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在談到小說藝術(shù)時,是這樣講的:“故事不應該只是簡單地‘講述’出來,應該通過人物及其行為在有意義的場景中的發(fā)展而‘顯示’出來?!卑凑辗▏骷覇讨巍ど5恼f法,因為“精神事物的幻象,常常是從具體事物的幻象出發(fā)的”,即作家的藝術(shù)想象是以他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為基礎(chǔ)的。
小說是人類認識自我和發(fā)現(xiàn)世界的獨特方式,是關(guān)于存在的一種詩意思考。
在這一點上,藝術(shù)家是相通的。我們舉中國經(jīng)典名著《紅樓夢》中的一個情節(jié)為例,即可看出曹雪芹在這一方面的功力。
第三十三回里,因賈寶玉與忠順親王府的戲子琪官有往來,王府派人前來要人;又趕上寶玉與丫鬟金釧兒調(diào)鬧,被王夫人責打后金釧兒投井自盡。賈政因兒子敗壞門風,辱沒家尊,“在外流蕩優(yōu)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yè),逼淫母婢”,氣得“面如金紙”,只喝令:“堵起嘴來,著實打死!”眼見“打的不祥了”,要出大事,有人忙進去給信,最先趕到的是寶玉母親王夫人。王夫人衣冠未整,匆忙而來,“慌得眾門客小廝等避之不及”。此刻,寶玉早已被打得動彈不得,賈政還要打,王夫人抱住板子苦苦哀求。王夫人是內(nèi)府里真正主事的人,她要是平息不了這場事端,真會出大事。在此緊要時刻王夫人的勸阻句句緊跟層層加重。她先講的意思是:打死寶玉事小,但老爺自己要保重,而且老太太如“一時不自在了,豈不事大?”這并沒有緩解事態(tài)。老爺反而說:養(yǎng)了孽障已是不孝,“趁今日結(jié)果了他的狗命,以絕將來之患”。便要繩來勒死。王夫人這時連忙抱住哭道,其意思是:我已是五十歲的人了,日后只有靠這個孽障,你要弄死他,豈不有意絕我,言下之意,你這不是要斷榮國府的后嗎?說:“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我們娘兒倆不如一同死了”。王夫人這時見機行事拿出了她最后的撒手锏,在賈政面前呼喊著他們早逝的大兒子賈珠的名字,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這時,賈政也忍不住淚水滾了下來。然而,這只是一個回合,王夫人與賈政只打了一個平手。平息此事尚需更重要的人出面。接下來更精彩。曹雪芹是這樣寫的: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币谎晕戳耍宦牬巴忸澪∥〉穆暁庹f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凈了!”賈母一到氣勢大不同,而且一出口就是重話。當賈政躬身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何必自己走來時,賈母聽了,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一聽不對,急忙跪下。不是萬不得已,老太太是不會說出這種話的。據(jù)紅學家考證,賈母未曾生育,一生無子,賈政是從小過繼來的,老太太雖享盡榮華,但無子之痛是她一生最大的心病。所以當她說“只是我一生沒養(yǎng)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時,她是要和這個敢置她的愛孫于死地、沒把她當親娘的兒子攤牌。所以聽到賈政說“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便啐了一口,半點也不留情地說道:“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么教訓你來著?”賈母又當著眾人說王夫人:“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辟Z政明白這話的分量,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則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我來?”這個見過大世面的老人伶牙俐齒、句句緊逼,賈政在老太太面前,只有“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老太太仍然不依不饒,道:“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干凈!”說著便命人備轎,要帶著王夫人和寶玉“立刻回南京去”。王夫人、鳳姐等勸解了一會,事情“方漸漸的止住”。以下作者寫到鳳姐、襲人、寶釵、黛玉等幫忙照料,前來勸慰,方式不同,語言不同,都帶著自己的獨特的意識和個性,都在一種特殊情景中,表現(xiàn)了自己的存在,而且反映了她們各自與寶玉的深淺有別的關(guān)系。這些均值得細細玩味。
我們從《紅樓夢》中的這段家事里,可以看出小說如何處理社會內(nèi)涵、思想觀念與生活狀態(tài)、人物性格的關(guān)系。上述的這一場再真實不過的家庭沖突,實際上包含著封建氏族社會的深刻矛盾,它關(guān)系著封建家族的維系和傳承問題。家庭沖突,隱含著社會危機,是那個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體系受到?jīng)_擊和挑戰(zhàn)的反映。還能不能按照傳統(tǒng)規(guī)范培養(yǎng)和塑造繼承人,往往是一個社會架構(gòu)坍塌的前奏。如果在這一問題上遇到麻煩,該如何處置?這不是賈府一家的難題,而是封建沒落時期整個社會的問題,是一種社會整體性困惑。而然,我們在《紅樓夢》這一回里所見到的,卻是榮國府里因教訓兒子惹起的糾紛,是一個充滿家庭意味的故事,是一幅完全生活化的圖像。
后現(xiàn)代思想家??略凇蛾P(guān)于小說的討論》中,講到一個觀點,即一切作品都具有兩重性,關(guān)鍵在于“思維與說話”。思維在說話,話語在思維。成為語言目標的思維與成為思維目標的語言,最終找到的會合點應該就是文學。我們在《紅樓夢》中看到了作家把形象與思維自然契合的神謀化力。作家對社會人生的思考,是用人物的語言行為表現(xiàn)出來;而在生活化的話語里卻包含著作家的思想。換句話說,真正的小說應該是思維與說話兩重性的統(tǒng)一,統(tǒng)一在真實的人物形象中和生活情景里。這大概就是黑格爾所說的:“美就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換成中國的傳統(tǒng)文論的說法就是“寄靈心于萬象”,并達到“神用象通”。海明威有一個關(guān)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冰山理論”,形象地講明了這個問題。他說:“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而讀者卻強烈地感到八分之一背后的分量。這個“冰山理論”,兩重性的統(tǒng)一,或者說“神用象通”,是從不同角度對小說特質(zhì)的概括,也是所有經(jīng)典名著共同的最重要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