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經(jīng)歷了生死,可到頭來你的快樂還是取決于你住什么房子、開什么車子、孩子上什么學校?!?/p>
南方周末記者李宏宇發(fā)自北京
趙琦沒想到李桂花進監(jiān)獄了。這下他的紀錄片怎么往下拍呢?
李桂花是四川北川人?!?·12”地震前,她在北川工商局工作。李桂花在六姐妹中排行老二,地震中,她失去了三妹、四妹、五妹,她的女兒李娜和4歲半的外孫女也在家中遇難。地震之后,她當了永興板房區(qū)回龍社區(qū)主任?;佚埳鐓^(qū)居住的全是北川老城區(qū)的人。
李桂花利用職務(wù)便利,做了假的身份資料,在即將開城的北川新縣城,給自己登記了三套安居房。很快被判了三年半徒刑。
之前拍攝的時候,趙琦問李桂花,對未來有什么希望。她說她希望在新縣城里開一家養(yǎng)老院,去照顧老人?!八X得老人是維系她和之前這座城市惟一的紐帶。老城已經(jīng)沒有了,只留在老人的回憶里?!?/p>
2012年11月,趙琦的紀錄片《殤城》參加了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處女作單元的競賽;2013年1月,這部紀錄片又去了圣丹斯電影節(jié)的紀錄片競賽單元。四川震后題材的紀錄片作品不緊不慢地陸續(xù)產(chǎn)出,讓我們察覺“5·12”在日常生活中的痕跡日漸褪色。《殤城》沒有糾纏創(chuàng)痛回憶,也不討論天災之中人的罪責,它說的反倒是時間久了,災難和生死別離好像并沒有改變大多數(shù)的人。
初遇戀人的街角沒有了
2008年5月14日,大地震兩天之后,紀錄片導演趙琦就帶著機器和人馬趕到了北川。和災區(qū)現(xiàn)場許多電影人、電視人一樣,究竟要做什么樣的片子,不知道,先拍著再說。
他倒是沒像抓新聞的拍攝者那樣扎堆,他嘗試用視覺去表現(xiàn)自己的直觀感受:自己有一天會親眼看到兩三層樓高的巨石躺在原本是街市或住宅的地方,這種事情大多數(shù)人想也沒想過?!澳隳芟氲竭@下面如果壓了一個人,那有多疼,你想著想著就會難受,流眼淚。然后就覺得怎么能把石頭這種大,或者是壓在下面的這樣一種情感表現(xiàn)出來?!?/p>
到6月10日唐家山堰塞湖泄洪完成,第一段的拍攝告一段落;9月末北川發(fā)生泥石流,趙琦又回去拍了一次。用這兩次拍攝的素材剪出50分鐘樣片,2009年上半年,他在美國圣丹斯紀錄片基金申請到了一筆資助。同樣的提案,在下半年他又去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jié)(IDFA)的基金申請資助,沒申請來。
這個提案里,趙琦對未來影片的設(shè)想是談?wù)撘蛔〕牵鳛橐蝗喝说挠洃涊d體,徹底消失了。“你說那個街角是我跟戀人第一次見面的地方?,F(xiàn)在街角沒了,你會怎么應對?”趙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結(jié)果IDFA就說你這樣搞很虛,沒有戲。”
2009年11月,趙琦參與制片、范立欣導演的紀錄片《歸途列車》在IDFA獲得最佳紀錄長片獎,隨后在國際電視市場表現(xiàn)出色。這讓趙琦意識到強調(diào)人物和故事的必要。2010年的拍攝,他從之前隨機采訪過的二十多個北川人當中找到還能聯(lián)系上的七八個,逐漸選擇出四五組人物,最后專注地跟拍三組。
14歲的洪世豪失去了父親。他面對鏡頭坐著,身后是老城的廢墟,他說父親說不定就在腳下的泥土里。他和母親的交流不太多,在母親和繼父組成的新家庭里話更少,有時候挨了媽媽的訓,他就跑到閣樓上的靈位前,跟父親的照片說話。和大多數(shù)中國父母一樣,母親對洪世豪的要求只有好好念書,考上好學校。但洪世豪成績不好,還貪玩。
即便在片段式的紀錄片描摹里,也很容易看出洪世豪的某種迷茫無助。沒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問題,更談不上解答。他最投入的事情是在網(wǎng)吧里玩游戲。他在板房教室里初中畢業(yè)了,中考只得了371分,母親希望他上的學校,就是交錢上,也要考到439分才行。
彭家夫婦在地震里失去了11歲的女兒。妻子離開了傷心地,去大城市做家政,兩口子聚少離多。妻子回來,他們常常在手機上看以前存下的女兒的視頻,他們不想再要孩子,但有時也會動搖。
回龍社區(qū)主任李桂花管著不少事,發(fā)放救濟糧、為居民辦理遷戶分戶、給住房證明蓋章……在社區(qū)工作之外,就是照顧自己80歲、下半身已癱瘓的老母親。“如果地震我媽走了,肯定我也沒想頭了。也就是還有我媽,我就說還是要把我媽照顧出來?!边@個53歲的開朗的羌族女人對著鏡頭說道。
有了新房子,就有好生活?
2010年跟著這幾個人物拍攝了半年多,在IDFA下半年的資助申請,趙琦的第三次提案終于通過,獲得了資助。這次提案里,他對這幾組人物未來故事走向已經(jīng)有了大致判斷。比如新縣城將要建成,李桂花也許真的會開起養(yǎng)老院。
從阿姆斯特丹回到國內(nèi),沒想到等著他的是李大姐被抓的消息?!爱敃r就傻了,這怎么搞?”趙琦說,回想起來,也就是在自己拍攝李大姐工作、生活、照顧母親的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在做著那些假材料假證明,“她不可能告訴你說我在犯罪”。
地震一周年的時候,北川新縣城破土動工,簇新的房子很快矗立起來。2010年秋天,家家戶戶都在說新房子,彭家夫妻也憧憬起新房。失去女兒的傷痛似乎轉(zhuǎn)淡,他們的臉上笑容更常見了。但買房還是有點發(fā)愁,算算賬,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加上買家具和稍微裝修,怎么也要20萬,還得借錢。正好原來的東家又找她回去干,妻子再次離家,在上海她每月能掙五六千。丈夫有點舍不得她走。
之前她在新城的一家幼兒園打了一段工,給孩子做飯?!胺孔涌粗呛?,但是沒有感情?!彼{著鞋底跟女伴聊天。女伴告訴她:聽說當官的好多都多登記了房子,只是把李桂花抓了,好多人偷偷退了,沒查到。
中考之后不知道接下來該干什么的洪世豪還是跑去網(wǎng)吧消遣,一天終于被母親怒斥:“你十幾歲的人沒說給媽媽分擔一點精神上體力上的東西。你只有這么個媽,你兩下把我慪死了,你二天掙一百萬、一千萬、一億,哪個來享受你的?”暑假之后,他進了長虹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
從一開始吃不準這三組人物的經(jīng)歷有什么共通,不知道故事最終落在何處,趙琦慢慢找到了一種感覺。尤其是李桂花的入獄。在之前的拍攝里,李桂花曾經(jīng)在鏡頭前念叨:“有時候一個人在家,就覺得沒意義。覺得掙錢又怎樣,不掙錢又怎樣?”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為了多出來的兩套房子去做手腳。多這兩套房子有什么意義呢?
“我覺得現(xiàn)在每一個中國人,從經(jīng)濟物質(zhì)的角度而言是改革開放的受惠者,但從精神和信仰的角度而言,又都失去了很多。基本上所有的快樂都來自你住的什么房子,開的什么車,或者你家孩子上的什么學?!壁w琦覺得大地震本應該是巨大的當頭一棒,讓每一個人重新思考人生,到底應該怎樣去生活。“李大姐已經(jīng)喪失她的家庭成員,只有一個老媽媽。照理說幸福的生活可能就是陪伴母親過好最后的日子,這可能比給她幾十萬、幾百萬都應該更珍貴。但是過了兩三年以后,為什么又重新回到了以前的軌跡?”
李桂花、彭家夫婦、洪世豪的媽媽,都是淳樸的底層中國人,他們對價值的選擇不約而同:上好學、找好工作、多掙錢、買房子。
2010年12月,北川體育場里進行的安居房搖號人聲鼎沸,入夜,新縣城開城典禮上煙花璀璨。電視里的解說鏗鏘有力:“四川從悲壯走向豪邁,是因為我們有一個堅強的黨,有一個強大的國家?!?/p>
“三年,重新建起一個這么大的縣城,你放到美國,放到歐洲,都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這非常好。但客觀上,哪怕從社會的層面也就是認為我們有了新房子,就能有好生活?!壁w琦說。
回龍社區(qū)的板房拆掉了。在新城新家整潔氣派的陽臺上,李桂花的老母親孤獨地坐在輪椅里。
2011年,這部名叫《殤城》的紀錄片繼續(xù)跟拍。李桂花已轉(zhuǎn)到四川省女子監(jiān)獄。在此之前,還在看守所里,她聽到了母親去世的消息。
洪世豪從長虹技校畢業(yè),去了綿陽,成為流水線上的一名工人。北川新城的新房里,母親面有喜色地量著房子,計劃著這里放電視,那里擺沙發(fā)。彭家也在新城買了一套房。
后期剪輯的時候,趙琦也很認真地想,如果自己是他們,恐怕也會作同樣的選擇。
“假如有一個機構(gòu),說一年給我一百萬年薪,但是一天上十二小時的班,星期六、星期天可能沒休息。我可能會答應,我的愛人可能甚至會說這也很好。因為那個時候我們會認為,要把這一百萬掙到手,這樣我們的生活就好了。但是我們就真的會因此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