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幼年時,每看到鄰家小囡在父母面前撒嬌嬉鬧,我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澀。我的父親是一名軍人,常年駐守在海島,與家人聚少離多,我對他的印象幾近模糊。
8歲那年,母親帶著我隨軍來到部隊,也算是團圓了。曾經(jīng)那么渴望父女間的親昵交流,可由于長時間的疏離,面對剛硬俊朗的父親,我有些無所適從。
放學后,我獨自在小院里,聞花草清香,聽鳥唱蟲鳴,對著自己微笑。父親偶有空閑,走過來想跟我聊天。我悶頭聽著,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就悄然溜掉。
我們雖然近在咫尺,卻恍如隔了山隔了水,以致年少懵懂的我,竟不肯稱呼他一聲“爸爸”。起初,父親寬宥地一笑置之,但有一天他還是發(fā)了火。
那天晚飯后,媽媽讓我給在讀書的父親端去一杯熱茶。我走進書房,將杯子擱在桌上,說:“哎——茶?!备赣H正沉浸在書本中,似乎被驚了一跳,抬頭說:“這么沒禮貌,你應該說——爸爸,請喝茶?!?/p>
我低垂著頭,手指絞著衣角,默不作聲。父親生氣極了,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拖到院里,大聲地說:“你啥時侯喊爸爸了,才準進家?!?/p>
夜很黑,聽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我心里有些害怕。抬頭望去,一輪皎月掛在夜空中,那淡淡的月光,讓我感受到一種溫暖的撫慰。倔強的我不肯妥協(xié),站一會兒感覺累了,就倚墻蹲下,不知不覺地居然睡著了。
恍惚間,一雙大手輕輕地將我抱起。我微瞇著眼,見是爸爸,趕緊佯裝睡著。這時,聽到媽媽嗔怪道:“她做得不對,你多講道理,跟孩子較什么勁呀。”
爸爸語氣軟和下來,說:“這孩子脾氣倔,隨我。”話語中帶著幾分驕傲。聽了這話,我心里的委屈消散了許多,安靜地偎在他的懷里,享受著這片刻的馨香時光。
考上初中后,因為離家太遠,我只能住校。初次離開家,我一時無法適應,感到很孤獨,對家的思念像野草一樣在心里瘋長。
我心情煩亂,上課時經(jīng)常走神,成績忽高忽低。有一次考試,我考得很差,老師讓家長在試卷上簽意見。我忐忑地回到家,把卷子交給父親,以為他的臉會頃刻間晴轉陰。沒想到父親看后,只是讓我把錯題改過,還在上面寫了幾句鼓勵的話。
一周后的一天,中午下課后,我從教室里出來。走到樓道拐角處,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爸爸。只見他拎著一個塑料袋,硬往老師手里塞,兩個人推來讓去。最后,老師提著那袋東西,轉身離去了。
父親抬起頭來,看到站在不遠處的我,他微咳了幾聲,顯得有些不自在。我走上前,滿懷狐疑地問:“你怎么在這里?剛才手里拿的什么?”
“你媽媽打的海蠣子,給老師捎了些?!备赣H赧紅著臉說,“你現(xiàn)在住校,免不了給老師添麻煩?!?/p>
這下輪到我吃驚了,沒想到我的父親——那么驕傲堅毅的男人,居然肯為了他的小女兒,放下自尊,放下面子,親自給老師送禮。
他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讓老師對我多一份愛護,多一份包容,可是我多年以來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那么冷漠疏離。想到此,我心里覺得好痛,好后悔。
“我回去了,你好好念書?!备赣H轉身就要離開。我再也忍不住了,哽咽著說:“爸爸,路上慢點?!彼^也不回地應道:“好,知道了。”
那一瞬間我分明看到,父親的肩膀明顯地顫動了一下,隨后他邁開腳步朝前走去。我佇立在原地,凝望著他的背影,臉上淌滿了晶瑩的淚水。
席慕蓉說,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1987年的冬天,我隨父親轉業(yè)回到內(nèi)地。隨著時光流逝,我日夜思念著海島。去年夏天,我和父母回到那里,隨行的還有父親的戰(zhàn)友郭叔。
我們沿著曾經(jīng)走過的路,追尋遺落在歲月深處的印記。我們先是到了我的母校,又看了母親工作過的繡花廠,最后在部隊的營房前駐足。
郭叔指著平房后面的操場說:“我們以前在這里練習擒拿格斗,你爸爸是練得最刻苦的一位。你爸不僅功夫過硬,水性也好,還救過好幾個人呢?!?/p>
聽郭叔說,臘月的一天,有個小孩在海邊玩耍,一不留神掉進了海里。正在值勤的父親看見后,邊跑邊脫掉棉衣,縱身跳入海中,把孩子救上了岸。冬天的海水冷得刺骨,父親為此連發(fā)幾天高燒。醒來后的他,得知那孩子平安無事后欣慰地笑了。
“你父親不僅心地好,還很勤奮好學,在我們部隊里,他是第一個取得自考大專文憑的?!惫暹€對我說,“我很敬佩你的父親,他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很拔尖……”父親在旁邊笑而不語。
聽了這話,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父親的了解是那么少。作為軍人他無怨無悔地付出,對于家人的不滿和誤解,他用海一般遼闊的胸懷去接納,去包容。
那個夜晚,我們沿著海邊漫步,父親在前,我在后。他走上一會兒,會故意放慢腳步,等等落在后面的我。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升起一輪圓潤的明月,月光沿著父親優(yōu)雅的背影,鍍上一層淡淡的柔光。
我心里泛起無邊的歡喜,慶幸自己終于讀懂了父親。那一份深沉的父愛,遠比月光更溫暖,它終將穿透歲月,綿延至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