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著向母親敬三杯酒

唐一梅

突如其來的電話

是那個電話，改變了我和他接下來的余生。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地說著，你快回來，今天就回來。我匆忙請了假，在往老家趕的路上，那塊我以為早就遺忘的傷，再一次劇烈地疼痛起來。母親不肯告訴我原因，一路上，我心亂如麻，是父母有事？還是他？說起來，他現(xiàn)在也該有6歲了。6歲了，正常的孩子都該背著書包上學(xué)了?？伤恍小?/p>

生下兒子時，石全還俯在我耳邊，喜滋滋地說，謝謝你。把這個小生命抱在懷里，看著粉嫩的他在我懷里打了個不小的哈欠，我的眼淚唰一下就流下來了。病房一隅的母親，也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眼里不只是愧疚和虧欠，那種為我喜悅的神態(tài)，清晰可見——我也做了媽媽，這是不是我和母親雙雙解脫的契機(jī)？

兒子六個多月時，我還在和石全犯嘀咕，他怎么老是不看人，叫他也不理。石全大大咧咧地說，拜托，他還是團(tuán)肉呢。等到一歲了，別的孩子都咿咿呀呀叫起爸爸媽媽，他還是目不斜視地只盯著墻壁——那是他唯一的愛好。婆婆喜上眉梢地圍著他觀察：貴人才說話晚呢，我家小毛將來要成大器。

兒子兩歲了，我才徹底發(fā)現(xiàn)他的不正常。他不說話，不理人，脾氣壞到一哭起來就沒完沒了，誰哄都不住。看他哭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我沒來由地心慌了。送到醫(yī)院查來查去，醫(yī)生皺著眉頭說，要不送大醫(yī)院再確診下——可能是自閉癥。確診那天我不記得我是怎么回家的。

回到家，他們一看我和石全的臉色全明白了。兩個老人都沒說話，婆婆走過來抱過小毛，深深地嘆了口氣。過了幾天，飯桌上的婆婆突然對我說：梅梅，這病我打聽過了，不好治，你看你們還年輕……

我茫然地抬起頭，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臉都快埋到碗里去了的石全，突然明白了他們的意思。那小毛怎么辦？婆婆說，這個我想過了，小毛這樣，在鄉(xiāng)下生活好點(diǎn)，將來長大也不像在城里這樣難……那頓飯吃得很艱難，我沒有多想只說了句不，婆婆沒再說話。

之后家里的氣氛像一只大功率的冰箱，越來越冷，直到有一天，婆婆當(dāng)著我的面，把小毛狠狠丟到床上，毫不客氣地說，這日子怎么過？一個瘸子就算了，還加個小傻子。

一個瘸子……一個傻子……我愣在當(dāng)場。只能用落荒而逃來形容我的狼狽。我把兒子送回父母家，丟下一張離婚證和一本病歷，只留下一句話，誰讓我是個殘疾！

我這一走，就是三年。除了偶爾打電話和每個月給母親寄生活費(fèi)，我根本沒有再看他一眼的勇氣。

那一面觸目驚心的花墻

回到家，我一眼就看見家里的墻壁上全是畫出來的圖案。母親急匆匆地拉著我直往房間走，這邊，你看——第一眼我就驚呆了：整整一面墻都是金燦燦的向日葵，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著，每一朵都朝著太陽微笑著。墻角邊，一個小孩兒一身顏料，臟兮兮地玩著手上的畫刷。母親走過去喊他，小毛，看誰來了？

他不為所動，依舊專注地看著自己的畫筆，母親牽著他到我跟前說，這都是小毛畫的，他將來能當(dāng)畫家呢！我淚流滿面地看著他，突然想扇自己一個耳光，我還是個母親嗎？誰給了我權(quán)利把他丟在這里不管不問？

我不知道在鄉(xiāng)下生活了一輩子的母親用什么辦法把一個自閉的孩子帶上了畫畫的路。她說，也是偶然發(fā)現(xiàn)的，他老用你爸的毛筆在墻上畫畫，我看畫得還行，買了筆和紙給他畫，他不干，非要畫墻上。那就讓他畫唄。父親走過來說，你媽非讓我買了幾桶油漆，把墻都刷了一遍，說是小毛愛畫，就讓他好好地畫在墻上。

吃飯的時候，小毛很乖巧地坐在母親身邊，母親嫻熟地照顧他吃飯，給他擦嘴。父親說，你媽真行，之前還給小毛請了個老師，老師教不了，她自己什么都不懂，就巴巴地跑到省城，在大學(xué)門口守到一個大學(xué)生就讓人家?guī)ベI書。你看那都是從城里買回來的。

我這才看見，墻角放著一大摞畫畫類的書。母親說，我不懂，小毛看得懂啊，這些書他自己一看能看一天呢，看完就自己畫。我叫你回來，是讓你看看，小毛不是傻子，你幫他找個老師好好教他。想了想，母親又接了句話，請老師的錢，我出。你寄來的錢，一分都沒動，我留著給小毛將來上大學(xué)用。

看著小毛自己和自己玩的神態(tài)，大學(xué)簡直是個遙不可即的夢。我一時心酸難耐，走過去拿起一本書假裝翻，是本名畫賞析，小毛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我跟前，說，這些畫，都很好。我又一次淚流滿面，蹲下來把小毛緊緊抱在懷里。我的小毛！我的小毛都學(xué)會了說話，學(xué)會了畫畫，而我身為一個母親，到底為他做了什么？我徹夜未眠，做了一個決定，要把小毛帶在身邊。父親乍一聽，表情一滯，有點(diǎn)為難，你不打算再結(jié)婚了？

我愣了一下。這幾年單身在外，我只埋頭工作，絕口不提自己的過去。也不是沒有追求者，比如同事馮峰，同樣從農(nóng)村出來的他，幾年來一直默默照顧我，但是我有什么資格去奢求幸福？我把左腳本能地往裙子底下收了收，母親也飛速地看了一眼我的腳。這只腳是我的痛，同樣的，也是她的痛。

我一歲那年的冬天特別冷，母親把我放在火盆邊就趕去加班。等她回來，就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哭得快斷氣的我，還有那只被火燒得漆黑的腳。最后我的腳只能從腳踝處被齊齊截斷。

這是我和她共同的隱疾。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被人罵作瘸子回來痛哭一場，她看著我不敢作聲，討好地給我遞半只西瓜，我把西瓜砸在地上，指著她的鼻子讓她滾。我還記得她的表情，像被人扇了一耳光，傻愣愣的。倒是父親，走過來重重地扇了我一耳光：腳殘心不殘！你曉不曉得你媽為了你把眼淚都哭干了！你還想讓她怎么樣？

我怨天尤人地埋怨母親，她任我指責(zé)，對我好到近乎小心翼翼，不管我要什么，都盡可能滿足我。她務(wù)農(nóng)，后來把地刨了改種水果，發(fā)現(xiàn)能賺錢，又包了半個山頭，自己起早貪黑和請來的人一起干活兒，她拼命地賺錢。我知道她為了什么。帶我去醫(yī)院做義肢的時候，她仿佛想起來什么似的沖出了醫(yī)院。幾個小時后，她回來遞給病床上的我一個盒子，打開一看，是一雙紅色的皮鞋。她說，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每當(dāng)母親用愧疚的眼神看著我的腳，都讓我更加恨她，她的愧疚一次又一次地讓我正視這個事實：我是個殘疾人。直到有了小毛，我才發(fā)現(xiàn)，如今我看著他的眼神，和當(dāng)年的母親如出一轍。我才懂得，一個有缺陷的孩子，是一個母親一生的致命傷。

哪個當(dāng)媽的不是傻子

這一整天，父母都沉默著。到了晚上，一天沒說話的母親說，你把小毛帶走也可以，但是我有兩個條件。一個是我們也去，好照顧小毛，再一個，你讓小毛叫你小姨。不答應(yīng)這兩條，說什么小毛也不能走。我愣了，半晌說了句，媽你這是何苦。她說，小毛是我?guī)Т蟮模彤?dāng)我再做回媽吧。

回到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堅持要抱著小毛睡，但換了環(huán)境的小毛突然失控地尖叫起來，我手足無措。母親從隔壁房間光著腳跑過來，一把摟住小毛，說不怕不怕，外婆在。

在母親的拍哄下，小毛終于抽泣著睡去了。我爬上床也蜷縮在他們身邊，把頭深深地埋在小毛的脖子邊，睡夢中的小毛終于不再抗拒我的存在。母親的手拍著小毛，也拍著我，過了一會兒，她輕輕說了句，女人啊，一當(dāng)媽就成了傻子。

我的眼淚流了小毛一脖子，我的媽媽難道就不是個傻子了嗎？

進(jìn)了城的母親更忙碌了，我終于親眼目睹她照顧小毛的過程。她追著伺候小毛吃喝拉撒，父親追著照顧母親，整個屋子雞飛狗跳，她還說，這樣好，就當(dāng)是鍛煉身體了。母親忙著帶小毛去看醫(yī)生，找各種偏方，每天帶他去康復(fù)小組參加康復(fù)活動，每次回來，都興奮不已地對我說小毛的進(jìn)步。

時間就這樣在忙碌中過了一年，小毛對于色彩的感覺越來越敏銳，對我也越來越親近。倒是母親，每次小毛一拿起筆，她就坐立不安地看著。直到有一天她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小毛有老師了，是個名師，美術(shù)學(xué)院的教授。

我還來不及表示驚訝，她說，開始老師還不肯收小毛呢，我讓小毛在老師家畫了一幅，老師當(dāng)場就收了。你看，我說吧，小毛將來是要成為畫家的。

馮峰上門向我求婚的時候，我愣住了。我的母親，則在一邊抹著眼睛。

我不是不知道馮峰對我好，他也不是不知道小毛的存在，但是母親只告訴他，小毛是他們領(lǐng)養(yǎng)來的棄嬰。難得馮峰從不嫌棄小毛，每次他帶小毛出去玩，看著他們其樂融融宛如一對真正父子的背影，我都有一種罪惡感。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教小毛一個字一個字說：小毛，叫姨夫，姨……夫……

我心里一陣絞痛，再也不想瞞著他。我告訴了他真相，小毛是我的兒子。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一臉的平靜，我知道。他看了看母親，接著說，小毛不應(yīng)該沒有父母。

婚宴上的母親一直很平靜，但是馮峰堅持要跪著向母親敬三杯酒。母親接過酒杯的時候眼圈紅得厲害，他說，媽，以后我會好好照顧梅梅和小毛，您放心。

為了這句話我也哭了，事后我才知道馮峰堅持跪著敬酒的原因，他說，梅梅，你不知道，當(dāng)時我怕你不答應(yīng)，背著你問媽結(jié)婚的意見，她給我說了你小時候的事情。她當(dāng)時，跪下來讓我好好照顧你……

我摟著小毛痛徹心扉地哭起來，哪個當(dāng)媽的不是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