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姐

文 _ 賴寶

火 姐

文 _ 賴寶

他們是“草根”，作為獨(dú)立個體他們微不足道，但他們無處不在，春風(fēng)吹又生。

賴寶，知名段子寫手、編劇兼專欄作者，其創(chuàng)作的語錄和段子在網(wǎng)絡(luò)及大批擁躉中廣為流傳。出版過《人生何處不尷尬》等多部暢銷書。

火姐是我原來租住房樓下煙酒專賣店的老板。第一次去買煙，我喊：“老板娘給我拿一包……”話沒說完，對方就瞪眼：“這里沒有老板娘，只有老板，重叫！”換個脾氣不好的可能轉(zhuǎn)身就走了，但我倒覺得這話挺逗。仔細(xì)打量，人家沒有真冷了臉，而是隱隱有笑意，于是改口喊了老板，順利買到一包煙，火姐還送了我一個一次性打火機(jī)。

之所以叫她火姐，是因?yàn)槁牭匠ＨベI東西的人都這么叫，旁邊的燒烤攤啊賣蓋飯小吃的啊也都這么統(tǒng)一稱呼?；鸾憧瓷先ヮH有威望，旁邊燒烤店的老板滿肩膀滿胳膊的文身，坐店門口路人都不敢與其對視，但一到火姐面前，他馬上嬉皮笑臉，而火姐敢直接上去拍他的光頭。有一次不知道哪兒的兩個混混兒十分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訛錢，非說買到的是假煙。這件事我趕上個尾巴，無意中到那兒的時(shí)候，見倆混混兒滿臉是血地躺在地上，火姐還在推攔著周圍幾個店的老板和伙計(jì)們，不讓他們再打了。警車也到了，附近派出所的一個民警走過去蹲下問那倆人：“喝酒了嗎？”那倆人哼唧著搖搖頭。民警又問：“是傻瓜嗎？”倆混混兒沒敢言語。民警說：“別裝死，趕緊滾蛋，惹誰不好，敢來惹火姐。別想著回來報(bào)復(fù)啊，被打死了我可不管?！弊阅谴伍_始，我對火姐肅然起敬了。

火姐的年紀(jì)遠(yuǎn)超過我可以稱之為姐的范疇，但我和大伙兒一樣習(xí)慣喊她姐?；鸾隳敲词茏放?，我卻從沒見過她走出小店，每次去她都在里面坐著，我要什么酒什么飲料什么煙都自己拿，她也不盯著。

住久了，和周圍的各個店鋪都熟絡(luò)起來，吃個早飯買個夜宵都會和旁邊的老板閑扯幾句。知道了火姐不姓火，姓霍，只是大家就按這諧音慢慢叫起來了。她在這里開這個店也有些年頭兒了，背景資料的版本很多，但旁邊燒烤店文身大哥的一句“別聽他們瞎說”搞得我縱是好奇也不好多問。那次在他店里喝酒，聊起火姐，他冷不丁跟我感嘆了一句：“那可真是掙過大錢的人?。　?/p>

后來有那么一段時(shí)間，我因?yàn)楣ぷ骱透星榈氖旅Φ媒诡^爛額，煩躁到找不到任何方法和途徑解決，于是采用了比較原始通俗的方式：買醉。每天下班先在火姐那兒拎七八瓶啤酒，再去旁邊小店里買盒炒面，回家上好鬧鐘開喝，不然睡不著。這樣搞了一個星期，火姐終于主動問我什么情況。我苦笑著簡單說了兩句，火姐伸手推開柜臺后面連著的里間門：“自己喝有什么意思，來，咱倆喝?！比缓笳娌荒梦耶?dāng)外人，讓我進(jìn)去把桌子收拾了，然后她轉(zhuǎn)出柜臺上隔壁要下酒菜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火姐出柜臺。她是個瘸子，走起來跛得有點(diǎn)嚴(yán)重。盡管我有意識地在掩飾，但一瞬間還是流露出了詫異?；鸾憧隙吹搅耍平馊艘獾嘏呐奈?，出了店。

那天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這么長時(shí)間我只見過她和隔壁燒烤店的光頭大哥喝過酒，還是倆人隔著柜臺。腦子一時(shí)麻木，竟都沒想起去隔壁先把點(diǎn)菜的賬結(jié)了，我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和火姐喝了第一頓酒，各種拘謹(jǐn)，喝了一會兒還是買了幾瓶啤酒回了家。

次日下班后打定主意回請，就先點(diǎn)了菜，然后去火姐店里，說再喝。那晚是我的傾訴局，那段時(shí)間的各種郁悶不爽面對不太熟的人往往說得更痛快?；鸾憔吐犞钡轿艺f不動了，直到我喝得差不多了，直到我嘴里只剩下“國罵”的單純宣泄了，才開始輕描淡寫地勸我。那天她針對我的事所勸的幾句話針針見血步步到位拳拳擊中要害，而且那天是先喝的白酒，又喝了啤酒。火姐什么事兒都沒有，我一路踉蹌到家拿鑰匙打開家門后的記憶完全消失。但就這樣，火姐有那么幾句話我依然記得清晰。她說時(shí)間長了什么事都不叫事，解決不了的事就一步步來，人到死那天不可能把這輩子所有的事情都解決了，臨死都沒解決的那些事兒怎么辦？還不是就那么懸著。換句話說，死都解決不了的事，你活著的時(shí)候就慢慢跟它耗著唄……

我承認(rèn)這話聽著挺消極，但對于巨頹時(shí)期的我來說，這種消極簡直就是興奮劑。只身在外混生活，回到租的房子里也是一個人，這種狀況下去火姐那兒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顧客多的時(shí)候還經(jīng)常幫著打理一二。當(dāng)然更多的是一起吃個飯、喝點(diǎn)酒、聊聊天。有一次火姐喝得比較高興，就和我說了個事兒。那是我剛搬來不久，有一次來買煙，我買的煙不貴，不到60塊錢一條，但那天我給火姐的是假幣，火姐怕我尷尬就沒說，還是給了煙找了錢?；鸾阏f她告訴我這事兒是讓我以后警醒著點(diǎn)兒，一百塊錢也是錢。我當(dāng)時(shí)聽到這事兒心里不是滋味，那種感動說不清。

聊得最深的一次是一個周末，我第二天休息，就一直在火姐店里玩，夜里11點(diǎn)她的店打烊了，隔壁文身大哥讓伙計(jì)照看著攤子，跑來跟我們喝酒。那晚真喝的特別多。從文身大哥和火姐的聊天中聽出了不少很多年前的端倪，借著酒勁兒央求簡單來點(diǎn)奇聞逸事。

那晚聽到了很多聞所未聞的事，比如早年火姐在福建做香煙生意，大到包下整座山；比如火姐在澳門賭場VIP廳里豪賭的種種；比如火姐在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去深圳一個樓盤買別墅，她穿得特普通去問價(jià)，對方答200萬一棟，火姐說來5棟，對方瞧不起她，說你要買得起5棟，我們150萬一棟賣你。火姐當(dāng)即打電話派人直接拿了現(xiàn)金來，對方傻眼了，后來集團(tuán)高層出面道歉，以180萬一棟成交……

這些對我來說無疑是神話故事，但文身大哥說這些時(shí)，火姐就在旁邊淡淡笑著，直到文身大哥說“要不是因?yàn)閭四鹊哪莻€王八蛋”時(shí)，火姐擺擺手示意不讓說了，此事就此成了謎。當(dāng)然同樣是個謎的還有做什么生意那么賺錢，腿傷到底是怎么回事，火姐是怎么落魄到今天這樣的，她兒子的父親在哪兒，她還經(jīng)歷過哪些我無法想象的事情……這些可能我以后也沒機(jī)會知道了，因?yàn)楹髞砦也豢杀苊獾匕崃思?，特意回去敘舊的機(jī)會幾乎沒有。不過我記得火姐那晚說過的話：“現(xiàn)在沒什么錢了反而更踏實(shí)，就把兒子養(yǎng)大，不希望他掙大錢，沒意思，活實(shí)在就行?！?/p>

我特別羨慕火姐那種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后的淡然，那種不溫不火是一種歷練后的平和。每次我心浮氣躁就會想想她。

圖/沈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