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是休學陪老爸還是繼續(xù)為“中考”而努力?這個問題一直折磨著我。
老爸說:“我可不會這么快死,我還要等你中考的好消息呢。你們老師不止一次說,你有希望成為這一屆的中考狀元哩。咱家還沒出過‘狀元’,就指望你了。你給我好好備考?!?/p>
老媽說:“你還是要好好備考,如果你爸走了,你就是家里惟一的男子漢了,將來這個家就靠你了?!?/p>
老師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墒牵谶@個節(jié)骨眼上,在你人生第一次重大考試面前,你還是要學會化悲痛為力量,做自己情緒的主人,不要被它左右,全身心投入到備考中,以優(yōu)異的成績回報你父親。我認為,好分數(shù)是給你父親最好的安慰,也許奇跡會出現(xiàn)……”
他們說的都很有道理。在這個關鍵時期,我不能像小男生那樣悲悲戚戚、痛苦消沉;我要像個男子漢,大氣沉著、舉重若輕。那么,我確實應該拋開一切雜念,心無旁騖地進行備考。
可是,我做不到,情緒不受我的控制。
醫(yī)生說老爸只剩兩個月了。當醫(yī)學對老爸的病無能為力時,老爸此刻最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他說他最想看到我成為“中考狀元”,這是他的真心話嗎?他每天躺在病床上苦等我的中考分數(shù)就會是一種安慰?他難道不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家人多陪在他身邊?
記得我小時候病了,最大的愿望就是爸媽能請假在身邊照顧我、陪著我。老爸是不是怕耽誤我不愿說實話?我到底該怎么做……怎么,我又走神了?老師在講什么?哪個文言文虛詞……
經常,在課堂上,這些想法就會防不勝防地鉆進我的大腦,它們結成一張網悄悄將我罩進去,我卻渾然不覺。
做數(shù)學題時,寫下“AB//CD”時,我會莫名停筆:陰陽就是兩條平行線吧,陰陽兩隔就永無交點了……
物理課上,我會突然想:消失的時間停留在哪里?我和老爸共度的那些時光片段是不是停留在某個空間里?怎樣能進入到那個空間去?時間會不會也有停止的一天……
化學課上,我會琢磨:通過DNA可以克隆山羊,為什么不能克隆人?或者將病人用特殊方法冷藏起來,待醫(yī)學發(fā)達后再治愈他們——嗯,我要學醫(yī),我要報考醫(yī)科大學!
我承認,我做不到舉重若輕,我的心堅毅不起來。心底總有個聲音在問自己:中考重要還是老爸重要?分數(shù)重要還是親情重要?聽從師長們的勸說還是遵循自己內心的渴望?
我每天都在糾結。
我問“死黨”們。
冰說:“理智些,別感情用事,你休學回家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為自己的將來打拼,讓家長放心,這才是你目前該做的。”
冰是我的競爭對手,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相信這是他的真心話,他是為我好。
浩說:“我覺得,你如果真想回家陪老爸也可以,免得每天受煎熬,畢竟,他的日子不多了,以后想陪也沒……”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冰和振的眼色堵回去了,他們怕我傷心。
“別聽他的,”振趕緊插話說,“我贊成冰的意見。你可以每天放學后多陪陪你爸,還是要為自己的前途著想?!?/p>
我是每天一放學就迫不及待地往醫(yī)院沖呀,可是初三每天晚上八點四十才放學,等我趕到醫(yī)院就是九點多了,待不了十來分鐘老爸就會催我回家“學習”或“早點休息”,我若不聽,他就會佯裝生氣不理我。每次走出病房,聽到他在身后叮囑“路上小心,注意安全”“拿錢出去吃好點,身體要緊”之類的話,我都有種想哭的沖動。
我多想就待在他身邊,和老媽一起陪著他、照顧他。我們一家三口待在一起的機會能有多少呢?為什么就不行呢?
可是,“中考、重點高中、前途”——它們又會時不時跳出來提醒我。
我想,我該找班主任談談我的想法。
第二天,來到班主任辦公室門口,班里的科任老師都在里面,他們正談論著什么:
“……他最近的學習狀態(tài)很糟糕,成績也下滑得厲害,總記掛著他爸的病情,唉!”這是班主任焦慮的聲音。
這是在說我嗎?我停住了腳步,站在門邊。
“孩子突然面臨重大變故肯定會受影響?!边@是語文老師的聲音,“要不,我去找我的同學來和他談談,我同學是高級心理咨詢師,幫他疏導一下。我真替他擔心呢?!?/p>
有同學說:“他一直想休學回去多陪陪他爸……”
“休學?中考報名表都交上去了!況且這種情況教育局允許辦休學嗎?”
“關鍵是,他是這屆初三頭號種子選手,既是我們班的希望,也是學校的希望,他要是不參加中考……”
“我插個話?!笔强焱诵莸臍v史老師的聲音,其他老師停止了議論?!爱斈晡野植≈貢r,我正在準備省級青年教師講課比賽,從區(qū)級初賽到市級復賽再到省級決賽,我覺得機會難得,不愿放棄,所以沒趕回老家。等我賽完了再回去時,連老父親最后一面都沒見著。老實說,我后悔,這二十多年一直都后悔,如果能重來,就是全國一等獎放那兒,我也要回家看老父親……”老師說到這兒,聲音哽咽了。辦公室里很安靜。
我悄悄地離開了辦公室,我的心里很復雜。
老師們這么關心我,我還要繼續(xù)讓他們擔心嗎?
我該因自己影響班級影響學校嗎?
歷史老師的話一直縈繞在耳邊,可我還是無法選擇。
決定
很快,月考又來臨了。
第一場考語文。做到“現(xiàn)代文閱讀”時,我淚流滿面,無法動筆。
那篇文章是畢淑敏的《孝心無價》,里面的每一個字都敲打著我的心——
……可惜人們忘了,忘了時間的殘酷,忘了世上有永遠無法報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不堪一擊的脆弱……父母走了,留給我們永無償還的心情。你就永遠無以言孝……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孝是生命與生命交接處的鏈條,一旦斷裂,永無連接。
畢淑敏說得多好啊,每一句都說到了我的心坎上。中考固然重要,但父親對我更重要;人生中的考試有很多,父親所剩的時日卻不多;考試錯過了可以重來,父親走了,就再也回不來。我還有必要再糾結嗎?
我的心里已打定了主意。
我從書包里撕下一頁作業(yè)紙,鄭重地抄著這篇《孝心無價》,我覺得,唯有這樣才能表達我對它的敬意。
監(jiān)考老師正是我們的歷史老師,他停在我身邊站了一會兒,小聲對我說:“這樣吧,你先做題,我來幫你抄。”
我抱歉地看看他,堅定地搖搖頭,然后說:“我還是決定回去陪我爸爸?!?/p>
這位平日被我們稱作“老頑童”的可愛老頭兒,此時眼里泛起了淚光,他點點頭說:“孩子,不論你怎么做,我們都尊重你、支持你?!?/p>
我的眼淚又差點掉下來。我感激地沖他點點頭。
鈴聲響了,我起身交卷,然后去找班主任。
我向班主任陳述了要去陪父親的理由,本說好堅決不掉眼淚,像男子漢那樣冷靜說明緣由的,可講著講著,我還是泣不成聲了。
末了,我懇求道:“我知道現(xiàn)在辦休學恐怕不可能了,我會抓緊時間復習的,中考我還是參加,不拖班級和學校的‘后腿’?!?/p>
班主任的眼里也有淚光。他拍拍我的肩,說:“去吧。有任何困難就打我電話?!?/p>
我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陪伴
來到醫(yī)院,我向爸媽宣布了我的決定。
“從現(xiàn)在起,咱們一家人就在一起,誰也別想把我趕走。待在你們身邊復習備考我還能集中注意力,在學校我的大腦就像灌了糨糊一樣……”
爸媽對視了幾秒。
老媽拍拍我的肩,對老爸說:“依兒子吧。我尊重他的決定,他現(xiàn)在是男子漢了?!?/p>
老爸沒作聲,表情很復雜地閉上眼沉吟了一陣子,點點頭默認了。
“我想回家住,把藥帶回去吃是一樣的。住家里自在些,需要時再來醫(yī)院。”老爸要求。
我們一家三口過上了真正朝夕相處的日子。
我買來一些經典足球賽的碟子和老爸一起觀看;我讀報紙給老爸聽;我聽他和老媽講我小時候的事……每一天時間都跑得飛快。
我學著買菜做飯。
每次,我先用筆記下老爸那些拿手菜的操作流程,然后去廚房邊琢磨邊演練。
飯菜的味道不錯,老媽說這叫“虎父無犬子”。
老爸感慨道:“這輩子能吃上兒子親手做的飯菜,也值了?!?/p>
“你好好活著,我天天做給你吃?!蔽颐摽诙?。
老媽起身佯裝去廚房拿東西,我分明瞅見她偷偷抹去了眼淚。
老爸的身子越來越差,已經不能自己洗澡了。
“我來幫他洗?!蔽覍蠇屨f。
幫他脫衣服時,他很不自在,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咱倆調換一下,就當我是爸爸,你是兒子。我小時候你就是這樣幫我洗的。”
他聽了,輕輕地笑了。
我把他抱進浴缸。他比我想象的輕多了。
我用手臂托住他的頭,慢慢幫他擦洗,他在我臂彎里安適地閉著眼。
記得他說過,我剛出生那會兒,他和老媽幫我洗澡都是手忙腳亂、小心翼翼的:怕我受涼了,怕把嫩胳膊嫩腿弄折了,怕沒托住滑進澡盆了……那是多么溫馨的畫面呀。
給他穿衣服時,我發(fā)現(xiàn)原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已經顯得空空蕩蕩了。我決定去給他買新衣服。
我去商場給他挑打折的品牌,這是他的習慣,既追求品質,又講究實惠。只是,我改變了他的衣著顏色風格,我為他挑的全是比較亮色的衣服,我希望亮色能給他帶來好運或者改善他的心情。
去收銀臺付款時,我突然想起了家里的一張舊照片,上面的老爸得意地笑著,我依偎在他身邊,我們穿著“親子裝”。
于是我又折回專柜,對營業(yè)員說:“麻煩每件再拿一件我的尺碼?!?/p>
為老爸換上“親子裝”,他指指自己的衣服,又指指我的衣服,豎了豎大拇指。他一定也想到了那張相片吧。
無悔
老爸撐到了我中考時。
我有些猶豫。我害怕進了考場就再也見不著老爸了。
“去吧,我一定等你回來。我還要看著你當‘狀元’哩?!崩习謿馊粲谓z地說。
班主任騎著他的“電驢”來接我:“我充當你的家長送考,不嫌棄吧?”
我感激地沖他笑笑,跨上他的車。其實,老爸也在陪著我,我拿了一張他的登記照放在我的筆袋里。
中考完的第二天,老爸陷入昏迷;第三天清晨,他,走了。
事先,我曾在心里不止一遍對自己說過,到那時候你要堅強,你是男子漢,要保護好悲慟的媽媽。他不用再受病痛的折磨了,也算是一種解脫??蛇@一刻,我還是和媽媽一樣,撲在他的身體上號啕大哭。
中考結果出來了,我不是“狀元”,我只勉強過了A中的分數(shù)線。
我站在老爸的遺像前,一一向他匯報情況。我說:“老爸,我不后悔,就算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選擇。你也別遺憾,三年后,再看我的!”
老爸在照片上對著我淺淺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