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

■王 諦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qū)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博爾赫斯

夜晚的小城，雪靜悄悄的落下。雪悄無聲息掩蓋起許多喧囂的聲音，僅用一尺素白就讓天地安靜了一夜。萬籟俱靜的沉默以窒息的方式不知又埋葬了多少年輕人的心事。

他約她清晨見面，就在他們時常經(jīng)過的街邊。沒設(shè)想什么別致的約會，他們不必要。他漸漸不明白他對于她意味著什么。時間太長，感情太久，浪漫早已被歲月滴水穿石，褪去了它原來的樣子。他們親如情侶，卻又敬如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在他和她的城堡之間，紛飛的大雪一直未停。每當(dāng)他們在朋友的歡笑聲中共同舉杯時，他是苦笑的，而她也只能背過身子，忍住心中萬般情緒。

清晨，雪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撤退，偶爾能在一大片純白中驀地顯出一大片黑色，那樣迅速卻又不容置疑，存心毀掉一切的奢華。依舊安靜的雪還是躺在草地上，灼熱的太陽終究會讓它消失在這個孤寂的舞臺上，它也只能學(xué)著輕輕的離開世界。世界雖然美麗，終究容不下她的可愛。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將目光重新投向了遠(yuǎn)方。

他正從遠(yuǎn)方走來，系著天藍(lán)色圍巾，穿著銀灰色大衣，濃濃的黑發(fā)上已點綴了絲絲白雪。瘦削的他在雪地里就那樣的安靜地走著，背后是一輪升起的旭日，晨曦透過他的背影剪出碎碎的劉海和永遠(yuǎn)那么耐看的臉型。他開始對她淺淺微笑，這是他們的見面禮。她小小的酒窩頓時綻放出最美的花朵，迎著朝陽是那么奪目。

他伸出手捏捏她的臉，又緊緊握住她凍得通紅的雙手，輕輕的說到：“寶貝，冷嗎？”她深深凝望著他清澈純粹的雙眼，長長的睫毛濺落進(jìn)瞳孔獨特的深邃。濃黑的眼眶內(nèi)始終縈繞著薄薄的大霧，像極了傅小司—那個她最喜歡的男生?！疤鞖饫?，但我不冷?！迸榭s在那大風(fēng)衣里，握緊了雙手。

我愛你。

我知道。

我離不開你。

我知道。

我想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

我愛你永遠(yuǎn)不會改變，任何人都不能把你從身邊奪走。

我知道。

我愛···

我累了。

那些火熱的情感隨飛雪飄落在地，宛如最絢爛的花朵在時間摧殘后的風(fēng)雨中無聲的凋落。下過雪的大地冷得深入骨髓，陰沉灰暗的街道上那些表情冷漠的陌生人向著晨曦的方向走去，一行行蒼白的腳印一路向北漫開。初生慵懶的太陽用脆弱的光線穿過被撕碎的天空照向白雪皚皚的世界，照在那些晶瑩剔透的雪上，就好像是披了一件朦朧的金黃色的紗衣?？上ш柟獾臏厍樽罱K還是灼熱的傷害，他和她別無選擇。

他覺得他們沉默了太久，她聽見過往的汽車呼嘯著，一輛接著一輛帶來一陣陣的寒風(fēng)。也許今天她沒有表現(xiàn)好，太早讓他們變得沉默。但她真的覺得累了，唯一維持感情的方式是那些包著糖衣的話，他從不敢承認(rèn)。他更不敢承認(rèn)他內(nèi)心的倦怠，他幼稚的一邊用力掩飾那些錯誤，一邊緊緊把她抱在身邊。她覺得她真不知道怎么辦。

她突然就想起蘇打綠，想起那首歌：“抱著碎裂的心，繼續(xù)下一個夢。也知道我們并不會退縮?？癖嫉哪铑^不曾停止溫柔，一直到，我們都成熟，就不再困惑生命有多少過錯?！睖I水就那樣涌上了眼眶，一股被撕碎的感覺伴著心碎的聲音在腦袋里來來回回的震蕩。她總是一遍一遍在夢中浮現(xiàn)同樣的鏡頭：漫雪飄飛的傍晚，借著白雪的一塵不染，他和她緊緊相擁在人來人往的街上，晚霞正給它們鍍上一層玫瑰色的光暈，仿佛世間任何力量都不能把他們分開?？伤换仡^卻看見，一只美麗的船擱淺在同樣美麗的沙灘上，身后是漆黑的大海，身前是金黃的沙灘，灼灼的光芒就要刺傷她的雙眼。一半淹沒在黑暗里的顯得脆弱不堪。她清楚看見了她的淚水，也清楚地聽見了自己心碎裂的聲音。他擔(dān)心地閉上了眼睛，任這無謂虛空沸騰。

他們讀高三，一個心事與沉默開始流行的年代。校園里開始緊張，動蕩不安的一切在恐懼的時候慢慢侵入人心。有人想用愛情銘記這段屬于他們的青蔥歲月，有人用盡全力與高三對抗，有人開始勇敢拋出橄欖枝，然后有人親手埋葬一場場少年的心事，有人在掙扎中甜蜜，游走在老師眼中錯與對的邊緣，沉醉于類似愛情的感情中。

可他們的感情堅固甚至超過他們自己的想象，他們會在彼此最脆弱的時候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在最寒冷的冬夜他們總會及時送上最溫暖的咖啡，他們了解彼此甚至勝過了解自己。

清晨的曙光靜靜悄悄從云端鉆入，一整片墨藍(lán)色天空開始被點點絳紅所浸透，柔軟的云層開始無聲的滑動，初生金黃絲絲縷縷染遍世間萬物，都是燦爛的顏色。又一天忙碌的生活開始，在積雪猶存的街道，他總會停下那輛破舊的自行車，然后癡癡的看著不遠(yuǎn)的街角。他的校服永遠(yuǎn)那么整齊，那條天藍(lán)色的圍巾始終安靜躺在他的脖子上，他瘦削的身材永遠(yuǎn)看起來那么沉靜。而她呢？總會急急匆匆地跑過來，抱著厚厚的一摞書，晶瑩透徹的，雙眼不經(jīng)意間會流露出些許疲憊。她嬌小的身影在雪地里奔跑，纖細(xì)的身材讓人不免生出憐愛之意。

在同樣淺淺的微笑后，她緊緊地抱住了他，坐在了車后座，看著他沉靜憂郁的后背，幸福就像一杯半醉的美酒，就那樣慢慢進(jìn)入了她的心。他身上有好聞的陽光曬過的毛呢味，在寒冷的冬天總是讓人那么心安。長街那么空曠，日出剛剛撕破云層，車燈也正穿越濃霧。自行車行走在雪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街邊少數(shù)店鋪亮著微弱的燈光，大街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他總能聽到模糊的音樂聲傳來，緩慢的步調(diào)懷舊的味道。她依賴他，他離不開她。

七年，他一遍一遍的坐過去，一頭是普通的學(xué)校，普通的人穿著普通的校服，那些他曾經(jīng)所厭惡的校服現(xiàn)在是多么熟悉，一頭是溫暖的家，親切的撫平一切。七年，他的痕跡無處不在，她也早已認(rèn)同他的沉默。他從沒多說過什么，他也不需要多說什么，他總會知道她想做的大多數(shù)。她不知道她會是他的誰，他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七年，太長了。長到大雪化了又下，學(xué)校換了又換，身邊同學(xué)一撥接著一撥散去，長到美麗的花兒枯萎等待新生，長到他們在時間的洗禮下必須重新審視自己的一切，長到她真的累了，真的不渴望結(jié)果了。

“午后如果陽光靜寂，你是否能聽到往日已去了哪里？”史鐵生永久的追問過去。她抬起頭，靜靜看著她無比熟悉的人。驟然而生的孤獨感像毒蛇般靜靜纏繞住了她，讓她窒息。街邊傳來模糊的音樂聲，她看見自行車無力地倒在路邊，車輪深深的陷進(jìn)雪里，撤退的雪正讓瘦骨嶙峋的鐵架慢慢顯出原形。街邊慢慢冒出炊煙一圈一圈繞上梁頭，滯留的雪也不得不離開。故事的結(jié)尾永遠(yuǎn)是那樣心酸的緘默。

她突然覺得他們走得太遠(yuǎn)以至于忘了他們?yōu)槭裁闯霭l(fā)，他們共同欣賞過一路上太絢爛太絕美的風(fēng)景，他們一起走過太多最完美的旅行，他們太希望在彼此生命留下最終的痕跡。所以，最強烈的希望只會帶來最沉重的失望和最濃烈的絕望。當(dāng)時間潮起潮落，唯有心痛如巨石般倔強的留在海灘。當(dāng)未來以最親和的姿態(tài)接近時，越發(fā)敏感的他們只能落荒而逃。

她想到，烈火燒過青草痕，看看又是一年春風(fēng)。

“我們，會更好的。無論如何，請你相信我?！蹦猩鷽]有看她，而是將目光投向了他們的自行車。那里他們的聲音依舊喧鬧，他們的背影還是鮮活。

“會的，我們會的?！彼吡θ套》瓭L的內(nèi)心，閉上眼緊緊抓住回憶末梢最痛的觸角。在宿命面前，低頭的不是洶涌的眼淚而是太早成熟卻又太早凋謝的愛情。波特萊爾說：“我知道你怎樣召喚幸福的時刻，蜷縮在你的膝間，我重溫過去。”而此刻，過去淹沒在一片廢墟之中，慌亂中她看見波特萊爾向她投來目光，那目光滿含淚滴，他卻沒有讀懂。

她開始離開這里，他開始新一輪的沉默。

她沒有回頭，他不用回頭，沒有人叫他們回頭，沒有人需要他們回頭，命運前他們不需要做什么，然后等睫毛沾滿霧氣。其實被愛的人不用抱歉，只是過去的一切都不再有了。長街的雪一點點褪的干凈，路邊有開始穿色彩繽紛的女孩，還有長相好看的男孩子搓著手在街邊晨跑。那個街角，開始設(shè)立公汽站。有美麗的平面廣告，有準(zhǔn)時來準(zhǔn)時去的公交汽車，有來自各地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共同幫他們守護(hù)這片凈土。只是，似那天冬天的雪不再有了。

我相信他是愛她的，她是想要回頭的。只是誰也不敢說愛，誰也沒有資格去責(zé)怪。只是時間淹沒在他的沉默里，他的沉默淹沒在他的回憶里，只是他們共同擱淺在一片時間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