的清代書院。清代,科舉考試成為書院的辦學宗旨,以八股文為主要教授內容。但也涌現了一批傳習理學、肄習經史的獨具特色之書院。如著名教育家黃宗羲的甬上證人書院,強調窮經、讀史、經世,提倡獨立思考,自由發(fā)揮,不唯司講者,不專主一家之說;清初啟蒙思想家顏元的漳南書院,推行重習行而不尚空談的教育思想;清代考據學派代表阮元及其詁經精舍、學海堂,崇尚漢儒、博習經史的學術宗旨。在官學腐敗、學風衰落的清代教育體制下,這些書院不能不稱其為特色。
清末書院衰退,為新式學堂所替代。如上所述,清代書院官學化嚴重,書院腐敗日益顯露。其一,山長不再熱衷于教學,轉而追求時名,多數不學無術,徒有虛名;其二,書院生徒多以功名利祿為唯一追求,迷戀科舉,將青春消磨于八股之中;其三,清末民族危機日益嚴重,有識之士知道欲富國強兵,必通曉西學以求救國之道。而當時書院教學內容,無論制藝,抑或漢學、理學,均無法適應社會要求。書院毫無意外地成為教育體制改革的目標。光緒二十四年(1898),康有為提出:“各直省及府州縣,咸有書院者,多者十數所,少者一二所,其民間亦有公立書院、義學、社學,學塾,皆有師生,皆有經費。惜所課皆八股試帖之業(yè),坐受修脯者……莫若因省府州縣鄉(xiāng)邑,公私現有之書院、義學、社學、私塾,皆改為兼習中西之學校,省會之大書院為高等學,州府縣之書院為中等學,義學、社學為小學。”[9]154光緒帝接受了康有為的建議,于七日后發(fā)布上諭:“即將各省府廳州縣現有之大小書院,一律改為兼習中學西學之學校。至于學校階級,自應以省會之大書院為高等學,郡城之書院為中等學,州縣之書院為小學,皆頒給京師大學堂章程,令其仿照辦理。其地方自行捐辦之義學社學等,亦令一律中西兼習,以廣造就?!敝链死_了書院改制之序幕。光緒二十七年(1901),清政府下令改書院辦學堂,各地掀起改學熱潮。至光緒二十八年,大部分省份基本實現了書院改學堂的要求。至此,在中國古代教育史上延續(xù)千余年之久的古代書院,終于為新式學堂所替代。
中國古代書院產生于唐代,歷經宋、元、明、清四朝,不僅為中國古代文化和教育事業(yè)作出了積極貢獻,更為近代教育的發(fā)展奠定了基礎。書院辦學經驗及教學方法是我國教育寶庫中的珍貴遺產,為現代高等教育事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有益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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