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同書異名與同名異書原因探析

●馬劉鳳(上海大學(xué) 圖書情報檔案系，上海 200444)

在我國浩如煙海的古籍中，存在著許多同書異名與同名異書的現(xiàn)象。同書異名，就是一種書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名稱；同名異書，就是內(nèi)容不同的圖書具有相同的名稱。

1 同書異名

1.1 同書異名略述

同書異名現(xiàn)象在古籍中大量存在，如《老子》又名《道德經(jīng)》；《莊子》又名《南華經(jīng)》；《呂氏春秋》又名《呂覽》；《左傳》又名《左氏春秋》《春秋左氏傳》《古文春秋》；《詩品》又名《詩評》；《喻世明言》又名《古今小說》；《紅樓夢》有《石頭記》《情僧錄》《風(fēng)月寶鑒》《金陵十二釵》《金玉緣》等5個別名。同書異名現(xiàn)象由來已久，西漢劉向在整理圖書的時候就注意到《戰(zhàn)國策》有多個不同的書名，《戰(zhàn)國策書錄》中說：“中書本號，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臣向以為戰(zhàn)國時游士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宜為《戰(zhàn)國策》?！盵1]可見，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同書異名的情況。其后，隨著圖書種類和數(shù)量的增多，同書異名現(xiàn)象也越來越多。2000年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杜信孚《同書異名匯錄》是迄今為止查找同書異名較為詳備的一部工具書。此書在1982年《同書異名通檢》的基礎(chǔ)上再次增訂，共著錄同書異名的圖書13500多條，其中有的圖書其異名達(dá)9個之多。

1.2 同書異名的原因

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同書異名的情況呢？

第一，先秦時期的同書異名主要是因為其時圖書多無作者自定之書名，后人稱呼，多有不同。誠如余嘉錫所言：

古書書名，本非作者所自題，后人既為之編次成書，知其為某家之學(xué)，則題其氏若名以為識別；無名氏者，乃約書中之意義以為之名。所傳之本多寡不一，編次者亦不一，則其書名不能盡同。[2]

第二，古書的標(biāo)示方法有多種。一種書有多種不同的命名方式，這就造成了大量同書異名的出現(xiàn)。如一人之文集，可以以作者之姓、名、字、號、官職、地點等多種方式命名，故《賈誼集》又名《賈長沙集》；《李太白集》又名《李翰林集》；《柳河?xùn)|集》又名《柳柳州集》《柳文惠公集》；《文山集》又名《文山先生集》《文丞相集》《文信國公集》等。而一人之字、號有時也有多個，如宋代黃庭堅就有山谷老人、涪翁、黔安居士、八桂老人等名號，且都見于其詩文中，這就使一集之名更加繁多。

第三，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就曾使用幾個不同的書名。《紅樓夢》之所以有多個書名就是因為曹雪芹在創(chuàng)作時就曾根據(jù)側(cè)重的內(nèi)容不同而用過幾個書名，《風(fēng)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石頭記》《紅樓夢》等都是其曾用過的書名。有的圖書是因為稿本與定本書名前后不同，但二者同時流傳下來。南宋淳熙年間呂祖謙編《宋文鑒》(當(dāng)時稱《皇朝文鑒》)，此名是該書定本之名。而其初編之時，其書名為《文?！罚?dāng)時周必大曾上奏曰：“《文?！纺私鼤r江鈿編類，殊無倫脊，莫若委館閣官銓擇本朝文章，成一代之書。”[3]朱熹亦有《與東萊論〈文?！禃罚粫芍?，宋孝宗賜名《皇朝文鑒》，遂有此名。宋吳縝《新唐書糾謬》初名“糾謬”，后改為“辨證”，而紹興間長樂吳元美刊行此書于湖州，仍題曰“糾謬”，至今尚沿其名。明田汝成《炎徼紀(jì)聞》初稿名曰《行邊紀(jì)聞》，后編次成帙，復(fù)改書名，而二名并行于世。清初唐甄《潛書》原名《衡書》，后因連蹇不遇，更名《潛書》。

第四，后人將書名簡化。清陸以湉曾論后人簡稱前人之書說：

古書之名，今有改減其字者，如《周易》稱《易經(jīng)》，《尚書》稱《書經(jīng)》，《孔子家語》只稱《家語》，《五代史記》去“記”字，《古列女傳》去“古”字，《白虎通義》《風(fēng)俗通義》皆去“義”字，《說文解字》去“解字”二字，《世說新語》去“新語”二字，習(xí)俗相沿，有不知其本名者矣。[4]

因省稱而簡化書名主要是那些書名較長的圖書，清代有兩部書名堪稱冗長的醫(yī)書，一是錢璜的《重編張仲景傷寒論證治發(fā)明溯源集》，書名共15字，后人省稱為《傷寒溯源集》；一是喻昌《尚論張仲景傷寒論重編三百九十七法》，書名達(dá)16字，世人省其文簡稱《尚論篇》。其他如揚雄《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簡稱《方言》，明張鼐《吳淞甲乙倭變志》簡稱《甲乙倭變鈔錄》，《焦太史國朝獻(xiàn)征錄》簡稱《獻(xiàn)征錄》，《四庫全書總目》稱《四庫總目》；董真卿《周易經(jīng)傳集程朱解附錄纂注》簡稱《周易會通》，等等，這就使得一書具有了兩個或多個書名。

第五，避諱方面的原因。避諱是古代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為了回避君主、圣賢或尊長的名、字、號被迫將書名改易。如為了回避隋文帝楊廣之名，《廣雅》易名《博雅》；為了回避唐太宗李世民之諱，《齊民要術(shù)》易名《齊人要術(shù)》；為避清高宗弘歷之諱，梁釋僧祐《弘明集》改名《宏明集》，等等，其例不勝枚舉。避諱有多種方法，需要回避之字多用同義之字代替，而同義之字不只一個，這又增加了同書異名情況，如為了回避唐高宗李治之諱，《治道集》改名《理道集》《政道集》；明李中梓《本草通玄》，清刊本改為《本草通元》《本草通原》，這樣，由于避諱，一書增兩名。

第六，因后人改易，一書具有多名。后人改易前人之書名，又有編者改與刊者改兩種情況。古代多有前人著作后人整理或重新編次，因而改定書名，宋代后尤為常見，而以文集為最。明葉盛曾對這種情況作了記述：

古人制作，名集編次，多出于己；或身后出于門人故吏、子孫學(xué)者，亦莫不然。周必大所識《歐陽文忠公集》亦可見已。今人不知此，動輒妄意并輳編類前人文集，如處州《葉學(xué)士文集》，又曰《水心文集》，曰 《文粹》。[5]

北宋魏野原著《草堂集》10卷，后其子重編匯為7卷稱《巨鹿東觀記》；張耒有《張右史文集》，后來散佚，清修《四庫全書》時將其重定為《宛丘集》，武英殿聚珍版則取名《柯山集》?？虝邽橹\取利益，經(jīng)常將原著改頭換面，更變書名、巧立名目是其常用手段之一。如《漢唐事箋對策機要》“原名《漢唐會要》，其所為《對策機要》者，想當(dāng)時刊書人所加，以邀易售”。[6]《古唐類苑》160卷“實《北堂書鈔》也。恨書賈欺人，好改易古書，名目一變，而為《大唐類要》，再變而為《古唐類苑》，輾轉(zhuǎn)滋謬，致失其名”。[7]

第七，政治因素。為加強思想控制，歷代統(tǒng)治者都禁止不利其統(tǒng)治的圖書出版，歷史上的各種禁書目錄就是很好的例證。變換書名常常是反禁的一個方法，如《盾鼻隨聞錄》改為《鈔報隨聞錄》就是如此。還有一些書籍由于著者受政治事件的牽連，其書亦不得不改換名目，如《東坡先生易傳》又名《毗陵易傳》，乃因“元祐黨禁不敢顯題，以先生終于常州，故稱毗陵”。[8]

第八，為了將書名區(qū)別而改書名。今本“二十四史”中，有所謂《前漢書》與《后漢書》《舊唐書》與《新唐書》《舊五代史》與《新五代史》。其實，《前漢書》原名《漢書》，后人加“前”字，是為與《后漢書》相區(qū)別；《舊唐書》原名《唐書》，《舊五代史》原名《五代史》，《宋書·藝文志》均有著錄，后人加“舊”字與后來之《新唐書》《新五代史》區(qū)別，以示撰著時間上的先后次序。

第九，史料記載不同。一種著作，于序言、跋語、書目及其他資料中都會有記載，然稱引卻不盡相同，后人沿用，各有所采，致使一書多名。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文獻(xiàn)通考》作‘系年要紀(jì)’，宋史本傳作‘高宗要錄’，”互有不同?！端膸烊珪偰俊窊?jù)“《永樂》所題，與心傳《朝野雜記》自跋及王應(yīng)麟《玉海》相合，故定為‘系年要錄’著于錄焉”。[9]可見，此書書名在 《文獻(xiàn)通考》 《宋史》《永樂大典》《朝野雜記》及著者李心傳跋語之中都有記載，但其記載并不完全相同。宋陶岳《五代史補》在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作《五代補錄》，但作者自序亦作《五代史補》，則晁公武所記有誤。不同資料的稱引不同尚可理解，有時甚至一種資料對同一種書也有多種稱謂，如《永樂大典》中，于朱熹《晦庵集》，有稱《朱熹晦庵集》，亦有稱《朱晦庵集》《朱晦庵文集》《朱晦庵大全集》者；其引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字下都稱《李燾續(xù)通鑒長編》，而其余處則多稱《續(xù)通鑒長編》《續(xù)宋鑒長編》《宋續(xù)通鑒長編》《續(xù)資治通鑒》《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以上稱引不一的情況《永樂大典》在引用其他書籍時候也多有存在，鑒于此，有些學(xué)者建議編成《永樂大典存本同書異名通檢》，以便讀者檢索。[10]

第十，因偽托、剽竊他人著作而改名。書商為謀利，以一般著作偽托假冒名人之作，如明代竇夢麟《瘡瘍經(jīng)驗全書》，假托元代名醫(yī)竇漢卿所著，清代浩然樓重刊本徑改書名為《竇太師秘本全書》。又有后代之人將抄襲前代名人作品，更改書名，冒為己有。清代楊璿有《傷寒瘟疫條辨》6卷，此書“全襲三原陳堯道《傷寒辨證》，稍為移易次第，改換篇題，增刪字句。前5卷出于補義者十僅一二，第6卷辨論本草，陳書所無，乃璿自纂。……縱略有推闡，亦當(dāng)重為刊布，附注己見，乃為不欺，竟效郭象之盜向秀，殊諶齒冷耳?！盵11]明談遷對這種現(xiàn)象甚為鄙屑，說：

《開國事略》，本湖廣行都司經(jīng)歷蔡于璧之《龍飛紀(jì)略》；卓氏《藻林》，本吳興王氏所輯。嘉隆以來，諸公掠美者頗多。噫，仰眠床上，看屋梁著書，千秋萬歲誰傳此者？幸傳矣，又為宋齊丘所據(jù)，惜哉。凡篡書有三：貨得之可也，陰得之次之，最下則蹠跖。[12]

2 同名異書

2.1 同名異書略述

與同書異名相伴隨，同名異書的現(xiàn)象在古籍中也非常普遍。同名異書在先秦兩漢時期亦已出現(xiàn)，《孟子》《荀子》《董子》《莊子》《景子》《吳子》《商子》《田子》《鬻子》《劉子》《桓子》《張子》《韓子》《徐子》《墨子》《毛公》《王孫子》《容成子》《鹖冠子》《尉繚子》《淮南子》《平原君》《太玄經(jīng)》等各有2種；《賈子》《蘇子》《務(wù)成子》等各有3種，《鄒子》《李子》各有4種，《孫子》有5種，《公孫子》有7種，等等。魏晉南北朝時期，圖書數(shù)量與種類較之以前大有增加，同名異書現(xiàn)象也隨之增多，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后漢書》有謝承、華嶠、謝沈、袁山松、范曄、蕭子顯等6種，《晉書》有王隱、虞預(yù)、朱鳳、謝靈運、臧榮緒、蕭子云等6種，《晉紀(jì)》有陸機、干寶、曹嘉之、鄧粲、劉謙之、王韶之、徐廣等7種。唐宋以后，由于印刷術(shù)的發(fā)明與普及，圖書制作更加容易，數(shù)量大增，同名異書越來越多，如名《敝帚集》者，有宋黃庭堅、明吳中番、陳益、清周慶森、趙秉忠、陳祚明等人所作；以《宮詞》為書名有唐王建、后晉和凝、后蜀花蕊夫人、宋王仲修、宋張公祥、宋宋白、宋胡瑋、宋周彥質(zhì)、宋徽宗、宋王珪、明王叔承、明朱權(quán)、清徐昂發(fā)等13家。清俞樾曾論及古代文集同名現(xiàn)象曰：

宋趙與《賓退錄》云：彭器資、洪忠宣皆號《鄱陽集》，王岐公、張彥正皆號《華陽集》，楊文定、胡文定《武夷集》，魏仲先、李漢老皆號《草堂集》，謝無逸、俞退翁、傅子駿皆曰《溪堂》，蘇子美、張會川、張徽皆曰《滄浪》，李師中、石守道皆曰《徂徠》，晏元獻(xiàn)、王荊公皆曰《臨川》，驟見其名，未免疑混。[13]

據(jù)清朱彝尊《經(jīng)義考》著錄，名《易說》者約有90種，名《易傳》《易義》者均達(dá)40余種，名《周易注》者約40種，名《書說》者約20余種，名《尚書解》者幾達(dá)20種，名《詩說》者約十七八種，名《詩解》者約16種，名《春秋傳》者約20余種，名《春秋解》者約十五六種，名《春秋談》者曰十四五種，名《春秋論》者幾達(dá)十種。杜信孚所著《同名異書通檢》收錄同名異書之作3500多條，張雪庵《古書同名異稱舉要》收集了先秦至清末同名書籍5600余種，查考古代同名異書情況可參考二書。

2.2 同名異書的原因

相對于同書異名，導(dǎo)致同名異書的原因比較簡少，主要有以下幾種。

第一，命名方式相似。古書多有以著者稱謂命名者，先秦兩漢時期尤其如此，而歷代同名同姓者大有人在，若皆以姓名名書，則同名異書不可避免。如上所述先秦兩漢時期同名異書之例多屬此種情況。有明代學(xué)者針對同名著者圖書的命名情況云：

著書姓名相類，如三孫子，三鄒子，皆世所共知，又名各不同，不足相亂，然有不可辨者。二孔甲，一黃帝史，一仲尼孫，俱著書，俱名《盤盂》，一載漢藝文志，一附孔叢子中，今藝文志之盤盂不傳，而孔叢子之盤盂傳世，遂以后之盤盂傳之前之孔甲，非也。而牟融，一漢太尉，一漢布依，俱著書，俱名《牟子》，一載《隋經(jīng)籍志》，一附《弘明集》中，今經(jīng)籍志之牟子不傳，而弘明集之牟子傳世，遂以釋之牟子傳儒子牟融，亦非也。[14]

后世之人，其稱謂更多，有姓、有名、有字、有號，其名、字、號又多有相同者，錢大昕曾記錄明代以前號相同之人甚多。可見，人物稱謂相同是古代同名異書的重要原因。

第二，撰述內(nèi)容相似。古代許多內(nèi)容相似的作品，書名也多相似或相同。如上所列舉之《隋書·經(jīng)籍志》與《經(jīng)義考》著錄諸書即是如此。其他如孟康、晉灼、韋昭、崔浩、劉嗣均有《漢書音義》，夏侯泳、包愷、蕭該均有《漢書音》，顧歡、釋惠觀、孟智周、韋處玄、戴跣均有《老子義疏》，徐邈、諸葛氏、孟奧、釋道騫均有《楚辭音》，等等。此類書籍“如非共限于一代之史實，當(dāng)共局于同性質(zhì)之材料，所謂撰著之對象大致相類也”。[15]

第三，書名沿用。前代有著作為世人稱道者，后人便仿效其作，書名往往相似或相同。如“陸賈有《新語》，顧譚亦有《新語》；賈誼有《新書》，虞喜亦有《新書》；桓譚有《新論》，夏侯湛、華譚、劉晝多有《新論》；崔實有《政論》，王肅亦有《政論》；仲長統(tǒng)有《昌言》，王滂亦有《昌言》；賈山有《至言》，崔靈亦有《至言》。六朝好學(xué)漢，類如此”。[16]

“夫名以定體，為實之賓?！盵17]各種書名從不同的角度揭示反映了圖書的信息，如與著者有關(guān)的書名反映了圖書作者的相關(guān)信息，與內(nèi)容有關(guān)的書名則從不同程度揭示了圖書的內(nèi)容。從這些書名，我們可以對其進(jìn)行初步的判斷和了解。但是有些古籍，其命名卻不循常規(guī)，以致名實不符。如黎庶昌《續(xù)古文類纂》“分三編，上編選經(jīng)子，中編選四史、《新五代史》《通鑒》，下編選國朝人古文。只有下編，可謂之續(xù)，上中二編，則當(dāng)云補，……若云《續(xù)補古文辭類纂》，雖只增一字，而名實相符矣”。[18]雖然書名是了解圖書的第一窗口，但單從書名不但有時并不能得知其準(zhǔn)確信息，甚至?xí)龀鲥e誤的判斷。因此，若要全面了解一書，書名之外還要看其具體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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