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 細雨 桃花

青草

剛剛立春，坑坑洼洼里匿藏著的冬雪便開始漸漸消融，濕潤的泥沼里，草種子就潛心于新的構(gòu)思了。春風散漫地刮了幾場之后，春天的意味逐漸顯現(xiàn)。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草芽兒在她的橫葉豎莖里悄悄拱出地面。

青草，是沉睡了整個冬天的大地正在醒轉(zhuǎn)過來的一個眼神，一聲噴嚏，是春天對于我們那一顆深陷在厚重棉衣包裹中的心靈的一次大面積的提醒。當大地終于繃斷了冬天的繩索，當土地的欲望被溫度和濕度吵醒，第一個探出頭來報告春天來臨這個消息的，是一棵纖細到能夠穿過針眼的青草。

盡管這聲音來自低處，來自底層。遠遠比不上青蛙燕子的喉嚨和翅膀的自信；盡管這個聲音幾乎被厚重的泥土淹沒，但是，一棵怯生生的青草將春天給說出來了。說出春天的青草在風里擺弄著腰肢，招呼著同伴。借著春光和小雨的營養(yǎng)，青草慢慢長大，結(jié)成了一個春天的聯(lián)盟。

當你面對著大面積萌發(fā)的青草，不由會在虛幻的事物中出神，此時你才體會到大地分配給每個人的——那一份固有的詩意。也許，正是青草的瘋長，才讓我們覺出了光陰的流轉(zhuǎn)。

但是青草的秉性是率性而謙卑的，再怎樣賞心悅目，仍然不能飛離地面。它總帶著田野小巷的氣息——有點隨意，還有點蠻不在乎的我行我素——好像愛美的女子插在云鬢里的那枝山花，美在自然、鮮活和無言。無論何時，她總是和藍天、白云、翠綠的萬物相得益彰的一段風情。

軟弱是它的另一個代名詞。

所有的青草都依戀大地，懂得感恩。它們躲在樹木的背陰處，躲在石縫中間，似乎在躲避剪刀般犀利的二月風。但背陰處的青草仍然是青草部落的少數(shù)群體，大多數(shù)的青草都勇敢地站在風口，承受陽光，沐浴著徐徐春風，過著一種積極的面向陽光的生活。青草以風的搓揉來曾強腰肢的柔韌，甚至絕少數(shù)的青草，還主動列隊，走到莊稼地里，愿意在農(nóng)民的大腳踐踏之下，磨礪自己的意志。就空間而言，青草的家族卑微而龐大，目標單一，頑固地追逐遠方。遠方有多遠，它們并不知道，但它們的腳步和喊聲從不停歇。

青草們從不擔心這個家族會有斷子絕孫的一天。因此，青草的活動完全可以肆無忌憚——你可以在一棵枯樹的枝椏里看到它尖細的芽兒，也可以在一堵殘破的土墻上瞧見它的身影，還可以在一條石子路邊，目睹它擎著高高的旗幟，瘦骨伶仃地在向你揮手和吟唱。當春草從地面噴涌而出，全面占領(lǐng)整個大地的時候，我們才能領(lǐng)略春天的風韻，才能感到大地的綠和天空的藍，成了兩個平行的詩句。

所以，完全可以用青草的多寡量來衡量春天濃烈的程度。當青草完完全全鋪展在世人面前，我們經(jīng)過冬天的那顆心自會碧綠起來。青草的綠，是龐大、具體的綠，最賞心悅目，那是一種卑微事物扯破了嗓子喊出來的綠，是直見性命的綠，是綠的精華。

暮春三月，在一片草綠的吶喊與廝殺中，要叫出青草的名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過，沒有關(guān)系，青草原本無名，就像一部偉大的史書中隱姓埋名的平常百姓，只有一個龐大的文件名，而沒有單個的活生生的個體。

我們已經(jīng)習慣并喜歡上了這種無名——說到底，是喜歡青草貼地貼心的那種姿態(tài)——青草不像花朵，站在萬眾矚目的枝頭來提醒人們注意。青草惦記著自己在大地胸膛上的一個小位置——在低處，甚至更低—假如有一天，冷冰冰的水泥剿滅了青草，沒有了青草的點綴，春天還能稱為春天嗎？

很難想象呀，這春天如果沒有春草，將會是什么樣子的！

細雨

似乎每一場雨的來臨，都是風云際會之后的長久醞釀。眼前這場雨也不例外，它像一位妖嬈的女子，充滿柔情，似乎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不急不緩，款款而來。不像暴雨那樣的迅速，那樣霸道，那樣令人猝不及防，甚至是無理可講。

這樣的細雨就像平日的陽光，總能撩撥少年的情懷。

細雨多數(shù)都是從半夜時分悄然而來的。半夜時分，雨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下起來。盡管那時候的夜晚還是黑暗的，窗外是模糊不清的，但依然能通過滴答的聲音感受到了那些雨滴落地的全過程。它們從天空灑落下來，它們是清涼的，也是熱烈的。它們時而安安靜靜，時而幽幽暗暗，它們也會纏纏綿綿。細雨潤無聲。的確是這樣。

臨窗聽雨。除了思念，還會衍生出一種悱惻的詩意來。

清晨，越來越明亮的光線不得不讓位于密集的雨絲，越來越清晰、炎熱的大地不得不讓位于一種黏糊糊的霧靄。大街小巷已經(jīng)完全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淋濕了。濕潤的涼爽以一種龐大的姿態(tài)把原本熱得心慌的季節(jié)又壓回了心底。

這樣的雨，不是大雨或者暴雨，而是充滿浪漫氣息的細雨，是注定了只屬于纏綿的。它爽氣，大方，粘連，它以密匝匝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籠罩你。它不是一種響亮的雨，不會像暴雨那樣暢快、那樣前赴后繼，趕集似的奔向一個個目的地，順便還帶著雨滴與雨滴之間的肌膚碰撞的驚叫聲?？蓱z的細雨必須抱成一團才會發(fā)出輕微的嬌喘——這聲音，又沿著綠油油的葉脈一滴一滴淌下來，任階前滴到天明。從早晨滴到夜晚，從滿心歡喜滴到你渾身綿軟、愁緒萬千。

如果說陣雨是男性的雨，那么，這細雨完完全全是女性化了。如果說秋雨是用來聽的——留得殘荷聽雨聲，那么，這場久違的雨就是用來觀賞和感覺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在這樣纖細的細雨中，你會覺得被一種莫名的情懷不斷浸泡所帶來的痛快和濕潤。

一般來說，這樣的細雨是耐心而持久的，就像一對耳鬢廝磨的戀人，相互依偎，趣味悠長。當然，這樣的細雨在一年之中也并不常見，每年也就那么幾次。

行走在雨中，你會不由自主地出神，體會大自然賜予給我們的那一種浪漫情懷。當無邊無際的清涼從四面建筑的隙間撲面而來時，內(nèi)心深處突然地就感到了一絲微弱的惶恐與憂傷：原來這場難得的雨水竟然也這般的需要憐惜，一陣微風就能把它柔弱的身姿吹彎！不過，即使再強勁的風也休想將它折斷。它似乎天生就有著一種韌性。

在這場意味深長的細雨中穿行，所有的視野已經(jīng)完全地被雨水充盈。那些條理慎密如絲線般的雨絲使你產(chǎn)生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幻覺。有雨水的遮擋和隔離，你可以盡情地行走，盡情地發(fā)呆，盡情地恍惚，不必在乎路人怎么看你，不必注意自己的發(fā)型抑或妝容怎樣，更不必去想世間的溫暖和蒼涼，也不再去想誰的影像誰的容顏。唯有斜風，唯有細雨，唯有這清清涼涼的爽快……

緩緩閉上眼睛，做些簡單而輕薄的夢寐……身邊，一位女子清秀的身影不疾不徐地走過，一串好聽的手機鈴聲回蕩在雨霧里，很頑固。女子一直沒接，天下著雨，她手中的傘沒有打開，窺見她眼角有淚光閃爍，唇邊藏著一聲嘆息。是為這串鈴聲而黯然的么？會是怎樣的一個電話呢？心剎那間競起了些感慨，回轉(zhuǎn)身，靜靜望著這一禎清影，在幽郁風雨里終于走進并消逝在一扇門窗里……

雨，就這樣安靜地下著。無論萬物、天空。還是人的心靈，都像飄落的雨絲一樣謙卑，一樣透明。

“青蒻笠前明此事，綠蓑衣底度平生。斜風細雨小舟輕?！蓖蝗恍睦镉砍鲆粋€念頭：所有的愛情和往事，就是在這樣的境遇里發(fā)芽的。

桃花

春天正是因為有了桃花，才會顯得那么嫵媚，那么動人，那么富有韻味。甚至有人說，桃花是從少女臉上逃逸出來的，害羞和怒放的驚恐是她逃離皮膚的大致原因。

桃花的紅，是一種看得見血液涌動的粉紅或暗紅，是少女顧盼生輝、能夠用目光點燃空氣、融化石頭的粉紅——是一種恍然隔世后，驚鴻一瞥的羞澀和稚氣的淺紅、是一怒之下隨時會從人間囚籠中逃脫的暗紅。

桃花有著非同一般塵世的氣質(zhì)。因此，總能讓她成為世人矚目的焦點，成為蝴蝶和蜜蜂追逐的目標，成為春天的魂。桃花的美屬于無所畏懼、自我放任的那一種。是矮小的一棵樹，憋了整整一個冬天，突然被季節(jié)解放了，于是，本性中的肆無忌憚就突然散漫開來，向著灰蒙蒙的天空毫無拘束地傾倒出自己所有的美麗。

早春時分，尚未醒轉(zhuǎn)過來的萬物，目睹了桃花在光溜溜的枝頭，坦然的、毫無保留的。交出內(nèi)心火辣辣的綻放。這樣不顧一切的奔赴，毫不遜色于一位癡情女子對愛情的壯懷激烈。

桃花的美，不需要任何的裝飾，哪怕是嫩得滴水的綠葉也不需要。就那樣大大方方，站立在干巴巴、黑黝黝的枝頭，用一簇簇粉紅或者艷紅滲透你的眼眸，牽動你的情思，融化你的冷漠，一點兒也不扭扭捏捏。像一位貼心女子的愛意：纖細、稠密、熱烈、深入，讓人頓生愛慕之情。桃花的季節(jié)很短，短到比我們面對桃花凋零時的那一聲嘆息還要短：昨天還好端端的綻放在枝頭，滿園春色，今天卻是落紅點點，傷痕遍地，不忍卒看。盡管落花的場景是如此的凄涼、如此的落寞，然而也確實美到了極致。讓我們看到一種無比壯烈的堅貞。

我甚至想到，以桃花的惹人憐愛。又何去必信守從一朵熱情的花拼命地奔向果實的諾言？

我知道，她是以一種接近燃燒的速度在奔向死亡。也許，在要花開的鮮艷欲滴的時候，想到死這個詞是一種罪過。在桃花面前，仿佛就應(yīng)該想到愛情，想到青春，想到美好，想到傾城絕世的美麗，甚至想到——一朵搖曳在枝頭的精靈，而不應(yīng)該想到死這個灰色冰冷的詞語。然而，但凡美麗的東西，總是遭天妒忌，特別容易凋零，桃花開得越熱烈，其凋零的場景也越覺得凄慘。一陣狂風，一陣驟雨，都能讓她遭受滅頂之災(zāi)。

自古紅顏多薄命，桃花是一朵薄命之花。在她的那種輕薄的粉紅里，世人早已覺出她的薄命。所以，面對桃花，拼了性命去愛是順理成章的。桃花轉(zhuǎn)瞬即逝的一生，一定讓世人悟到了生命的無常。桃花實在是太美了，這種美麗甚至會讓你把血液逼將出來，澆灌她也在所不惜。

以濃烈的愛來虛構(gòu)幸福，以短暫的燦爛來照耀未來，幾乎是桃花的箴言。這樣的愛和燦爛，是即時的，現(xiàn)世的，過把隱死了也是無妨的。

責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