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不要寫日記

方東

緊急任務

翻滾的烏云仿佛不祥的符咒般貼在半空中，整個江南醫(yī)大的校園就籠罩在這種凝固般的黑暗中。突然，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驚醒了熟睡的童小風，他拿起手機一看，是解剖學張教授的電話。

張教授告訴他，剛才上解剖課時，自己把鋼筆落在停尸房了，讓他幫忙拿一下。張教授還囑咐道：“我在辦公室等你，你速去速回。我晚上還要寫教案呢！”

童小風聽著張教授的話，心里卻暗道：“終于來了！”

自從童小風當上張教授的助手后，便從學長那里得知，每年總有兩三個解剖學極其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被推薦到法醫(yī)學進修碩士，所以會額外考核一下膽量?？荚嚨念}目多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內(nèi)容，比如說，教授會半夜突然告之被選中的學生，說有東西落在停尸房了，讓被挑選上的學生去拿，而停尸房會在那一刻無緣無故地停電。于是，考驗你承受力的時刻到來了，只有摸黑從停尸房取出東西的人才能夠勝出。當然，也只有這樣膽大心細的人才適合當法醫(yī)。而且，據(jù)說很多時候，張教授本人會躺在停尸房的一張床上，冒充尸體。當學生剛摸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會猛地從停尸床上坐起，借此去考驗學生的膽量。

童小風的解剖學是公認的全校第一，所以他也做好了時刻接受考核的準備。對于張教授剛才的電話，他根本不吃驚，就在于這一點。

童小風帶上手電來到太平間門外，下意識地看了看手機，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11點55分了。

童小風走進太平間，關(guān)上身后的大鐵門，然后拉了拉電燈開關(guān)，果然沒有電。他打開手電，順著長長的水泥甬道向前走去，耳畔只聽到自己一個人孤獨的腳步聲。

“咔嚓”，身后突然響起了一聲極輕卻極清晰的聲響。盡管事先已有所準備，可是他仍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夠嗆。

童小風拿起手電朝發(fā)出聲音的方向照了照，黑漆漆一片，手電的微弱光芒在黑暗中變得若有若無了。

“誰？誰在那兒？”童小風叫了一聲，沒有人回答。四周靜極了，靜得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硬起頭皮，轉(zhuǎn)身又朝前走去，心里卻在罵道：“這死老張，搞什么鬼東西？死人都快被嚇活了！”

這時，手電突然暗了下來，童小風停下腳步。一陣陰冷的風從他身邊掠過，他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童小風使勁拍了拍手電，還好它又亮了，不然，他真的只能落荒而逃了。

“小風”，一聲輕輕的叫喚，把童小風嚇得渾身一哆嗦，他轉(zhuǎn)過身，手電光柱下現(xiàn)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張奚！”童小風有些驚喜，“你怎么來了？”

“我在爸爸辦公室?guī)退碣Y料。你知道，他的身體現(xiàn)在很不好，勸他休息又不聽，我只能盡量幫他做點能做的事。剛才，我聽見他打電話給你，我擔心你，所以就來了。”

童小風拉著她的手一起向前走，停尸房那厚厚的大黑布簾終于出現(xiàn)在了前方。

驚魂停尸房

他們走進停尸房，從進門的第一張床上開始尋找。童小風拉開蓋在尸體臉上的白布，一張慘白的臉暴露在手電光柱下。

這是具新鮮的尸體，在福爾馬林溶液中浸泡的時間還不太長，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在黑暗中發(fā)出刺骨的寒氣。雖然童小風熱愛解剖學，但也不想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和他做一次深刻的對視。他用手電迅速掃掃白布下的尸床，什么也沒有，于是拉上白布，朝右邊的第二張床走去。

二、三、四、五、六，一直找到最右邊的第六張床，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童小風怔怔地站在過道中央，有些泄氣。就在此時，又是“咔嚓”一聲輕響，從最左邊的墻角傳來。

“誰？”張奚舉起手電朝那邊照過去，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兩人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張張停尸床，朝左邊走去，一直走到左邊的第六張停尸床邊。

童小風舉起了手電，雪白的裹尸布下隆起一個人形輪廓。他有些驚訝地說：“這里怎么也有一具尸體？我記得原來不是這樣的??！”今晚，本來是畢業(yè)考前的最后一課，張教授卻安排了在停尸房里上，而且還把時間安排在晚上8點鐘，當他上完課已是10點鐘了。課后，是童小風整理的停尸房，他清楚地記得這里有12張床，10具尸體，最左邊的兩張床都是空的??！而此刻，怎么會多出了一具尸體呢？

莫非是張教授扮的？童小風伸手猛然拉開了遮尸布。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非常年輕、非常陌生的臉——陰白陰白的，仿佛是在水里泡得太久了。那種白是死人才有的白，連耳旁青紫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童小風向下照去，卻見尸體上穿的衣服是他們醫(yī)大的學生才有的那種白大褂，而大褂的口袋里赫然插著一支鋼筆，正是張教授的。

童小風從尸體身上抽出了金筆，只見上面刻著張士德三個字。這正是張教授的名字。童小風蓋上遮尸布，和張奚一起離開了停尸房。

張奚和童小風在張教授的辦公室前分手，童小風敲門進去，張教授正在伏案寫著什么。

“張教授，您的筆……”

張教授頭也沒抬，說：“哦，我已經(jīng)找到了，忘在我的包里了，害你白跑一趟。”

童小風感到有些驚奇：“我是說，我找到了您的金筆?！闭f著，上前一步把筆遞給張教授，說，“是在停尸房一具尸體上找到的?！?/p>

張教授一聲不吭地接過筆，忽然雙目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它，仿佛看見了鬼一般。突然，他的手抖了一下，一頭栽倒在書桌上。

童小風被眼前的一幕嚇呆了。過了好半天才想起來上前搶救?？墒?，什么都晚了，張教授竟然就這樣一頭栽死在自己的書桌上。

學院專家組和公安局法醫(yī)的聯(lián)合解剖報告上說，張教授是因為心臟驟停而猝死的。

游戲還未結(jié)束

張教授的葬禮結(jié)束后，童小風接到師母的電話，讓他去一趟。師母在張教授的書房接待了童小風，她把一本舊影集和兩支派克鋼筆放到童小風面前，其中一支是童小風熟悉的，正是它的出現(xiàn)才讓張教授離奇嚇死。師母坐在童小風的對面，給他講了一個故事。

五十多年前，上海一戶張姓人家生了兩個兒子。他們年齡相差一歲，可性格卻迥然不同。大哥性格堅韌，做事四平八穩(wěn)，刻苦努力；弟弟卻天賦異稟，過目不忘，學任何東西都不費吹灰之力。后來，他們一起考入了一所著名的醫(yī)學院。他們的祖父非常高興，特意定做了兩支派克鋼筆，分別刻上了他們的名字，送給他們作為上大學的紀念。

這兩兄弟成績都非常優(yōu)異，只是大哥是靠自己刻苦發(fā)奮取得優(yōu)異的成績，而弟弟仍像以前一樣，輕輕松松就能考出高分。兄弟兩人也許心意相通吧，竟同時愛上了一個女同學，那個女孩兒是教解剖學的奚教授的獨生女兒。在他們畢業(yè)前夕，學校給了一個名額，說是要在他們中間選出一個最優(yōu)秀的去進修法醫(yī)學，作為這個學科的骨干培養(yǎng)。為了這個機會，也為了心愛的女孩兒，兄弟倆決定用一個游戲來決定勝負，勝的一個去進修而且可以獲得心愛的女孩兒，另一個則自動退出。

這個游戲其實就是測試膽量的游戲。每個人把自己的金筆放到停尸房內(nèi)某一個地方，讓另一個人去尋找，找到的就是勝利者。第一個進入停尸房玩這個游戲的是弟弟，可是，他這一去就沒有再回來。那晚以后，再也沒人見到過他。后來，校方在校園西側(cè)的湖邊發(fā)現(xiàn)了他的鞋子，組織了幾次打撈，可什么也沒打撈到。

說到這里，她從桌上拿起一只鋼筆遞給童小風：“這支筆你應該不陌生吧？它是我丈夫張士德每天都在用的。這就是當年他弟弟失蹤后，人們在他書桌里找到的鋼筆。所以，它上面刻的名字是‘張士禮?！?/p>

她又舉起了另一支筆，說：“你看，這上面刻著什么？”

童小風吸了一口涼氣，仿佛從嘴中蹦出一個個音符：“張、士、德！”

“沒錯，這就是當年隨那個弟弟一起失蹤的那只鋼筆。所以，當我丈夫看到鋼筆上的名字時，不禁昏死過去。”

“那……那具尸體？”童小風變得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

“昨天，公安局的人和學院的專家組已經(jīng)找我去看過了，盡管他們的驗尸報告上說那只是一具新鮮的尸體，年齡不會超過25歲。但我相信，他就是33年前失蹤的張士禮！你能相信嗎？那個失蹤了33年的‘人又回來了，那個一夜之間在太平間蒸發(fā)了的‘人，竟然又回來了。也許，他只想繼續(xù)這個未完成的游戲，只是這次他選擇了你做他的游戲?qū)κ至T了。因為，你是老張最好的學生，一個和他一樣有天賦的學生?！?/p>

秘密日記

之后的日子過得非常平靜，童小風順利地進修了法醫(yī)學碩士，又去了省公安廳當上了首席法醫(yī)助理。他以為這一切都已過去，可是他錯了。三天前，童小風接到了師母寄來的一個包裹和一封信。師母在信中說，她在整理張教授的書房時，在書櫥的暗格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木匣，木匣里只有一封信和一把小鑰匙。信是張教授寫的，內(nèi)容只有一句話：我若出了什么意外，請把這把鑰匙交給童小風。

信封里是那把銀色的小鑰匙，童小風認識它。大概在出事前三個月，張教授叫童小風替他在銀行開了個保險箱，說是要把一些重要的研究資料放在里面，密碼是他親口告訴童小風的。

童小風望著這封信和那把鑰匙，心里卻涌出了無數(shù)奇怪的念頭。當初，張教授為什么會讓自己去幫他開個保險箱，又告訴了自己密碼？他似乎預料到了什么?，F(xiàn)在，這個事情變得越來越復雜了。

童小風去了趟銀行，當他拉開保險箱時，只見里面有一個陳舊的筆記本，還有一封信，信封上是張教授的筆跡。

小風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也許已經(jīng)不在了。我很抱歉，把你也牽扯到這件事情中來，但是沒辦法，這就是彼此的宿命。你看到了我的日記就會知道一切的。希望你能一切平安！

張士德

信末沒有日期，大概是張教授出事前寫的?？蛇@些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童小風坐在臺燈前，翻開日記，扉頁上題著：

給我親愛的哥哥，士禮于1977年5月。

整整一宿，童小風看完了全部日記，這才知道了事情的真實經(jīng)過。當年，第一個進入太平間的人是張士禮，他卻失蹤了。和他一起失蹤的是張士德的金筆，他自己的金筆卻留在了宿舍的書桌中。于是，這個游戲只剩下唯一的參與者，他不必再繼續(xù)進行游戲就成為了贏家。而這對于失蹤的人是不公平的，也許張教授也為此而內(nèi)疚。

在出事前的5個月里，張教授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他弟弟的老照片，背后寫著：游戲尚未結(jié)束，請把它玩完！

看著那行字，他感到了無名的恐懼。他認識那筆跡，那是他失蹤了33年的弟弟寫的。從此，每天晚上，他都會在夢中看見弟弟濕漉漉地站在停尸房中央，微笑著對自己說：“該你了，哥哥！”他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鬼魂，但是現(xiàn)實如此殘酷，真實的殘酷。這一切讓他感到了壓力，恐怖的壓力。于是，他留下了這些東西，并故意讓童小風在半夜去停尸房取鋼筆，讓童小風替他完成游戲。只是，他還是死了，被自己嚇死了。

日記的最后一頁，夾著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子在微笑著注視著童小風。他的面容年輕英俊，正是自己曾在停尸房見過的那個人：33年前的張士禮。童小風把照片翻過去，后面寫著一行字：“游戲尚未結(jié)束，請把它玩完！”

害人害己

看到這行字，童小風無聲地笑了。他俯身從抽屜下的隔板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一本與張教授那本一模一樣的日記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是他的秘密。

三年前的暑假，當童小風為了掙學費在學校做清潔工時，被安排打掃“鬼樓”——一處荒廢了許多年的學生寢室。在其中一個黑暗的角落，當他移動一張鋼架床時，從床與墻壁的夾縫中落下一件東西。童小風撿起來一看，是一本多年以前的日記。它的主人也是江南醫(yī)大的一個學生，他翻開它，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照片上的人就是張士禮。

童小風用了整整一個晚上讀完這本日記。他知道了一切，包括師母后來告訴自己的那個關(guān)于摸人游戲的故事。其實，自從成為張教授的學生以來，童小風就敏感地察覺到張教授有一個深深的心結(jié)，緊緊糾纏，時常讓他陷入悔恨與內(nèi)疚之中。讀完這本日記，童小風才知道這個心結(jié)是什么。只是，為了不刺激他那日漸衰弱的心臟，童小風悄悄藏起了那本日記，沒有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任何人。

他小心翼翼地保藏著這個秘密，連自己最心愛的女孩兒也沒說。只是，有一天，當她向自己哭訴，說她的父親不同意小風和她交往，要她和小風分手時，小風憤怒了。他極度自卑而又自尊的感情在瞬間沖垮了理智，他努力壓抑自己的怒火，在張教授面前仍然像以前一樣保持著謙卑的笑容。但張教授對女兒的看管越來越嚴，小風失望極了。他愛張奚，不能失去她。

他在等待，等待一個奇跡的出現(xiàn)。直到有一天，停尸房送來了一個新住戶。童小風知道奇跡終于出現(xiàn)了。當童小風第一眼看見它的時候，心中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以為自己眼花了，但是他很快就醒悟過來，這就是上天恩賜的奇跡。讓一個如此酷似33年前的張士禮的家伙來到自己的面前。而且很巧的是，他竟然也是溺斃的。童小風不動聲色地把它藏在凍柜中，用另一具尸體替代了它。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準醫(yī)務工作者，童小風深知，一個每天都在內(nèi)心煎熬的人，心臟不會很好。而即便他是健康的，童小風也會讓他一步步陷入自己的計劃，一步步陷入自己安排好的恐懼與崩潰中。

童小風按照計劃，在張教授的辦公桌上放上那張照片，后面是他模仿日記中的字體以張士禮的口吻寫下留言。他又在網(wǎng)上的舊貨市場買了一只一模一樣的派克鋼筆，在上面加刻了張士德的名字。他悄無聲息地進行著自己的計劃，直到那天晚上，張教授安排在停尸房上最后一課，他知道時機終于到來。

童小風利用自己的助手身份，悄悄地拿了他的鋼筆，利用課間休息時獨自去了他的辦公室，把鋼筆放到他包里的夾層里。大課結(jié)束后，他又從凍柜中取出那具尸體，放在第12張床上，然后鎖上門離開。童小風知道每次大課上完，張教授都要做教案的，他要讓停尸房的摸人游戲按照自己的計劃提前上演。果然，那晚夜半，張教授打來電話，讓童小風去幫他找鋼筆。童小風取出筆，本以為他見到那支筆肯定要問自己，筆從何而來。而童小風便可以帶著他去停尸房，讓他親眼目睹失蹤了33年的張士禮的再次出現(xiàn)?？墒牵谷灰灰姷侥侵ЧP就挺不住了，枉費了自己精心安排的連環(huán)計。不過最終，自己成功了，這才是最重要的?，F(xiàn)在他要做的．就是永遠銷毀這本日記，他可不想讓自己未來的妻子看見它。當然，在這之前，他想給自己的日記本記上這完美的結(jié)局。

童小風打開書桌，翻開最里面的暗格，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就在他努力回憶日記究竟放在哪兒時，手機響了，是張奚。電話里，她的聲音變得冰冷，她說下午幫小風打掃屋子的時候，發(fā)現(xiàn)書桌的抽屜壞了，她修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小風的日記。因為好奇，她看了……再下面的話童小風已經(jīng)完全聽不見了，他仿佛跌進了冰窖中。

也許，寫日記并不是一個好習慣。只是，他沒有改正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