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928年問世的《白話文學史》,前身為胡適1921年編寫的「國語文學史」講義,參考此書〈自序〉、〈引子〉、〈古文是何時死的〉、〈白話文學的背景〉以及1922年中篇作品《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可歸結胡適撰寫《白話文學史》的動機與過程,并藉此認識其書寫特色及核心理論。
[關鍵詞] 胡適;白話文學史;國語文學史;白話文學;民間文學
一、《白話文學史》的前身——《國語文學史》
關于《白話文學史》成書過程,胡適于〈自序〉[2]提到,最開始是1921年教育部第三屆國語講習所授課,所編成的講義,共十五講八萬字,第一、二講為〈我為什么要講國語文學史呢?〉與〈古文是何時死的?〉,正文從第三講〈漢朝的平民文學〉談起,到第十五講〈南宋的白話文〉結束。次年1922年3月23日將初稿大修為三講:〈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唐代文學的白話化〉及〈兩宋的白話文學〉,原因是發(fā)現「禪宗白話文」與「宋京本小說」。
隔天,胡適又再次擬定新綱目,談到「這個計劃很可以代表我當時對于白話文學史的見解。其中最重要的一點自然是加上漢以前的一段,從『國風』說起?!筟3]1927年春天,北京文化學社出版的《國語文學史》,是北京師范學校的學生在未經胡適許可之下私自影印出版,胡適認為「見解不成熟,材料不完備,匆匆趕成的草稿出來問世,實在叫我十分難為情。我為自贖這種罪過起見,遂決心修改這部書。」當時胡適正好與朋友在上海創(chuàng)立新月書店,因此1928年將改版后的《國語文學史》更名為《白話文學史》交由新月書店正式出版。
由于胡適曾師從杜威,遂將杜威「實踐主義」運用在《白話文學史》,認為新史料[4]的發(fā)現是重要的,適足以改變文學變遷的。在〈文學改良芻議〉里,胡適定義「白話文學」還僅限于唐宋杜甫、白居易、寒山、拾得以及邵雍、王安石、陸游的白話詩、宋詩、元明戲曲和小說:「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最盛,可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可無疑也。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乃有『活文學出現』?!筟5]
1921年的《國語文學史》,胡適改以「古文是何時死的?」為開端,并從「漢朝的平民文學」講起,且論述中已將「國語文學」等同于「白話文學」。次年,胡適的開篇又變成「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文學是白話的嗎?」并由「二千五百年前的白話文學——國風」論起。1928年的《白話文學史》按照胡適的本意應從「國風」講起的,但因為一時「手頭沒有書籍」所以「不曾從三百篇做起」,因此其文學史觀又回到以漢代的「白話文學」開始建構。
可以說《白話文學史》的寫作理念自1917年發(fā)表〈文學改良芻議〉、〈歷史的文學觀念論〉、1918年〈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1921年《國語文學史》初稿以及1922年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已基本勾勒出1928年《白話文學史》上卷的史論框架。經過十年的沉淀,「胡適心目中的白話文學史上限不斷向上延伸,似乎白話進化史發(fā)生得愈早,其現代合法性體現得也就愈充分。通過描述從白話文學的『種子』到國語文學的『產兒』這一自然的中國文學史趨勢,白話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中心位置便被確定下來?!筟6]
二、對「中國文學史」的定義
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是胡適最早「略述文學革命的歷史和新文學的大概」的論述,以進化論構筑文學史的形成,對胡適和往后「中國文學史」著作都有相當的影響[7]。主張進化文學觀的胡適開篇便明言撰寫《白話文學史》的根本原因:
第一、我要大家知道白話文學是有歷史的,是有很長又很光榮的歷史的。我要人人都知道國語文學乃是一千幾百年歷史進化的產兒。……我們現在的責任是要繼續(xù)那無數開路先鋒沒有做完的事業(yè),要替他們修殘補闕,要替他們發(fā)揚光大。
第二、我要大家知道白話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占什么樣地位。老實說罷,我要大家都知道白話文學史就是中國文學史的中心部分。(〈引子〉頁1-5)
從上述原因看來,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就是「中國文學史」最主要的部分,如同他置換《國語文學史》所說:「這書名為《白話文學史》其實是中國文學史」。但因只著重于討論「白話文學」,造成有所侷限的偏頗解讀,這是后來《白話文學史》引起爭議的主因之一。為了強調、突出「白話文學」的正統性和地位,文中特別將「古文文學」標舉出來做對照:
中國文學史若去掉了白話文學史的進化史,就不成中國文學史了,只可叫做「古文傳統史」罷了?!覀儸F在講白話文學史,……,正是要講明中國文學史上這一段最熱鬧,最富創(chuàng)造性,最可以代表的文學史。(〈引子〉頁3-5)
因此胡適此書雖命名為《白話文學史》,但也提到「白話文學」不能不與傳統的「古文文學」做比較,目的在于要使人知道「某種白話文學產生時有什么傳統文學作背景」。于此,即可理解胡適的「白話」以及「白話文學」定義及范圍,乃是理解中國文學史核心意義的關鍵,胡適在清楚表明了自己對于「白話文學」的概念:
我把「白話文學」的范圍放的很大,故包括舊文學中那些明白清楚近于講話的作品。我曾說過,「白話」有三個意思:一是戲臺上說白的「白」,就是說得出,聽得懂的話;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飾的話;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暢曉的話。依這三個標準,我認定《史記》、《漢書》里有許多白話,古樂府歌辭大部分是白話的,佛書譯本的文字也是當時的白話或很近于白話,唐人的詩歌——尤其是樂府絕句——也有很多的白話作品。這樣寬大的范圍之下,還有不及格而被排斥的,那真是僵死的文學了。(自序,頁13)
胡適在〈引子〉中認為「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個時代的文學總可以代表一個時代的精神」,然而中國文學卻不能代表時代,其原因正在于一般所讀的中國文學史只能算是「古文傳統史」。于是,想要尋求代表時代的文學,應從歧出的、未被重視的白話文學來尋找,胡適的理由是「正因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當世!」據此,明朝的傳奇,元朝的雜劇和小曲,宋朝的詞,對于胡適來說,是真正可以代表時代精神的文學。「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的說法原本是著重于文學史上的文類「代變觀」,可以被視為是歷經時代變遷的「文學自然演化觀念」,但胡適卻把「演化觀」衍生闡視為「進化觀」,并將之運用于中國文學史的書寫上,認為「中國文學史若去掉白話文學的進化史,就不成中國文學史了,只可叫做『古文傳統史』罷了。」胡適認為「古文傳統史」是模仿的文學史,是「死文學」的歷史,而胡適自己現今極力強調的「白話文學史」是創(chuàng)造的文學史,是「活文學」的歷史,因此更直言道:「這一千多年中國文學史是古文文學的末路史,是白話文學的發(fā)達史。」中國文學史本是「古文文學」與「白話文學」兩者統合而成,然而胡適為了拉抬「白話文學」的地位,強行分割出「古文文學」與「白話文學」兩個區(qū)塊,并且將「古文文學」稱為「死文學」,將「白話文學」稱為「活文學」,刻意比對出「白話文學」優(yōu)于「文文學」的概念,形成「二元對立」的文學觀發(fā)展模式。
胡適自身亦認知到從「演化」到「進化」概念上的落差,于是為加強提倡白話文學的說服力,特別強調所謂歷史進化的兩種模式。這種論調可以說與「文學革命」時期〈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觀點一致:
這一千年來,中國固然有了一些有價值的白話文學,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明目張膽的主張用白話為中國的「文學的國語」。有時陸放翁高興了,便做一首白話詩;有時柳耆卿高興了,便做一兩白話的小說。這都是不知不覺的自然出產品,并非是有意的主張。因為沒有「有意的主張」,所以做白話的只管做白話,做古文的只管做古文,做八股的只管做八股。因為沒有「有意的主張」,所以白話文學從不曾和那些「死文學」爭那「文學正宗」的位置。[8]
胡適認為白話文學的歷史是這樣的情況,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史,只有自然的演進,沒有有意的主張,人為的促進,因此胡適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為原本存在的中國文學史做一個暫時的結束,從此以后,中國文學不再只是盲目的演化,而是走上有意創(chuàng)作的道路,也就達到胡適要將《白話文學史》發(fā)揚光大,確立「白話文學」為「中國文學正宗」地位的訴求了。
三、核心理論與寫作特色
關于胡適《白話文學史》核心理論與寫作特色,分列如下:
1、胡適認為古代雖已存在白話文學作品,卻始終未能受到重視,未能成為文學發(fā)展的正宗。他運用實驗主義的歷史方法,并同時以中國文學史和西方文學史的發(fā)展作為依據,將白話作為文學進化的重要標志,提出了白話文為文學正宗的口號。由此胡適將中國文學史區(qū)分成「白話文學史」與「古文傳統史」兩個元素,提出「白話文學史就是中國文學史的中心部分」。從此一概念,可以認知到,胡適文學史觀是白話文學中心觀,是建立在語言工具的文學史觀,以《白話文學史》的章節(jié)安排可說是此一觀點的具體實踐,分期是章節(jié)架構的主要依據,其間夾雜著民歌、佛經翻譯等等做為文學變遷時關注的焦點。
2、《國語文學史》將起點設于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止于兩宋的白話文學,并對于南宋以后的國語文學做出簡論,論述以明清小說為主。而未完工的《白話文學史》則是以漢代民歌做為起源,止于中唐元稹、白居易詩作。胡適沒忽略公認的文學源頭《詩經》,于〈自序〉的時候提到:「希望將來能補作一篇古代文學史,即作為這書的『前編』」最后,《古代文學史》并未成書,但《白話文學史》第一章〈古文是何時死的?〉,將民間的歌謠視為白話文學的起源。
3、民歌是重敘事的,于是從民歌便可連接到故事詩[9],以情節(jié)布局來看待文學價值時,「故事詩」成為胡適關注的文類。故事詩的精神是說故事,民間的小老百姓是愛說又愛聽的,而上層階級的文人卻走上抒情或議論的道路。因此胡適又發(fā)展另一個對立——貴族文學與民間文學。
四、結論
胡適的白話文學史最為重要的是白話文學的發(fā)展以及白話文學所使用的語言的發(fā)展,某種程度上就是「文學白話史」[14]。胡適既訂定書名為《白話文學史》,可知此書最主要的概念為「白話」、「文學」、「史」三者,重組過后為「白話文學史」或「文學白話史」。若是前者「白話文學史」,究竟是指「白話文學·史」(白話文學的歷史),還是「白話·文學史」(以白話文寫成的文學史),抑或是「白話·文學·史」(白話化歷程中的文學史)呢?若是后者「文學白話史」,是指「文學白話·史」(文學白話的歷史)但「文學白話」此一名詞是無法成立的,是不具效用的,因此可加以忽略?;蚴恰肝膶W·白話·史」(文學白話化的歷史)?
參考文獻:
[1]胡適著,江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2月,頁94-160。寫于1922年3月3日,原載1923年2月《申報》五十周年紀念刊《最近之五十年》。1924年3月《申報》館出版單行本。收入1924年11月亞東圖書館初版《胡適文存二集》卷2。1927年文化社出版《國語文學史》列為附錄。本文第十節(jié)1930年2月單獨成篇,收入亞東突出館初版《胡適文選》,題為〈文學革命運動〉;又收入1935年10月15日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中國新文學大系.史料索引集》。
[2]本論文以1989年10月上海書店出版的「民國叢書」第一編第57卷《白話文學史》為主要參考、引用資料,此版本是依據新月書店1929年出版的《白話文學史》影印制作而成,最接近胡適《白話文學史》初版的原貌。本論文引用〈自序〉及〈引子〉部分不另做注釋。
[3]胡適《白話文學史?自序》,從《國風》談起,代表胡適對于文學源頭的認定,即就胡適的認知,什么時候什么形式才可算為真正的文學,此部分留待下章詳談。
[4]胡適所見的新史料包含:敦煌石室的唐五代寫本的俗文學、日本俗文學史料、國內學者研究的小說史料以及歌謠等材料。
[5]胡適著,江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文學改良芻議〉,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2月,頁28。寫于1916年11,原載1917年1月1日《新青年》第2卷第5號。
[6]董乃斌、陳伯海、劉揚忠主編:《中國文學史學史》(第三卷),2003年: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頁320。
[7]黃修己在《中國現代文學發(fā)展史》(1993年8月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和《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2007年10月北京大學出版社)開篇談到「新文學史的開端」章節(jié)時,便以《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作為「中國新文學史」的起點。溫儒敏在《文學史的視野》(2004年2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書中也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視為撰寫「中國文學史」這一門學科的開端之作。
[8]胡適著,江義華主編:《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2月,頁46。寫于1918年3-4月,原載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4號。
[9]從胡適的故事詩概念,即為敘事詩。
作者簡介:張家菀(1985—),女,臺灣人,臺灣淡江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詩詞、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