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偉
當夕陽把余輝灑向“荷花市場”的牌樓時,除了幽藍的湖面墜入更深的幽暗外,四周的景物依然清晰可見,直到晚霞散盡最后一抹絢麗的光暈,前海,才羞澀地拉開了夏夜的序曲。
拾掇一新的人們,開始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會匯合在地安門西大街上,轉(zhuǎn)身走幾步,便能見到前海了。那些常來的人,往往會習慣性地在“荷花市場”牌樓前停下,在小廣場上徘徊片刻。
有的坐到身穿白大褂的保健醫(yī)生面前的小圓凳上,來上一場舒筋活血的路邊按摩。據(jù)說這些人的手藝大都是祖?zhèn)鞯?,不但價格便宜,效果跟那些昂貴的中醫(yī)保健醫(yī)院坐堂相比,也毫不遜色。顧客大都是中老年人和金發(fā)碧眼的老外,前者多半是些老顧客,后者出于好奇的居多;有的在小廣場樹下的石凳上坐會兒,歇歇腳,打量眼前的車水馬龍,或身后的靜謐安詳;有的徑直走到岸邊,靠在石欄桿上,跟垂釣者一起享受那份靜默中的期盼,光是那滿湖翠綠的荷葉和艷麗的荷花,便已足夠令人賞心悅目了……
偶爾還會意外遇到闊別已久的朋友,從那一聲聲短促的驚呼,便能感知到那份巨大的驚喜。網(wǎng)絡時代,人與人的溝通更便捷了,但更多地體現(xiàn)在線上。尤其是生活在京城的人,要在線下的真實生活中見上一面,無異于一次車馬勞頓的短途旅行。要沒有什么急迫的事情,或足夠的利益驅(qū)使,彼此都懶得動彈。因此,這樣各自攜親帶友在某個景點的意外相逢,反倒成就了一場小驚喜。
不知道眼前的人群中,有多少人知曉牌樓上啟功先生題寫的“荷花市場”四個字后面的來歷?或許,他們也如此前的我一般,只是把它當成了一處普普通通的裝飾而已。直到有天,我從網(wǎng)上讀到一段文字,才知曉這隔三差五都會見上一面的“荷花市場”,大有來頭:據(jù)沈太侔《春明采風志》記載:“什剎海,地安門迤西,荷花最盛,六月間士女云集,皆在前海之北岸。同治間忽設茶棚,添各種玩意?!焙笠蜿懤m(xù)修建房舍的緣故,“荷花市場”才由現(xiàn)今的銀錠橋附近,移到了前海臨近地安門西大街的地方。又因水面遍植荷花,便得名“荷花市場”。
當年“荷花市場”的盛況,比眼下的熱鬧有過之而無不及。清末《天咫偶聞》如此記載:“都人游蹤,多集于什剎海,以其去市最近,故裙屐爭趨。長夏夕陽,火傘初斂。柳陰水曲,團扇風前。幾席縱橫,茶瓜狼藉。玻璃十頃,卷卷溶溶。菡菡一枝,飄香冉冉?!?/p>
其情其景,讀來令人遐思萬千。從此,每當我再看到“荷花市場”的牌樓時,腦海中總會情不自禁地浮現(xiàn)出一幅繁華繚亂的舊京鬧市街景,局限在廣闊的水墨畫境中,黑白電影般緩緩飄過……
片刻的遐思后,再次抬頭望去,牌樓上“荷花市場”幾個大字已經(jīng)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了。易逝的流光,仿佛在此際被切開了一道神秘的口子,讓終日碌碌、無暇旁顧的都市人,有幸看著人生纖毫畢現(xiàn)地劃過時間的河流,從而心生驚覺,或依然如故,或豁然醒悟……
就在這短暫徘徊的不經(jīng)意間,夏夜的前奏匆忙潦草地結束了。暮色彌漫中,路燈和岸邊的霓虹燈陸續(xù)亮開了。前海,墜入了夏夜的懷抱。
源源不斷涌來的人們,很快就把小廣場擠得水泄不通了。人群分成了截然不同的兩撥:
一撥人徑直穿過古色古香的“荷花市場”牌樓,或徑直走進牌樓后一溜兒排開的花樣繁多的西餐廳和酒吧;或坐到岸邊的露天休閑區(qū),在霓虹燈映襯出的紙醉金迷的奢華中,來上一場暢飲歡聚;或穿過這段俗世迷途,前面是一排出售各式小玩意兒和小吃的商鋪,間或有一兩家稍大點兒的餐廳。挑選幾件自己喜愛的小擺件,或干脆一飽口福,來份兒地道的老北京小吃,比如灌腸、焦圈兒、麻豆腐……也是夏夜里難得的享受。
此情此景,倒是與清末民初六七月間的荷花市場百戲雜陳、百貨云集的情景有些相仿:“六月三伏好熱天,什剎海前正好賞蓮,男男女女人不斷,聽完大鼓書,再聽十不閑。逛河沿,果子攤全,西瓜香瓜杠口甜,冰鎮(zhèn)的酸梅湯打冰榨。買了把子蓮蓬,回轉(zhuǎn)家園?!边@首《北京俗曲十二景》把當時的盛況唱得可謂活靈活現(xiàn)。
世易時移,眼前百貨依然云集,百戲卻無法雜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兒現(xiàn)代酒吧。不知道酒吧里聲嘶力竭的樂隊歌手們,能否來上一段舊京時的曲藝或是大鼓書?我想,即便照著譜會唱,恐怕也沒了那份韻味兒。再說了,一顆顆被紅塵物欲填塞得滿滿當當?shù)男?,哪里還有那份聽古曲的閑情逸致?!不必感懷,更無需神傷,每個時代,都會打上獨屬于自己的烙印。
爾后沿著前海北繼續(xù)前行,一邊欣賞著老北京四合院的古韻風情,一邊驚嘆湖邊那些參天古槐在夜色中的英姿,與夜空的那份水乳交融。蕓蕓眾生的卑微渺小,不言而喻,黯然沉寂之余,卻能收獲一份淡然澄清。
另一撥人則沿前海南前行,或在游船碼頭租上一艘游船,與親友、家人或愛人泛舟湖上,涼風習習、水波奏鳴,盡情地享受那份身心愉悅;或繼續(xù)前行,十指緊扣地在拂面的垂柳中進行一場愛的漫步。雖然偶爾會被不守規(guī)矩偷偷下到湖里夜游的人掃了雅興,但一路相隨的陣陣荷香,很快會將這絲不快滌蕩得無影無蹤。
繼續(xù)朝前行去,便到了聲名遠播的西涯八景之一的、被明代文學家李東陽喻為“北京第一山水”的銀錠橋。傳說只要情侶攜手到橋上走走,便能相知相守一生。傳說總歸是傳說,多半是不能真信的,但能在如此撩人的夜色中,與心愛之人依偎于此,欣賞到這份“舊時院落松槐在,仙境笙簧歲月閑”的韻致,已夠快慰平生了。光這份美好的回憶,已足夠帶給未知的情路和人生一絲溫暖。
用當下時髦的話來講,前海的品牌效應和知名度遠遠不及后海。若沒有生活在附近的居民或了解什剎海的人指引,不少自行前來參觀的外地游客,往往會把前海誤當成后海。我就曾不止一次聽到外地的朋友津津有味地描繪,他們到京城后見到的“后海酒吧街”的情景。但他們嘴里所講的,分明是前海的景致。
每當此時,我總愛顯擺著給他們講講“荷花市場”的來歷和銀錠橋的故事,并以此為前海正名。旁的他們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但只要一提到汪精衛(wèi)刺殺攝政王的地方——銀錠橋(民間傳說于此),個個立馬來了精神,傳奇的力量,可見一斑。
我總愛在夏日的黃昏,從居住的東四六條出發(fā),向北拐到平安大道后,一路向西行去。步行到“荷花市場”牌樓時,正好能欣賞到前海入夜的景致。
我總是習慣性地走到“荷花市場”牌樓旁的湖岸邊,湊到垂釣者身邊,看看他們簍子里的收獲。雖每每總是失望,但每次依然忍不住要前去一探究竟。直到夜色徹底吞沒了水面上的浮漂,他們才帶著一臉遺憾混雜著心滿意足的表情,收拾起釣具,消失在附近的某條胡同。
而我,喜歡借著路燈和月光的指引,沿著前海南蔥蘢的垂柳繼續(xù)前行,一邊避讓著擦肩而過的行人,一邊四下張望,就那樣漫無目的地走著。累了,隨便找一處還沒被情侶們占據(jù)的石凳坐下,觀隔岸酒吧的繁華繚亂,聞左近湖面小船上或垂柳下傳出的陣陣耳語呢喃……紅塵繁華,盡收這片湖光夜色中。間或有逗樂之人,故意仰天長嘯幾嗓子,立刻便會引出幾聲起落的附和或笑罵。無論周遭的環(huán)境多么喧囂,前海本身,卻始終是一片安寧祥和、波瀾不驚的樣子,始終彌漫著和敬清寂的氣息。
此刻,白天的燥熱早已褪盡,而夜的清涼,正慢慢地浸染開去。用力地做一次深呼吸,立馬會有淡雅的荷香混合著嫩柳枝發(fā)出的清香隨風入鼻,直灌胸腔……令人神清氣爽之余,還有淡淡的酒香、茶香繚繞心間……有了這馥郁的香氣打底,放眼看去,湖面上被月光染成乳白色的水波,似乎也在無聲無息地散發(fā)著陣陣幽香。
茶香、酒香、荷香、柳葉的清香、曼妙女子的芬芳……甚至連湖水和整個的夜晚,都浸透在了氤氳的香氣中。此刻的前海,宛如掉進了一片香氣盈盈的汪洋,令人情不自禁地滋生出幾許今夕何夕的迷醉……
前海的夏夜,浸泡在清涼的香氣里。
此時,若無急迫的事情需要處理,干脆閉上眼,來一場小睡。雖不敢斷言定能獲得杜甫《贈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韻》中“長歌敲柳癭,小睡憑藤輪”的那份雅意,但至少能體驗一番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提到的“酣睡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個中滋味兒。其實,于悲辛人生,這樣的小睡,無疑是一劑療傷的圣藥,可謂小睡如新生。
當拂面的夜風中夾裹著淡淡寒意時,午夜便來臨了。此刻的前海,依然一片歡騰,不斷有人離去,帶走一份心滿意足;不斷有人到來,帶著一份興致勃勃。前海的夏夜,就這樣,一直醒著……
半睡半醒的我,經(jīng)過一場現(xiàn)實和夢鄉(xiāng)臨界的漫游,白天的體乏心倦早已消散殆盡。站起身,伸個懶腰,目光漫過夜色中的前海,惜別,身心愉悅地從原路返家,沖個痛快的涼水澡,入一場魂安神定的夢。
前海的夏夜,在夢里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