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月初,一場名為《回家的路》的海歸藝術家群展將在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美術館舉行,這是迄今為止中國當代藝術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海歸藝術家群展,藝術家的年齡跨度從50后至80后,他們曾留學旅居法國、美國、德國、英國、澳大利亞等。
漫長的旅居生涯中,他們過著怎樣的生活?生活在別處的這些藝術家們,在東西方交流里是否經歷過文化沖突與內心的矛盾痛苦?他們尋求的精神家園何在?“回家的路”通往何處?在策展人肖歌女士的幫助下,本刊有幸采訪到三位旅居異國的中國藝術家,談起了他們生活在別處的日子。作為每個時代“最不安分”的群體,藝術家們時時都在路上。生活在別處的他們,有過無助和痛苦,也收獲了成長與篤定。不過他們明白,他們要做的,不過是走好腳下的路。
高潔:文化的探索是一個不斷摧毀,不斷否定自己的過程
采訪高潔前,在他的畫冊上讀到這樣一段文字:“我們在這個時間地點,人與空間、社會、世界、城市,人與現在、現代、未來,人與人,人與藝術,是什么樣的聯系?是怎么樣的空間?視野?狀態(tài)?我們在一起嗎?我們一致嗎?我們在前進嗎?我們的方向對嗎?我們的生存現狀合理嗎?我們的聯系方式正確嗎?我們的價值應該以現有的方式思考存在嗎?”這一大段含著問號的文字牽動了人們的思考神經。
提及旅法中國藝術家,人們便會想到趙無極、朱德群,以及海歸的林風眠、徐悲鴻、吳冠中等;之后又有陳箴、黃永砯、王度、嚴培明、楊詰昌、沈遠等第三代旅法藝術家的崛起。
在這一大批的名單中,“高潔”聽起來似乎有點“名不見經傳”。1979年出生于福建廈門的他,于2002年赴法留學并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曾擔任藝術家黃永砯的助手。他的創(chuàng)作關注現代人存在與精神、個人與社會、幻想與現實的關系,其中以《失控》和《空間》系列為代表。他做雕塑、裝置、手繪、油畫、攝影、Video、新媒體藝術,用鮮紅色、表情詭異的人頭表達“入侵”,用躺著的注滿水的書架,寓意有“知識是自我循環(huán)的系統(tǒng)”。
作為本屆巴黎藝術博覽會(ART PARIS)由藝術總監(jiān)親自引薦參展的華人藝術家,高潔的藝術事業(yè)頗有點“蒸蒸日上”的意味。從2011年3月在巴黎A2Z Art畫廊的首個個展開始,他的作品已連續(xù)兩年入選博覽會,此外,他的作品還參展2012年的巴黎伊芙里《 In Out》聯展、泰國唐人當代藝術中心《絕對真理》群展與上海雙年展的中山公園項目特別展-視界藝術中心的《隱形臍帶》群展。
談及自己的海外成長經歷,高潔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表情,“挺艱難的,當時感受到的文化碰撞相當劇烈?!闭f完他便陷入了沉默,整理了一會思緒,他接著說:“2002年的中國,當代藝術是很不受重視也不被認可的。而我初到法國時,這里的新鮮和不同給我?guī)砹撕艽笳鸷?。?002年的中國,美術史教育到了印象派就語焉不詳了,基礎教育里的美術課都會被其他課程占據或擠壓,而在法國,我發(fā)現幼兒園的課程里會提及盧浮宮的藝術瑰寶,奧賽美術館是小學生講述印象派的課堂,而在蓬皮杜現代藝術中心,初中老師帶著學生來講課并布置作業(yè)。這種基礎教育使藝術成為法國社會的自然而然的核心部分。”
他回憶了自己在法國布展時的一次經歷。當時布展人手不夠,門口陌生的黑人清潔工居然主動積極地愿意幫忙“搭把手”。而接下來展出開幕時,清潔工回家換了套西裝之后還攜老婆前來觀看。“即使是黑人清潔工,他也可以談論杜尚,沃霍爾,表達他對當代藝術的見解。因為在法國,這屬于整個社會基礎的文化知識,也是他們的普遍生活狀態(tài)——不緊張,自然知足,關心并了解藝術”,他補充道,“盡管這只是一個小小的例子,但后來我慢慢地發(fā)現,這在西方社會是最為普遍的存在,于是我才逐步理解了,為什么在這里有這么多美術館、這么多當代藝術展覽。而國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就很不一樣,很多自由的藝術方式其實沒有被中國的普通大眾所接受,比如畢加索的油畫,我想他們基本不會接受,如果接受也僅僅是因為它很值錢。相比而言,更多的中國普通大眾可能更愿意在墻上多掛一臺電視機,因為這顯得更加流行?!?/p>
對于國外生活整體上的適應度,高潔沒有能給出更多的細節(jié)。“我的適應過程其實是方方面面的、很多細節(jié)的堆砌,這里面的故事實在太多,變化的過程又太細膩,包括我在生活習慣上的適應,認識的轉變,哲學的認知、學習、吸收與修改??傊?,文化的探索是一個不斷摧毀,不斷否定自己的過程。”
而法國帶給他的最大成長,應該是“藝術,成為了一種生活狀態(tài)”?!霸谶@里,我的生存壓力會更小一些,作為一個單純的人來思考當代問題,認知世界?!?/p>
對于中國當代藝術的發(fā)展趨勢,高潔認為:“中國接受當代藝術的發(fā)展是大勢所趨,因為它接受了國際上建設美術館作為城市與文化地標、文化發(fā)展的建設模式,但盡管這樣,在文化上的缺口卻是巨大的,如果不在軟件建設上做長遠努力,已有的博物館、美術館只能是懸浮在中國各大城市中央的黑洞?!?/p>
曾師從黃永砅的高潔把恩師比喻為“一部非常深奧的書”,“我覺得去解讀他的作品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所包含的思考與詰問特別且豐富,他的作品講述的就是他的故事。”他說。
對于中國當代藝術正在復興的“東方精神”和“中國風”,高潔談到:“我們的東方精神無處不在,這是一種不同于西方藝術的、觀察與理解事物的思路,比如喬布斯蘋果手機的設計就融入了‘禪’的思路。不過,我們從上世紀初起就從來沒有停止過對中國元素的挖掘,目前的方向應該更聚焦于‘去蕪存菁’?!?/p>
安曉彤:巴黎的華人藝術圈給了我成長的助力
比高潔年齡略長的安曉彤,目前也旅居在法國。在國內學習的是國畫,到巴黎之后,她開始學習多媒體。
“初到法國時,我算是以把自己放空的狀態(tài)開始的。那時候是在上學,我選了一個與之前所學很有距離的專業(yè)——多媒體研究,所以除了在語言和文化上的融入,在藝術上的重新開始,也花了我很長的時間。”安曉彤說道。
在安曉彤離開北京去巴黎之后,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沒有具體做什么作品,“我當時一直在思考這個轉變的過程”,她說,“挺難過的階段,之前學習的是國畫,所接受的畢竟是傳統(tǒng)的學院教育。這個過程對我來說特別難消化,這也是我當時為什么選擇要出去,自己真正地尋找一下自己的狀態(tài)的原因,學國畫出身,這讓我在國內要選擇其他的發(fā)展方向充滿了限制,而現在,這些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什么壓力了,它只是我一種工作的手段而已,是我用以表述觀點的最熟悉的方式之一?!?/p>
2004年,是安曉彤藝術成長期的一個轉折——她與法國里昂設計中心的館長一起策劃了一個展覽,而那次策展是她“感受深刻的一次工作經歷”?!霸谀谴握褂[的所有程序中,我真正體驗到了西方藝術家和藝術機構的工作方式:藝術機構永遠在第一時間為藝術家工作,而遇到任何問題都是在相互討論和絕對尊重的前提下解決的”,她回憶道,“每一個階層的工作人員都愿意隨時拿起錘子去第一現場布展、安裝,從選擇藝術家到整個展覽的實現,策劃團隊都會認真造訪藝術家工作室,并且隨時傾聽來自藝術家的哪怕是離譜的方案,并最終在探討中找到可行的實施途徑,真的給予了藝術家很大的工作空間?!?/p>
另一方面,巴黎的華人藝術家圈子對她的成長影響也很大。“大家在一起團結、互助,與他們的相處中,每個人都是我成長的助力!平常大家一般都各自忙著工作,有展覽的時候則會一起碰頭,逢年過節(jié)還會一起聚會,或者在嚴培明家啊,或者在我家?!彼χf。
在她眼里,歐洲與中國的區(qū)別很大程度上在于一種文化的氛圍,“在歐洲的地鐵里隨處可見讀書的身影,大家在讀歷史、小說、哲學,而非滿世界的八卦雜志。每天下午,在隨便一間咖啡館,都可以看到人們侃侃而談,聊哲學聊政治或是文化藝術,沒有人覺得異常?!?/p>
法國無疑給了安曉彤一片自由天空。她以水彩與裝飾藝術為媒介,反映數字時代的前衛(wèi)與時尚;她突破傳統(tǒng)的繪畫模式,利用互聯網上收集來的影像,特別是那些個人主頁上極具特色的自畫像,創(chuàng)作獨特的作品;她還利用“刺繡”的技法,將日常生活中的購物小票用作藝術材料表達?!按汤C是很特別的技巧,很柔軟、細膩,它里面有一種潛在的能量,這種東西有點像中國女人的性格,無聲無息、很堅強柔韌的東西在里面,這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彼f。而她的系列作品里,她很喜歡的一個叫做《幸福時刻》,“當時我畫六張水彩畫,里面全都是幸福的瞬間。有一張是一位40多歲的德國女人與跟她談了二十多年戀愛的男友真正考慮婚姻的時候幸福的臉,看過畫的人都覺得很感動,我很開心。我喜歡這樣與愛畫者共享的時刻。”
安曉彤把自己形容為“表里不太如一的人”,看似安靜沉穩(wěn),工作的時候卻很激情?!澳X子想得特別多,是那種每秒鐘都會在腦子里制造問題的人。”
談起與藝術家王度的感情,安曉彤顯得很幸福。“王度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良師益友,我們之間的相處可能跟很多藝術家夫婦一樣,有共識也會有爭論。在工作中,我們都比較獨立,也常常會一起討論作品?!彼D了頓,又補充道,“我很欣賞他的才華,喜歡他的那些多得不得了的想法,作為藝術家,他是個執(zhí)著又單純的人,好客、好吃、好喝、好抽,還特別吃苦耐勞,除了睡覺之外一秒鐘也停不住。而且他特別多才多藝,二胡拉得不錯,京劇也唱得有點味道,很江湖!”
彭小佳:試圖找一種“豬油沾白糖”的口感
1955年出生于北京的彭小佳,畢業(yè)于北京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曾在上海工藝美術工廠黃楊木雕組工作,1989年,獲得美國塔爾薩大學藝術學院雕塑專業(yè)FA碩士。1991年,美國馬里蘭大學藝術學院雕塑專業(yè),FMA碩士畢業(yè),現定居美國。他的主要作品有《墻》、《柵欄》、《輪子》等大型木雕系列,《書》系列、《骰子》系列及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宗教題材雕塑作品《七宗罪》、《六根·六欲》等,作品被選為美國城市雕塑,美術館及私人收藏。
旅居美國的彭小佳,目的簡單明確,“我就是想了解當代藝術”,盡管當時他已經30歲了。他回憶剛去美國的情形,“有太多文化上的不同了,但是我本著學習的態(tài)度,盡量把腦子之前的東西都清空了,但即使是這樣也還是接受得很緩慢,因為那時我已經是30歲了,對新思想的接受能力比較差?!?/p>
談到在美國生活最直接最強烈的沖擊,他認為是“文化上的多元化與個性化”,“在國內張大千可以以模仿別人作畫,以假亂真成為中國畫壇上的美談,但在美國這種行為就很難得到很高評價。在美國做藝術,強調自己的視角、自己的感受,以及用自己的方法來表達。我才去的時候非常落寞,因為在美國很長時間都感到自己的作品像是別人做的,缺乏個人角度?!?/p>
他回憶起1985年自己剛到美國時在課堂上受到的震動?!敖淌诮o我了一個作業(yè),四維空間以上的雕塑,我當時根本不懂,雕塑是三維空間藝術,什么是4維?教授說,時間、光線、聲音等等,都可以給雕塑的長、寬、高,增加空間,埃及的金字塔與日月星辰的關系也增加了多維空間——這些是我從沒有想過的。還有,在美學課上教授講到,‘什么是藝術?’也是耳目一新的,比如‘為什么杜尚的小便池是藝術?為什么其他小便池不是藝術?’‘有沒有純粹的藝術價值?’ 當時我根本沒有思考過這些問題,我考慮的是‘如何氣韻生動’‘如何傳神’,更不用說,那時在國內倡導的是‘藝術為工農兵服務’了。”
在個人生活方面,他回憶道,“80年代中國留學生的生存狀態(tài)反差是很大的,衣食住行沒有一樣可以用國內經驗套用。比如,進了人家的廁所總要想一想如何打開水龍頭,再比如,要一點點地學習開車,在國外沒有車就等于沒有腿。半年之后,我得到了學校的助教獎學金,教授又給我了特別的待遇,可以免費用學校的雕塑材料,才有了基本生活保障。當時中國留學生少,學校、教授和同學從各個方面給我了很大的幫助?!?/p>
在那邊呆得久了,彭小佳也感受到很多更深層次的東西。“許多美國藝術家是嬉皮士,但不僅僅是我在國內認識的那樣,長發(fā)、吸大麻而已,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哲學,自己種地以求自給,購買小公司和個體商的產品,反對政府和大公司的傾蝕,反對戰(zhàn)爭,反對不平等。這些文化上的不同,也可以說成是碰撞。對于一個來自長期閉塞社會的青年人,很有吸引力!”
彭小佳的創(chuàng)作,強調東方的要義,也吸收了西方的文化成分。他的雕塑,將雕塑語言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接。“我一直對中國文人小雕塑很感興趣,年輕時在上海學過傳統(tǒng)木雕,于是由簡單的圖解馬志遠的秋思,然后逐步發(fā)展到比較自由發(fā)揮的左拉右擠、柴木鎖雕塑?!彼麆?chuàng)作過一組名為“七宗罪”的雕塑,表示自己追求的是“豬油沾白糖的口感”。他解釋說,“一般來說,雕塑是一種正面的、歌頌的藝術,它更有紀念性,但七宗罪雕塑不是這類雕塑。我不想把七宗罪表現得很美,但也不要很丑,于是以此作喻——油質和糖分有誘人的口感,如果多了,又對人體有傷害?!?/p>
由于自幼學藝在上海,家人也在上海,除了旅居美國之外,他每年有一段時間住在上海,“換個環(huán)境,也能再做些作品”,而在美國,他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屬于“田園牧歌”式,在那里“安靜,幾乎見不到人,沒有行政干擾,只有和大自然為伍”。
他剛剛做完上海原曲畫廊的個展,主要展品為把玩類小品,而新的作品仍然是用“書”的形式創(chuàng)作,叫做“夢蝶飛花”。
當被問起中美兩國的藝術市場時,彭小佳想了想說,“美國推崇多元、個性、原創(chuàng)、真摯的理想的藝術發(fā)展環(huán)境,而收藏家對這些藝術的迷戀和熱愛則是市場健康發(fā)展的基礎,而這方面,中國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生活中彭小佳還有什么其他愛好嗎?他回答得有些幽默,“與自己的平庸作斗爭唄,還有就是多看各國同行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