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是讀書人的大事

劉誠龍

讀書人是沒甚大事的，其他人都有。長官在那開會或者打牌，門人不讓進；老爺在那搓背或瞇眼，丫頭抿著嘴向人搖手；商人在那喝茶或聊天，秘書說：先生，老板不在；細伢子在那過家家，看螞蟻搬家，對人嚷嚷：沒看我在忙著嗎？茲事體大，得待細伢子將蜻蜓喂了螞蟻，才可去請動他回家用膳；開著賓館睡覺的人，門口掛塊小板：請勿打擾，那就是，索馬里發(fā)生海盜了，印度洋發(fā)生海嘯了，太平洋發(fā)生海事了，都不能擾他老人家一枕清夢；二哥在斗地主，二嫂肩掮一桿犁，喊二哥：布谷鳥叫了好幾回了，要去犁田才要得了，二哥訓：沒見我還有最后一把牌？二嫂旁邊肅立，待二哥忙完牌事，方才夫妻雙雙，挑水織布，男耕女織，春種秋收。

三哥在讀書，三嫂說，快來淘米洗蘿卜，三哥甩手快；若不，會擰耳朵的呢。

讀書人，真沒什么大事。街上馬奔跑了，村頭牛斗架了，對門不曉得何搞放鞭炮了，讀書人還伏在桌上看文字在流動；城頭換王旗了，碼頭換馬甲了，新娘子嶄嶄新新要出嫁了，讀書人那書房，沒見開一道縫隙；張柏芝要結(jié)婚了，張柏芝要離婚了，張柏芝離婚又要結(jié)婚了；宋祖英到體育館來唱甜歌了，宋祖英到超市來買衛(wèi)生巾了，宋祖英到隔壁來慰問蔡大哥了……孩子砰地把門打開，快來看，奧巴馬來了，讀書人便問：奧巴馬是哪個？警衛(wèi)叫得急迫：主席主席，防空警報拉響了，敵機到延河岸邊上空了，警衛(wèi)急得汗出如漿，主席說，著什么急啊，我還有一頁書沒看完，看完再走。錢鐘書怎么也是不走，接他的車子到門外了，來人喊得好急：錢老，江青喊您去開會，人都到齊了，等您了，錢鐘書說：我不去，我在讀書；來人說：要不要說您貴恙？錢鐘書說，不用，我沒病，你就說，錢鐘書在讀書，錢鐘書不來開神馬會。

讀書是讀書人的大事。朱載上去找蘇東坡玩，玩，不是什么大事；禮，卻是人際最大事。劉邦叫生活秘書給他洗腳，算甚事？頂多比打牌比打鳥，事情正些，其事可往隱私性質(zhì)上掛靠嘛——但，儒生來了，劉邦得顧不上穿鞋，倒履以迎，政治家得禮賢下士啊，如不，秀才治國安邦大計不獻給政治家了，政治家哪能獲取江山？哪有猛士給他守四方？劉邦洗腳是玩，非大事；劉邦禮士，是國家大事。朱載上來找東坡先生玩，也不是事，但，東坡先生設(shè)若不打赤腳，倒履迎接，趕到門前丈多遠的地方，手揩錦衣（好像在給夫人幫廚，沒幫廚也得演這樣子），再緊握手，猛搖手，那就失禮了，那就釀成人際事故了。餓死事小，失禮事大。

朱載上來東坡府上，門人通報了，門人出來接了老朱，接到椅子上安坐，茶端來了，果盤端來了，東坡先生沒來陪。朱載上是新朋。東坡先生外放到黃州，一個詩人盛會上，對面相逢了，認面相識了，朱載上做了一首好詩：官閑無一事，蝴蝶飛上階。東坡先生驚叫：誰做的，這詩？朱載上作的。東坡先生喜歡上了詩，喜歡上了詩人。當即握手，搖手，搖啊搖啊，不松手。

詩朋文友來了，東坡先生當鞋都不穿，出來迎啊。東坡先生官做得閑極了，官閑無一事，沒在開什么會，沒誰在給他搓背，沒誰扯著他的腳，說還玩一會。東坡先生就是沒出來。只有朱載上先生在等待。等待有點煩了，有點惱了，“欲留，則伺候頗倦；欲去，業(yè)已通名?！边@是要釀成交友事故的呢。交友好比外交，都無小事，小事都是天大事。

東坡先生在干什事？他在讀書。東坡先生沒么子大事，烏臺詩案投了牢，東坡先生沒書讀，他躺在牢監(jiān)里呼呼睡大覺——沒書讀，睡是悠悠大事；現(xiàn)在有書讀了，東坡先生以此為大了。朱載上來府上做客，東坡先生大事沒完，書還有幾頁讀完；完了，自然出來，把盞話舊，沒舊可話，那就話新。

東坡先生書讀完了，東坡先生出得書房，出來第一事，趕緊道歉：“如是者久之，東坡始出，愧謝久侯之意?！钡÷÷?，抱歉抱歉。政治家從不道歉，讀書人對不起就道歉，讀書人蠻懂禮的。東坡說清情況：今天課程沒完成，“適了些日課，失于探知”，朱先生不解，甚日課??？讀書呢，東坡先生說，今天定了要讀完《漢書》第三章的，您來前，沒讀完；讀完了，慢待您久等了，“適來先生所謂‘日課者何？”東坡對曰：“抄《漢書》?！?/p>

就這事？就這事；這也是事？這當然是事，是讀書人大事?；实劾蟽菏遣焕斫獾?，天子召王安石先生，天子來請，這是要提拔荊公呢。沒問國事，先請荊公去后花園里，到天子御湖里釣魚。釣魚自是閑事，可是，是天子請釣吶，那事上升到國事層面了；是考察提拔呢，也上升到個人前途大事了。王安石先生不釣，他坐在那，手持一卷書，天子打發(fā)秘書們送果盤來，王安石先生沒抬頭，一邊捏一粒豆子往嘴里嚼，一邊捏一行文字往眼里嚼，嚼在眼里的是書卷，嚼在嘴里的是魚餌。天子提拔起意提拔荊公的，差點不想提拔了，差點將荊公定性為奸臣了（將魚餌嚼得恁久，裝專心致志吧——那是奸）。

官人在開會，主持人喂叫喂叫：請把手機關(guān)了，將會議室關(guān)了；軍人在軍演，“軍事重地，閑人免入”；商人在做生意，在簽合同，前臺小姐擋?。簛砣酥共剑习迦∠祟A約，請改日再來。讀書人呢，他在讀書，那么天塌了，請高個子去頂一下，地陷了，請矮個子去填一下，給讀書人臨時忘卻一下整個世界吧——那是你的整個世界，非讀書人世界。

讀書人的整個世界是讀書，“齋欲深，檻欲曲，樹欲疏，蘿薜欲深，垂幾席欄桿，窗竇欲凈澈如清水，榻上欲有煙云氣，墨池筆床要時泛清香，讀書得此護持，萬卷盡升歡喜，瑯?gòu)窒啥床蛔懔w也。”白社會黑社會莫來添亂，紅袖子藍領(lǐng)子莫來添香，售房小姐送來開盤好信息，擱那請走。先讓讀書人在他的整個世界里，沉浸與穿越，漫游與飛揚。

讀書人沒大事，讀書人的大事是讀書。

（蘭明芳摘自《每日新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