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之金行背后的概念隱喻和借代

賈冬梅， 藍純

(1. 南開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外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天津 300071；2.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英語學(xué)院，北京 100089)

五行之金行背后的概念隱喻和借代

賈冬梅1， 藍純2

(1. 南開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外國語言文學(xué)博士后流動站，天津 300071；2. 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 英語學(xué)院，北京 100089)

本文是我們從認知語言學(xué)角度分析五行概念的系列研究之一。語料分析顯示，古漢語中的[金]背后存在概念借代[金代金的特征]、[金代金屬]、[金代金屬制品]和[金代財富]，概念隱喻[具有金(屬)的特征的事物/現(xiàn)象是金]、[美好是金] 、[人是金]以及[歷運更替是五行更替]?，F(xiàn)代漢語中的[金]體現(xiàn)出對古漢語中的[金]的批評性和選擇性的繼承和發(fā)展，主要表現(xiàn)為概念借代[金代金的色澤]、[金代金屬]、[金代金屬制品]和[金代錢財]，概念隱喻[具有金的特征的事物/現(xiàn)象是金]、[人是金]以及[好是金]。

五行；金行；概念借代；概念隱喻

1.0 研究對象

五行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有關(guān)五行的最早記錄見于《尚書·洪范》：“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蔽逍兄g存在相生相克關(guān)系，即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這套生克關(guān)系被古代思想家運用到自然界、人和社會領(lǐng)域，構(gòu)建起一個龐大復(fù)雜的體系，用于解釋宇宙萬物的發(fā)生、發(fā)展和消亡。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古代思想家認為宇宙以五行為基點，五行的運轉(zhuǎn)帶動宇宙的運轉(zhuǎn)。

五行思想體系對當(dāng)代中國人也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并在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里都留下了印記。本文是從認知語言學(xué)角度對五行進行的系列研究之一，著眼于金行在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里的體現(xiàn)，在認知語言學(xué)的概念借代和概念隱喻理論框架下探索存在于語言現(xiàn)象背后的古今中國人的認知機制，以期發(fā)現(xiàn)古代中國人和當(dāng)代中國人在認知世界的方式上所表現(xiàn)出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及發(fā)展變化。

本研究的古漢語語料來自《漢語大詞典》(羅竹風(fēng)，2001)中“金”詞條下的古漢語例證，共2927條例句；現(xiàn)代漢語語料來自北京大學(xué)中國語言學(xué)研究中心建立的CCL語料庫現(xiàn)代漢語部分，隨機取樣①獲得3708條例句。《漢語大詞典》對古漢語語料一律采用繁體字以免誤讀，本文在引用時未做簡化。

2.0 理論框架

大量研究已經(jīng)證實，概念隱喻和概念借代是人類基本的認知機制，源自人類的生活體驗，并在語言層面體現(xiàn)為隱喻表達和借代表達(Lakoff & Johnson 1980, 1999; Lakoff, 1987; Lakoff & Turner, 1989; G?denfors, 1996; Radden & K?vecses, 1999; Croft, 2002; Taylor, 2001; Barcelona, 2002; Evans & Green, 2006；K?vecses, 2010)。認知語言學(xué)理論認為，在語言和客觀世界之間存在一個中間層次“認知”(鞠方安、張麗華，2013)，因此借助語言中的隱喻和借代表達，我們可以追溯人類思維中的認知機制，考察人類如何認識外部世界。

概念借代發(fā)生在理想認知模式(ICM)內(nèi)，指的是我們借助借體來理解處于同一模式中的目標(biāo)的一種認知方式(Radden & K?vecses, 1999)。借體與目標(biāo)既可以由整體理想認知模式充當(dāng)，也可以由其組成部分充當(dāng)，因此概念借代既可能發(fā)生在整體理想認知模式與其組成部分之間，也可能發(fā)生在理想認知模式的各個組成部分之間。

概念隱喻由從始源域到目標(biāo)域的跨域映射建立(Lakoff & Johnson, 1980)。一個始源域可以對應(yīng)多個目標(biāo)域，一個目標(biāo)域也可以對應(yīng)多個始源域。映射的發(fā)生與人類的身體經(jīng)驗、社會經(jīng)驗和文化經(jīng)驗相關(guān)(Lakoff & Turner, 1989: 67-72)。隱喻映射具有系統(tǒng)性，較低層級的映射有時會繼承較高層級映射的結(jié)構(gòu)(Lakoff, 1993: 222-224)。

3.0 研究發(fā)現(xiàn)

無論是在古漢語還是在現(xiàn)代漢語中，[金]的語義均以深黃色、有光澤、有一定的硬度、為貴重金屬等典型特征為出發(fā)點，向自然界、人和社會這三個認知域輻射，形成各自的網(wǎng)絡(luò)體系。支撐起這個網(wǎng)絡(luò)的是一系列有著內(nèi)在聯(lián)系的概念隱喻和借代。

3.1 古漢語中[金]的語義拓展

[金]在古漢語中的語義拓展一方面遵循概念借代[金代金的特征]、[金代金屬]、[金代金屬制品]和[金代財富]，另一方面遵循概念隱喻 [具有金(屬)的特征的事物/現(xiàn)象是金]、[美好是金] 、[人是金]以及[歷運更替是五行更替]。

3.1.1 古漢語中[金]的概念借代

古漢語中大量存在以“金”轉(zhuǎn)指金的物質(zhì)特征，尤其是金的色澤的現(xiàn)象。例如：

(1)“卷臟蓮蓬吊搭嘴，耳如蒲扇顯金睛?！?《西游記》第八回)

(2)“金房緑葉，素株翠柯?！?晉 傅玄《芙蕖》)

例(1)中的“金睛”指豬八戒閃著金光的眼睛，例(2)中的“金房”指金色花冠。此類拓展發(fā)生在范疇-特征理想認知模式內(nèi)，是以范疇轉(zhuǎn)指范疇的定義特征。

“金”在古漢語中既可用于總稱金屬，又可用于指稱具體的金屬，如銀、銅、鐵、錫等。例如：

(3)“《説文·金部》云：金，五色金也。黃爲(wèi)之長；銀，白金也；鉛，青金也；銅，赤金也；鐵，黑金也?！?孫詒讓正義《周禮·秋官·職金》：“掌凡金、玉、錫、石、丹青之戒令?！?

(4)“高門有閌，列坐金狄。”(《文選·張衡<西京賦>》)

(5)“使申生伐東山，衣之偏裻之衣，佩之以金玦。”(《國語·晉語一》)

(6)“分府庫之金，散倉廩之粟，以鎮(zhèn)撫其衆(zhòng)。”(《呂氏春秋·懷寵》)

(7)“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鈴鈴?！?《文選·孫綽<游天臺山賦>》)

(8)“春來不飲兼無句，奈此金旛綵勝何?！?宋 范成大《立春郊行》)

“金”在例(3)中出現(xiàn)了九次，皆是對金屬的統(tǒng)稱。此類用法發(fā)生在范疇-成員理想認知模式內(nèi)，是以范疇成員轉(zhuǎn)指范疇。反之，以范疇轉(zhuǎn)指范疇成員的現(xiàn)象也大量存在，比如在例(4)中“金”指銅，“金狄”是銅制的人像；在例(5)中“金”指青銅，“金玦”是青銅制的有缺口的環(huán)；在例(6)中“金”指鐵；在例(7)中指錫，“金策”是僧人所持的錫制禪杖；在例(8)中“金”指“銀”，“金旛”是用銀箔制的幡勝，用于裝飾或饋贈，藉此慶祝春日的到來。

“金”在古漢語中還可以轉(zhuǎn)指金屬制品，包括禮器、樂器、武器、飾物、刑具等生產(chǎn)生活工具。

(9)“堅如撞羣金，眇若抽獨蛹?！?唐 韓愈 張籍 等《會合聯(lián)句》)

(10)“堅懼爲(wèi)沖所獲，乃擊金以止軍。”(《晉書·苻堅載記下》)

(11)“爲(wèi)外刑者，金與木也；爲(wèi)內(nèi)刑者，動與過也?！?《莊子·列御寇》)

(12)“砥石不利而可以利金?！?《淮南子·說山訓(xùn)》)

(13)“衍少事名賢，經(jīng)歷顯位，懷金垂紫。”(《後漢書·馮衍傳下》)(李賢 注：“金謂印也，紫謂綬也?！?

(14)“玉腕重，金扼臂，淡梳妝?！?五代 和凝《山花子》)

“金”在例(9)中指青銅或純銅鑄造的鐘鼎；在例(10)中指軍隊用作信號的樂器鉦；在例(11)中指刀鋸斧鉞等金屬制的刑具；在例(12)中指刀劍等武器；在例(13)中指金?。辉诶?14)中指金制首飾。

“金”還可指錢幣，例如：

(15)“公孫閈乃使人操十金而往卜於市?！?《戰(zhàn)國策·齊策一》) 高誘 注：“二十兩爲(wèi)一金?！?/p>

(16)“世俗謂一錢爲(wèi)金，百金爲(wèi)一鍰，與古甚異。”(宋 龔鼎臣《東原錄》)

(17)“適豪家獄急，屬爲(wèi)居間，願奉數(shù)千金爲(wèi)壽?！?清 嚴有禧《漱華隨筆·桑民懌》)

古代中國的錢幣多以金屬制成。在例(15-17)中，“金”是貨幣的計量單位，戰(zhàn)國和秦代的“一金”為二十兩，宋代的“一金”為一錢，明代至近代的“一金”為銀一兩或銀幣一元。

與此相應(yīng)，[金]在古漢語中還進一步拓展出財富的意思。例如：

(18)“金戶半入藂林影，蘭徑時移落蕊香。”(南朝 梁 沈君攸《薄暮動弦歌》)

在例(18)中，“金戶”代指豪富人家。

我們認為，“金”指金屬制品發(fā)生在構(gòu)成理想認知模式中，是以構(gòu)成某物體的材料轉(zhuǎn)指該物體；以“金”指財富發(fā)生在范疇-成員理想認知模式中，其理據(jù)是用范疇成員轉(zhuǎn)指范疇。

本節(jié)的例句及分析表明：在概念借代[金代金的特征]、[金代金屬]、[金代金屬制品]的作用下，[金]的語義拓展基本發(fā)生在[金屬]范疇內(nèi)；在概念借代[金代財富]的作用下，[金]的枝脈進一步向社會這一認知域延伸。

3.1.2 古漢語中[金]的概念隱喻

我們在古漢語語料中發(fā)現(xiàn)了[具有金(屬)的特征的事物/現(xiàn)象是金]、[美好是金]、[人是金]以及[歷運更替是五行更替]四條概念隱喻，在它們的作用下，[金]的語義拓展突破[金屬]范疇，一方面繼續(xù)在[自然界]這一認知域內(nèi)延展枝脈，另一方面與[人]和[社會]產(chǎn)生交集。

古代中國人不但憑借“金”認知并表述金屬的特征，而且通過“金”進一步認知并表述具有金屬特征的非金屬事物和現(xiàn)象。[具有金(屬)的特征的事物/現(xiàn)象是金]蘊含著從概念借代到概念隱喻的漸進過程：由“金”所表征的金屬的特點首先被突顯，繼而被跨域映射，隱喻具有該特點的非金屬類事物。例如：

(19)“金音五：一緩鬭，二止鬭，三退，四背，五急背?！?《風(fēng)后握奇經(jīng)》)

(20)“西方金也……其神爲(wèi)太白，有獸白虎?！?《淮南子·天文訓(xùn)》)

(21)“金星將婺女爭華，麝月與常娥競爽?！?南朝 陳 徐陵《<玉臺新詠>序》)

(22)“望舒離金虎，屏翳吐重陰。”(《文選·陸機<贈尚書郎顧彥先>詩》)(李善 注：“《漢書》曰：西方，金也……然西方七星，畢昴之屬，俱白虎也?！?

(23)“城外爲(wèi)之郭，郭外爲(wèi)之閬。地高則溝之，下則隄之，命之曰金城，樹以荊棘，上相穡著者，所以爲(wèi)固也?！?《管子·度地》)

“金”在例(19)中指五音之商音，在例(20)中指西方。例(21)中的“金星”即太陽系八大行星之一，古代也稱“太白星”。例(22)中的“金虎”是西方七宿奎、婁、胃、昴、畢、參、觜的通稱。

這類拓展出自五行體系。五行家認為日落西方，而商音緊促清冷，西方和商殷具有與金相似的肅降的特點，因此用“金”來隱喻它們。而“金”與星宿的關(guān)聯(lián)是五行家把“金”與其相應(yīng)方位比附的結(jié)果。

在古漢語中金屬的硬度和性質(zhì)穩(wěn)定的特征也可以被映射，用于理解堅固的事物。例(23)中的“金城”即指堅固的城墻。

基于金品質(zhì)純正的特點及其在社會經(jīng)濟生活中所享有的特殊地位，古代中國人還將“美好”這一含義賦予“金”，形成概念隱喻[美好是金]。例如：

(24)“瑞草生金地，天花照石梁?！?南朝 陳 張正見《從永陽王游虎丘山》)

(25)“文藻條流，託在筆札。既馳金相，亦運木訥?！?南朝 梁 劉勰《文心雕龍·書記》)

(26)“酒嬾傾金液，茶新碾玉塵?！?唐 白居易《游寶稱寺》)

(27)“更吹羌笛關(guān)山月，無那金閨萬里愁?！?唐 王昌齡《從軍行》之一)

(28)“只願主人留客，更從斟金葉?！?宋 朱敦儒《好事近·茶》)

(29)“寳刀刻頌登彝鼎，金硯揮毫撰樂章?！?元 成廷珪《送陳子山狀元赴太廟署令》)

(30)“華堂靜，松風(fēng)竹雪，金鼎沸湲潺?！?宋 陳師道《滿庭芳·詠茶》)

在這組例句中，“金”分別美稱土地、文章、酒、閨閣、茶葉、硯臺和鼎類炊具。可以說古人傾向于將自己認為美好的事物都冠以“金”的頭銜。古漢語語料中還有不少帶“金”字的與佛教和道教有關(guān)的語詞，也可以說明這一點：

(31)“每口演金偈，舌搖電光。”(唐 李白《崇明寺佛頂尊勝陀羅尼幢頌》序)

(32)“於是金文暫啓，佇秋駕而雲(yún)趨；玉柄纔撝，披霧市而波屬?！?唐 于志寧《<大唐西域記>序》)

(33)“不似冥心叩塵寂，玉編金軸有仙方?！?唐 王建《武陵春日》詩)

(34)“金童擎紫藥，玉女獻青蓮?！?唐 徐彥伯《幸白鹿觀應(yīng)制》)

例(31)中的“金偈”指佛所說的韻語；例(32)中的“金文”指佛經(jīng)經(jīng)卷；例(33)中的“金軸”是對道教書卷的美稱；例(34)中的“金童”指道家仙人的侍童。

佛教和道教所具有的教化功能被歷代中國的統(tǒng)治者看重并扶持(王志躍，1995)，兩教均享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因此，古人用高貴的金來裝飾和比喻佛與道也就不足為奇。

古漢語中還有大量帶有“金”的與人相關(guān)的語詞，體現(xiàn)出概念隱喻[人是金]。通過這一隱喻，金屬的硬度、性質(zhì)穩(wěn)定等特征被投射于人，表現(xiàn)人的品格及友情。

(35)“張浚聞之，語人曰：‘金給事真金石人也?！?《宋史·金安節(jié)傳》)

(36)“今足下雖自以爲(wèi)與漢王爲(wèi)金石交，然終爲(wèi)漢王所禽矣。”(《漢書·韓信傳》)

例(35)中的“金石人”指剛正不阿之人；例(36)中的“金石交”指堅不可摧的友誼。

金品質(zhì)純正、價值貴重的特點也被用于表現(xiàn)人的地位尊貴。

(37)“金面垂慈多喜色，史官書瑞奏年豐?！?宋 汪元量《湖州歌》之九三)

(38)“鄙人固陋，自潛幽藪，必枉話言，敬聆金口?！?南朝 梁 蕭統(tǒng)《七契》)

(39)“果踐玉書，不移金諾?！?晉 顧云《代人上路相公啟》)

(40)“門下莊頭烏進孝叩請爺奶奶萬福金安?！?《紅樓夢》第五三回)

在例(37-40)中“金”都被用來抬升他人的地位，表達敬意：“金面”是對他人面容的敬稱；“金口”是對他人之口或言語的敬稱；“金諾”指珍貴的諾言；“金安”是對長輩或尊敬之人的祝福語。

[金]也可拓展為人體臟器：

(41)“栝樓，降火清金，滌痰結(jié)。”(明 李時珍《本草綱目·主治一·痰飲》)

例(41)中的“金”指人的肺臟。肺主呼吸、肅降，與金屬清肅、收斂的特性相符，因而兩者被古人關(guān)聯(lián)起來。

在帶有“金”的與人相關(guān)的語詞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與帝王有關(guān)。

(42)“卿月昇金掌，王春度玉墀?！?唐 杜甫《暮春江陵送馬大卿公恩命追赴闕下》)

(43)“惟十有二祀四月，王告夢，丙辰出金枝?！?《逸周書·武儆》)

(44)“金鑑臨御，多士駿奔?！?宋 范仲淹《謝許守舊官表》)

(45)“欲得君王一回顧，爭扶玉輦下金階?！?唐 王涯《宮詞》之二)

(46)“一簇兒綵花金誥，耀龍文宮錦袍。”(明 金鑾《出隊子·早春宴徐王孫西園》套曲)

(47)“威承景曆，肅御金科。”(《南齊書·武帝紀贊》)

例(42)中的“金掌”指帝王的提拔；例(43)中的“金枝”指帝王子孫或者出身高貴的人；例(44)中的“金鑑”指明察的帝王；例(45)中的“金階”指帝王宮殿的臺階；例(46)中的“金誥”指朝廷的誥命；例(47)中的“金科”指朝廷頒布的法令。在古代中國人的心目中,金是地位最高的金屬，帝王是地位最高的人。用“金”隱喻帝王是對其至尊地位的體現(xiàn)。

古漢語中還存在以“金”喻指朝代的現(xiàn)象，體現(xiàn)出概念隱喻[歷運更替是五行更替]。

(48)“﹝麻叔謀﹞被開河副總管舉發(fā)，竟以金年金月誅於煬帝未死之前。”(《冷眼觀》第十六回)

(49)“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是開金運，祚始玉筐?！?《文選·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文>》)

(50)“明皇天所以保祐金家，子愛陛下，屢見災(zāi)異，殷勤無已。”(《晉書·郭璞傳》)

五行體系中庚、辛屬金，例(48)中的“金年金月”指干支紀年中有庚或辛的年月。例(49)中的“金運”指商朝；例(50)中的“金家”指晉朝司馬氏。五行家用五德(即五行之性質(zhì))相生相克、終而復(fù)始的循環(huán)變化來解釋朝代的興衰更迭。晉取代魏，魏為木德，金克木，所以晉為金德。

圖1是我們對古漢語中[金]的語義體系的總結(jié)。概念域[金]用圓形表示，概念拓展所指向的目標(biāo)域用橢圓形表示，具體的語義置于圓角矩形內(nèi)。

圖1 [金]在古漢語中的語義拓展體系

3.2 現(xiàn)代漢語中[金]的語義拓展

與古漢語中的情況類似，[金]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語義拓展也以概念借代和概念隱喻為主要機制，具體表現(xiàn)為概念借代[金代金的色澤]、[金代金屬]、[金代金屬制品]和[金代錢財]，概念隱喻[具有金的特征的事物/現(xiàn)象是金]、[人是金]以及[好是金]。

3.2.1 現(xiàn)代漢語中[金]的概念借代

“金”在現(xiàn)代漢語中被頻繁地用來指錢財。[金代錢財]以“范疇成員轉(zhuǎn)指范疇”為理據(jù)，體現(xiàn)在下列例句中：

(51)而要解決好這個問題，又必須從理論上弄清市場經(jīng)濟和拜金主義的關(guān)系。

(52)拾金不昧者越來越少說明了什么？歸還失物能不能要酬金？

“金”在例(51)和例(52)中指錢幣或者其他財物。

“金”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時也指金的色澤：

(53)席間，大家面對桂子飄香，金波閃耀的西湖，邊品嘗名揚中外的醋熘魚，邊高談闊論。

例(53)中的“金波”指金色的波光。[金代金的色澤]體現(xiàn)的是“范疇轉(zhuǎn)指范疇的定義特征”。

“金”在現(xiàn)代漢語中有時也用于通稱金屬，但不像在古漢語中一樣還可指稱某一種金屬：

(54)【易熔合金】用鉍、鉛、錫和鎘等元素制成的合金，熔點低，用于制造電器的保險絲和機車鍋爐塞等。

(55)【粉末冶金】一種冶金方法。把金屬粉末壓制成型后再燒結(jié)成制品。

例(54)中的“合金”是將兩種或兩種以上的金屬通過融熔結(jié)合在一起所形成的金屬物質(zhì)；例(55)中的“冶金”指用焙燒、熔煉、電解以及使用化學(xué)藥劑等方法提取礦石中的金屬，以減少金屬中所含的雜質(zhì)或增加金屬中的某種成分,煉成所需要的金屬。[金代金屬]是用范疇成員轉(zhuǎn)指范疇。

“金”在現(xiàn)代漢語中雖也偶爾指金屬制品，但遠不如在古漢語中那樣頻繁：

(56)或者事過境遷，像戰(zhàn)士的金瘡舊斑，脫衣指示，使人驚佩。

(57)北京國際象棋公開賽鳴金。

例(56)中的“金瘡”是中醫(yī)用語，指刀箭等金屬器械造成的傷口，其中的“金”指金屬器械。例(57)中的“鳴金”本義是敲鑼，“金”指金屬制成的鑼。在古代中國“鳴金”是命令軍士進退的信號，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多指活動結(jié)束，任務(wù)完成。[金代金屬制品]是用構(gòu)成某物體的材料轉(zhuǎn)指該物體。

3.2.2 現(xiàn)代漢語中[金]的概念隱喻

在概念隱喻的作用下，[金]在現(xiàn)代漢語中更多地拓展為“好”的意思，包括地位最高、能帶來財富以及品質(zhì)最好等。[金]還拓展為人以及具有金的特征的事物或現(xiàn)象，但頻率較低。

首先來看[具有金的特征的事物或現(xiàn)象是金]：

(58)今天在這里慶祝我們夫婦的金婚之喜。

(59)金風(fēng)瑟瑟，吹動江波。

(60)石申和甘德已發(fā)現(xiàn)火星和金星的逆行現(xiàn)象。

例(58)中的“金婚”指結(jié)婚五十周年，喻義長久穩(wěn)固的婚姻像性質(zhì)穩(wěn)定的金一樣。

例(59)中的“金風(fēng)”指秋風(fēng)，“金”喻指秋季。例(60)中的“金星”指太白星，繼承自古漢語。對于不了解五行體系的部分現(xiàn)代中國人而言，金的色澤特點可能對他們理解此類語詞的幫助更大。實際上與“金星”是用金行的位置比附星宿的位置一樣，用“金”隱喻秋季同樣源于五行思想。中國古代五行家認為金屬多用于制造武器，給人以肅殺的感覺，而秋季萬物開始凋零，同樣有肅殺之氣，因而用“金”隱喻秋季。

(61)股評家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人物，在人們的印象中，他們簡直就是金口玉言。

(62)國營劇團的臺柱子，一代名醫(yī)的二妞兒，是大家閨秀，是金枝玉葉，是上等人，是天仙！

(63)火克金，是說“心火”克制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統(tǒng)的疾病。

在例(61)、(62)和(63)的背后可以觀察到概念隱喻[人是金]。例(61)中的“金口”是尊稱他人之口或他人的言語；例(62)中的“金枝”喻指人出身高貴。在這兩例中，金作為貴重金屬的特點被投射于人，幫助我們理解人的尊貴地位。

例(63)中的“金”指人的肺臟，這是五行家將金屬與人體相比附的結(jié)果。這一拓展在現(xiàn)代漢語中雖然得以延續(xù)，但使用頻率非常低，并且局限在與中醫(yī)藥有關(guān)的語境中。

與古代中國人相似，現(xiàn)代中國人也傾向于用“金”來表達地位高、能帶來財富或品質(zhì)高的含義。

(64)王晏清能坐上“御林軍統(tǒng)領(lǐng)”這把金交椅，倒是他自己始料不及的。

(65)不久前舉辦的第三屆國家專利技術(shù)展覽會上，抗癌新藥蘆筍糖漿奪得金獎。

(66)高雅文化的從事者也一樣能在自己投身的事業(yè)中找到經(jīng)濟出路，不必“捧著金碗要飯”！

(67)他們首先通過房地產(chǎn)市場，把地處黃金地段的廠區(qū)8萬平方米土地轉(zhuǎn)讓出去，共得到出讓金8000萬元。

例(64)中的“金交椅”指的是最高的職位、座次；例(65)中的“金獎”指最高等級的獎項；例(66)中的“金碗”指能創(chuàng)造財富的職業(yè)；例(67)中的“黃金地段”指具有高昂市場價值的地區(qū)?！敖稹钡倪@些用法背后共同的理據(jù)是，金無論是作為金屬還是作為財富都享有令人矚目的地位，這種地位由古人賦予，被今人認同，體現(xiàn)在語言中，就是“金”被大量用于隱喻位高質(zhì)優(yōu)、具有經(jīng)濟潛力的事物。

我們用圖2總結(jié)現(xiàn)代漢語中[金]的語義拓展體系：

圖2 現(xiàn)代漢語中[金]的語義拓展體系

4.0 討論

比較[金]在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中的拓展體系，可以發(fā)現(xiàn)盡管[金]在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中的拓展都指向自然界、人以及社會這三個認知域，但是[金]在古漢語中的拓展更加細膩豐富。

“金”在古漢語中既分別指稱金、銀、銅、鐵、錫等金屬，又總稱金屬，還可指稱種類繁多的金屬制品，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除單指金以外，僅通稱金屬。我們認為“金”的這部分語義的消失可歸因于科學(xué)技術(shù)的發(fā)展進步所帶來的金屬語詞的豐富。[金屬]范疇目前的成員多達90種，如果單用“金”來指稱它們顯然不能滿足社會生產(chǎn)生活的需要，因此，在現(xiàn)代漢語中“金”在[金屬]范疇中的指稱功能受到限制。

在五行思想體系影響下，[金]在古漢語中拓展為西方、商音以及朝代歷運等，而此類拓展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大部分已經(jīng)消失，只有“金星”、“金秋”等固定搭配和以金喻指肺臟的用法保留下來，不過后者的出現(xiàn)頻率很低，僅局限于中醫(yī)藥語境中?，F(xiàn)代漢語語料反映出五行思想體系流傳下來的只是其自然觀中的一小部分內(nèi)容，這一思想體系對當(dāng)代中國人的影響遠不及對古代中國人的影響。

“金”在古漢語中可喻指給予人美好感情和向往的事物以及佛教和道教，還可喻指人的高尚品格，而這些在現(xiàn)代漢語語料中都沒有體現(xiàn)。盡管金與財富的關(guān)聯(lián)在古今中國人的思維中都存在，但語料似乎表明現(xiàn)代中國人更加看重金所包含的對于地位、品質(zhì)和財富的暗示。如果說金對于古人而言既有精神的一面，也有物質(zhì)的一面，那么對于今人而言金在更多情況下是物質(zhì)的。

5.0 結(jié)論

對古代和現(xiàn)代漢語語料的分析表明：作為物質(zhì)存在的黃金最貼近[金]概念的原型；當(dāng)[金]向自然界拓展時，概念借代所起的作用大于概念隱喻；當(dāng)[金]向人和社會拓展時，概念隱喻所起的作用大于概念借代。古漢語中帶有“金”的表達與[金]在五行思想體系中承擔(dān)的角色基本吻合：在古代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中，[金]代表自然的一個類別，人體的一部分，人的品格的一方面，人所處的社會地位、所信仰的宗教以及社會所處的歷史時期?，F(xiàn)代漢語中帶有“金”的表達同樣涉及自然、人和社會，但涵蓋的內(nèi)容縮?。涸诂F(xiàn)代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中，[金]代表自然的一部分，人體的一部分，社會中地位高、品質(zhì)高、財富多的事物?，F(xiàn)代中國人對[金]在古漢語中的拓展做了批判性的、選擇性的繼承，我們認為這種批判和選擇源于科技的進步和意識形態(tài)的改變。

注釋:

①我們使用由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許家金博士與熊文新博士設(shè)計的隨機提取語料軟件Concordance Randomizer(2008)進行語料提取工作。在此特別致謝。

[1]Barcelona, A. Clarifying and applying the notions of metaphor and metonymy within cognitive linguistics: An update [A]. In R. Dirven & R. P?rings (eds.).MetaphorandMetonymyinComparisonandContrast[C].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207-277.

[2] Croft, W. The role of domains in the interpretation of metaphors and metonymies [A]. In R. Dirven & R. P?rings (eds.).MetaphorandMetonymyinComparisonandContrast[C]. Berlin: Mouton de Gruyter, 2002. 161-205.

[3] Evans, V. & M. Green.CognitiveLinguistics:AnIntroduction[M].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6.

[4] G?denfors, P. Conceptual spaces as a framework for cognitive semantics [A]. In A. Clard (ed.).PhilosophyandCognitiveScience[C]. Kluwer: Dordrecht, 1996. 159-180.

[5] K?vecses, Z.Metaphor:APracticalIntroduction[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6] Lakoff, G.Women,Fire,andDangerousThings:WhatCategoriesRevealAbouttheMind[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7] Lakoff, G. The contemporary theory of metaphor[A]. In A. Ortony (ed.).MetaphorandThought[C].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202-251.

[8] Lakoff, G. & M. Johnson.MetaphorsWeLiveBy[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9] Lakoff, G. & M. Johnson.PhilosophyintheFlesh:TheEmbodiedMindandItsChallengetoWesternThought[M].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9.

[10]Lakoff, G. & M. Turner.MoreThanCoolReason:AFieldGuidetoPoeticMetaphor[M].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

[11] Radden, G. & Z. K?vecses. Toward a theory of metonymy [A]. In K. Panther & G. Radden (eds.).MetonymyInLanguageandThought[C].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99.17-59.

[12]Taylor, J.LinguisticsCategorization:PrototypesinLinguisticTheory[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1.

[13]羅竹風(fēng)(主編).漢語大詞典[Z]. 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 2001.

[14]王志躍. 從文化傳統(tǒng)看中國宗教的人文化傾向[J]. 世界宗教研究，1995，(2): 21-27.

[15]鞠方安、張麗華. 沃爾夫語言相關(guān)性思想解讀[J]. 山東外語教學(xué)，2013，(1)：30-35.

Conceptual Metaphors and Metonymies behind JIN (GOLD) in the Five Elements

JIA Dong-mei1, LAN Chun2

(1.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Post-doctoral Research Center, Foreign Languages College,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071; 2.School of English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This is a part of our research from a cognitive linguistic perspective on the Five Elements (GOLD, WOOD, WATER, FIRE and EARTH) in Chinese. The ancient Chinese data reveal the existence of a series of conceptual metonymies and conceptual metaphors behind GOLD, namely, GOLD FOR FEATURES OF GOLD, GOLD FOR METAL, GOLD FOR METALLIC PRODUCTS and GOLD FOR WEALTH, and A(N) PHENOMENON/OBJECT WITH FEATURES OF GOLD IS GOLD, BEING GOOD IS GOLD, HUMAN BEING IS GOLD, and REPLACEMENT OF DYNASTIES IS REPLACEMENT OF THE FIVE ELEMENTS. The modern Chinese data uncover a critical and selective inheritance of the ancestors’ cognitive mechanisms by the contemporaries. Behind GOLD in modern Chinese stand the following conceptual metonymies and metaphors: GOLD FOR THE COLOR OF GOLD, GOLD FOR METAL, GOLD FOR METALLIC PRODUCTS, and GOLD FOR FORTUNE, and A(N) PHENOMENON/OBJECT WITH FEATURES OF GOLD IS GOLD, BEING GOOD IS GOLD, and HUMAN BEING IS GOLD.

the Five Elements; JIN (GOLD); conceptual metonymy; conceptual metaphor

2013-02-10

賈冬梅，博士后流動站博士后，講師。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xué)，英語教學(xué)、語用學(xué)等。 藍純，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認知語言學(xué)，語用學(xué)，修辭學(xué)等。

H0-05

A

1002-2643(2013)06-002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