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娜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渭南714000)
幅員廣闊的華夏大地上,山川風物眾多,而華山以其險峻雄壯之勢、神奇特異之形,早在遠古時期就已特例獨出,在諸多山川形勝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在漫長悠久的歷史長河中,獨炳自然之神奇靈秀的華山,不僅被一個個神話傳說披上了一層飄渺蒼茫的彩衣,又在一代代文人墨客的筆下煥發(fā)出奇異永恒的神采,對華山的吟唱歌詠之盛亦在唐代達到了頂峰?!吧搅指奕?,實文思之奧府”,不同的山川會孕育、滋養(yǎng)、激發(fā)出不同的文學,唐代華山生態(tài)景觀為唐人在華山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廣闊的背景,唐人徜徉于其間,即獲得了審美的愉悅,也尋覓到一種空靈澄澈的心境,可以說,華山自然山水是唐人創(chuàng)作的不竭源泉,而他們在走向華山山水的過程中,也與此地山水、動植物形成一種依戀的關(guān)系,由此獲得與自然更深層的內(nèi)在交流,甚或在瞬間感悟中達到與之合一、契合無間的境地,從而形成一種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全新關(guān)系,體味出“詩意棲居”的化境。
不同于普通的山川河流、草木魚蟲,華山自古以來就是有名的靈山大川,以其長滿青松翠柏、靈芝仙草,飛翔著雄鷹、仙鶴,四季偏寒、常年冰凍積雪的雄壯神奇、秀麗青翠、峭拔峻削、云霧繚繞的特有形態(tài),被人們譽為人間奇境與仙境,并從中華大地眾多的山脈中特異獨出,被奉為五岳之一與道教的洞天福地。時至唐代,華山更由于地處京畿附近的原因,受到人們的推崇,在唐人心目中甚至擁有了超出其他四岳的崇高地位,以至于地位不斷提升,先是在玄宗開元年間被封為“金天王”,至天寶年間唐代士人們更是掀起了一場祈請?zhí)菩诜舛U華山的熱潮?;诖?,面對華山,唐代士人自然首先擁有的是一份不同于其他自然事物的特殊情懷,而唐代華山詩文中也因此蘊含了更豐富的生態(tài)內(nèi)涵,根據(jù)對唐代士人面對華山所持有的心理認識層次的分析,唐代士人的華山生態(tài)意識有著從以之為神、以之為友到與之合一的逐步深化過程。
在唐代文人的心目中一直上承先古的遺訓(xùn),認為萬物有靈,而日月星辰、名山大川則為天地的精華所在,有神靈之異,于是上至帝王下迨庶民,無不對之心生崇敬膜拜之心。不同階層的人面對華山的敬畏、祈禱之心也不同。
1.對帝王而言,每當國家有水旱災(zāi)異之事,必當遣臣下致祭,玄宗朝就多次頒令祈岳詔書,如《遣官祈雨詔》所言:
今月之初,雖降時雨,自此之后,頗愆甘液。如聞側(cè)近禾豆,微致焦萎,深用憂勞,式資祈請。某禱則久,常典宜遵,即令禮部侍郎王邱、太常少卿李暠分往華岳河瀆祈求。[1]317而《報祀九廟岳瀆天下名山大川詔》則言:
春來多雨,歲事有妨。朕自誠祈,靈祗降福。以時開霽,迄用登成,永惟休徵,敢忘昭報。宜令所司擇日享九廟,仍令高品祭五岳四瀆。其天下名山大川,各令所在長官致祭。務(wù)盡誠潔,用申精意。[1]342
看來無論是少雨還是多雨,事關(guān)民生家國、自然氣候的變異等大事,都會引發(fā)朝廷對華岳山神的精誠祈禱,以求風調(diào)雨順。
甚至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時,也會前往五岳祭祀,認為“歲之豐儉,故系於常數(shù);天之感應(yīng),實在於精誠”,于是玄宗曾令孫逖擬詔《令嗣鄭王希言分祭五岳敕》,其中太常卿韋縚祭西岳,并要求大臣們“務(wù)崇嚴潔”[1]3153。
玄宗后歷朝歷代都有對華山的祭祀,代宗年間外寇初平就恢復(fù)了以往的祭祀禮儀,因為在帝王心目中,“有天下者祭百神,蓋存乎統(tǒng)法也。山川出云而致風雨,列在明祀,其來久矣……古之岳瀆,秩視公侯,以其所生者繁,所濟也廣”,于是命常袞擬《蕭昕等分祭名山大川制》,“宜令某官等分祭名山山川,仍敕有司備具禮物,敬陳明薦,無失正辭”[1]4203。德宗朝的權(quán)德輿還曾在回顧歷朝以來的祭祀五岳禮儀的基礎(chǔ)上擬定《祭岳鎮(zhèn)海瀆等奏議》,其中寫道:
《禮記》《王制》曰:“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薄贾敯础秲x禮》《禮記》等議條例如前。伏惟《開元禮》,岳鎮(zhèn)海瀆,每年以五郊迎氣日祭之,時旱則祈於北郊,及有所祈之禮,獻官皆再拜……貞元初,陛下又以事切蒼生,屈巳再拜,況岳鎮(zhèn)海瀆,能出云為雨,故祝文有贊養(yǎng)萬品阜成百谷之言。國朝舊章,諸儒損益,伏請以《開元禮》祭官再拜為定。[1]4988
上行下效,作為宗法社會的最高統(tǒng)治者——帝王對華岳的虔誠膜拜,必然會帶動整個社會對以華岳為代表的自然山川的推崇與信仰,只是處在不同位置,人們對華岳神靈的期望也會不同。
2.對唐代官吏、布衣等文人而言,華山在其心目中亦有著神圣的地位,渴望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整濟蒼生的宏愿亦會向華山傾訴,希冀能得到相助,甚至潦倒不遇的憤懣會向華山抒泄以求庇佑。
開元時人韓賞有《告華岳文》:
惟廿七祀孟秋,右補闕韓賞,敢昭告於泰華府君祠廟:惟天地生於人,惟山川主乎神……今予小子,造於神祠,將有所盟,神其聽之……今者內(nèi)禱於身,外盟於神,如有一心公朝,戮力生人,惟神是福;崎嶇世道,僶俛在位,惟神所殛。必將忘身奉國為本圖,憂國濟人為己任。[1]3341
乾元二年出為華州刺史的張惟一在“大唐中興,克復(fù)兩京後”,因“乾元元年,自十月不雨,至於明年春”,于是作為父母官為了民生祈雨,曾“與華陰縣令劉暠丞(闕一字)峋丞員外郎置同正員李緩、主簿鄭鎮(zhèn)、尉王禁、尉高佩、尉崔季陽,於西岳金天王廟祈請”,并作《金天王廟祈雨記》記錄此事。[1]4150
大歷九年官華陰縣令的盧朝徹曾作《謁岳廟文》告于金天王傾吐其心聲:“朝徹不佞,獲領(lǐng)茲縣,職監(jiān)灑埽,躬備陳薦。顧?quán)捣票?,性受愚蒙,清是家風所遺,方乃天誘其衷。與眾難合,于時不容,向老厲志,如何遭逢,抱拙恬澹,委運窮通。倘力于政,王降百祿;稍私其身,王肆厥毒?!保?]4515
陳黯在《拜岳言》中還記載了一段與巫的對話,表達自己對拜岳的看法:
巫曰:客是行也,務(wù)名邪官邪?胡為乎有祈禮而無祈祠?神之肸蠁答,盍舒乃誠。曰:余其來拜,以岳長群山,猶人之有圣賢……載國祀典,宜人攸宗。拜之思盡乎余之敬,詞之默懼乎神之聰。[1]7987
而李靖在隋末風云動蕩之際祈拜于西岳,作《上西岳書》表達了自己滿腔的憤怒,以及渴望重整乾坤的宏愿,辭意激切,甚至表達了對神靈的懷疑與大不敬,以致于此文被認為是后人依托之作,其內(nèi)容如下:
布衣李靖,不揆狂簡,獻書西岳大王閣下:……嗚呼!靖者一丈夫爾,何得進不偶用,退不獲安?呼吸若窮池之魚,進退似失林之鳥,憂傷之心,不能已已。社稷陵遲,宇宙傾覆,奸雄競逐,郡縣土崩,遂欲建義橫行……使萬姓昭蘇,庶物昌運……捧忠義之心,身傾濟世志吐肝膽於階下,惟神鑒之。愿告進退之機得遂平生之志。[1]1568
至于普通百姓,對華山的敬慕之心更是無以復(fù)加,在華山神靈面前他們祈求的往往只是富貴平安,以致于華岳廟前總是香火繚繞,這種盛況如張籍在《華山廟》一詩中所言:“金天廟下西京道,巫女紛紛走似煙。手把紙錢迎過客,遣求恩福到神前?!保?]7425
唐人在敬畏華山以之為神的基礎(chǔ)上,賦予了華山生命乃至超過人類的智識,也正是因為華山在唐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使得他們在面對華山時,總會相當恭敬,“拳然跼慮,瞿然改容”,甚至于“拜手稽首兮氣莫敢怠”。雖說在今天看來這種樸素的虔誠的敬畏觀念被視為愚昧迷信,可從某種角度講,恰恰是這種建立在敬畏基礎(chǔ)上的虔誠乃至迷信,使得唐人在面對山岳時不會也不敢肆意妄為,更勿談以一種征服者的姿態(tài)無限制地對其開掘、掠奪了,從而更好地保存了山岳河流自然的原有的生態(tài)。正如法國現(xiàn)代生態(tài)倫理學的奠基人史懷澤所言:“在本質(zhì)上,敬畏生命所命令的是與愛的倫理原則一致的。只是敬畏生命本身就包含著愛的命令的根據(jù),并要求同情所有的生物?!保?]91-92
有靈有識的華山在唐代這個詩的國度里,在滿含著詩意情懷的詩人們眼里,更是被賦予了深情的觀照,在他們的心目中它不只是神圣可敬的,更是神奇可親的,從而與之保持著一種類似友人的親密關(guān)系,不僅對其一草一木都滿含情感,也使得他們筆下的華山的草木魚蟲也具有了人的情感,從而與文人們相親相愛,充滿著和諧美好的詩意氛圍。
沈佺期在《辛丑歲十月上幸長安時扈從出西岳作》寫道:“西鎮(zhèn)何穹崇,壯哉信靈造。諸嶺皆峻秀,中峰特美好……宿心愛茲山,意欲拾靈草?!保?]1017王昌齡在《過華陰》一詩中就曾因“云起太華山,云山互明滅”的華山姿態(tài)而“欣然忘所疲,永望吟不輟”[2]1434。
元稹在《華岳寺》一詩中寫道:“山前古寺臨長道,往來淹留為愛山?!保?]4569李山甫《陪鄭先輩華山羅谷訪張隱者》一詩中描繪出華山白云悠閑地駐留在洞口,而華山的奇花異草散發(fā)出陣陣清香似乎在歡迎著友人的到來,嘰嘰喳喳的華山飛鳥也似乎在與朋友們親切交談的畫面,呈現(xiàn)出溫馨美妙的詩意氛圍:“白云閑洞口,飛蓋入嵐光。好鳥共人語,異花迎客香。”[2]4373于武陵的《友人亭松》一詩中更是表現(xiàn)出將華山松當做老友的情懷:“俯仰不能去,如逢舊友同。曾因春雪散,見在華山中?!保?]6950
正是因為被華山的美景所吸引,與華山的萬物保留的這份美好的情感,在華山的激發(fā)下,唐人放歌吟唱,留下了大量寄情華山的作品。而這種創(chuàng)作情懷與心理,唐人在作品中也曾屢次提及。達奚珣在《華山賦(并序)》中說道:“太華之山,削成四面,方直者五千馀仞,蓋岳之雄也。往因行邁,望之不及,今來何幸,作尉於茲?因而賦之,以歌厥美。”[1]3501
而獨孤及在《華山黃神谷醼臨汝裴明府序》一文中不僅記錄了他與友人登臨華山的歷程,更描繪了他們在華山嘉會,因情感觸動放情歌詠的情形:“夏六月,假道敝邑,稅鞅此山,思欲追高步,詣?wù)婢?。于是相與攜手,及二三友生、童子將命者六七人,挈長瓢,荷大壺,以濁醪素琴,會于黃神之谷,興也……澡身乎飛泉,濯纓乎清漣……然后靡靈草以為席,傾流霞而相勸。楚歌徐動,激詠亦發(fā),清商激于琴韻,白云起于筆鋒?!保?]3931
楊敬之的《華山賦(有序)》則生動地記錄下唐人觀覽華山時,受其感召,心靈激蕩,文興噴薄,情思搖蕩,情感紛紜的創(chuàng)作心理歷程:
臣有意諷賦,久不得發(fā)。偶出東門三百里,抵華岳,宿于趾下。明日,試望其形容,則縮然懼,紛然樂,蹙然憂,歊然嬉??烊挥吩疲瑢⒃§短旌?。浩然毀衣裳,晞發(fā)而悲歌。怯欲深藏,果欲必行。熱若宅爐,寒若室冰。薰然以和,怫然不平。三復(fù)晦明,以搖其精;萬態(tài)既窮,乃還其真。形骸以安,百鈞去背……于是既留無成,辭以長嘆,翛然一人下于崖。[1]7417-7418
太和年間的賈餗在《仙人掌賦》中將唐人與華山的關(guān)系進行了總結(jié):
行盡煙蘿,仙峰隱嶙兮高掌巍峨……每勞瞻望,徂秦適洛之人;誰可攀援,駕鶴驂鸞之客……有客西游,時當凜秋。始憑軾以遐睇,惟攀云而寫憂。[1]7540-7541
在詩人們的眼里,華山正是以其大自然所賦予的高聳巍峨、神奇靈秀的審美特質(zhì)吸引著來來往往經(jīng)行于此的人們,也以其極近天際的姿態(tài)吸引著渴望求仙訪道的羽客們,面對它,人們自有一種詩意的情懷,也在徜徉其中時對之長嘆、吟嘯,對其放歌、吟詠。
作為道教圣地,唐人在登臨華山時,在被華山美景吸引、陶醉其中,不禁歌之詠之。人們往往會在華山云起云落、云遮霧繞的仙境里頓悟,尤其是身當絕頂之時,似乎可以手捫星漢、與天齊高,不由得忘卻塵擾、萬念俱息,遁入與華山合一、物我兩忘的至境,誠如獨孤及所言:“是日也,高興盡而世緒遣,幽情形而神機忘。頹然覺形骸六藏,悉為外物,天地萬有,無非秋毫。”李益在《入華山訪隱者經(jīng)仙人石壇》中也將這種本是為尋找山水美景但登臨之后不禁厭倦昔日的官場生活渴望逍遙于此的心理變化的過程記錄了下來:“三考四岳下,官曹少休沐。久負青山諾,今還獲所欲……何必若蜉蝣,然后為跼促。鄙哉宦游子,身志俱降辱。再往不及期,勞歌叩山木?!保?]7373張喬在《華山》一詩中寫道“每來尋洞穴,不擬返江湖。儻有芝田種,巖間老一夫?!保?]8393徜徉在華山的峭壁嶒巖間、循跡于道家修仙求道的洞穴,唐人不禁對這種悠游山水、忘卻江湖與青山白云為伴的生活心生欽慕、心向往之,甚至萌生了終老于此的念頭。于鄴的《題華山麻處士所居》也將華山與朝市的喧鬧隔離、與人間的榮辱絕緣的清幽寂靜氣息描寫出來:“貴賤各擾擾,皆逢朝市間。到此馬無跡,始知君獨閑。冰破聽敷水,雪晴看華山。西風寂寥地,唯我坐忘還?!保?]8393的確身處這樣的境地,靜聽自然界悄然發(fā)生的冰破的聲息與敷水流動的吟唱,看華山雪晴后的美景,不知不覺中就會由最初的觀望層次達到物我兩忘的至境。如果說詩意的生態(tài)意識,還處在以主體為基礎(chǔ),通過主體的觀看來統(tǒng)攝客體的淺層次上的話,那么這種站在華山的西風寂寥之地上不知不覺間忘卻自我的境地,則是升華到人與天地自然交融合一的至高境界了。
總之,“感物吟志,莫非自然”[4]65,在華山山水的滋養(yǎng)、感召、觸動下,唐代文人不僅發(fā)現(xiàn)、記錄并描繪出華山獨特的山容水貌,也在對華山的觀覽下,融入了他們的情感與意識,不僅表現(xiàn)出與華山相敬相愛的生態(tài)意識,并在詩意浪漫的情懷下歌頌贊美著華山的神奇壯美,并由此達至“化歸自然、天人合一、超然物外、游于太虛”[5]110的至高生存境界,從而為今天的我們提供了一種與自然山川和諧共生的成功范式。
[1]董誥,等.全唐文[M].影印本.北京:中華書局,1983.
[2]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7.
[3][法]阿爾貝特·史懷澤.敬畏生命[M].陳澤環(huán),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4][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注(上冊)[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5]魯樞元.生態(tài)批評的空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