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名叫余敏馨的嚴肅小說作家竟然發(fā)財了。其實在文壇,她只是個不咸不淡的作者?,F(xiàn)如今,一個不寫電視劇不寫通俗小說的人會發(fā)財,而且是人到中年,簡直就是現(xiàn)代神話。我是她幾篇小說的責(zé)任編輯,可以很負責(zé)任地說,不是神話,這種事就發(fā)生在余敏馨身上。
這是個什么樣的女人呢?和她的小說差不多,大致屬于跟漂亮不沾邊,丑又沒丑出水平的一類。她不高不矮不白不黑,小眼睛和大嘴巴之間吊著個扁平的鼻子, 一般來說這種女人容易被忽略,但她那愛出怪招兒的小說讓許多人記住了她。我編發(fā)過的小說有《雖然藏羚羊不是你八輩祖宗》《野人再生記》《只要人家樂意,同性戀又咋地》。這些小說幫她掙到些名氣的時候,也掙到了腰肌勞損和神經(jīng)衰弱。
好幾年前吧,余敏馨一度思維混亂,文理不清,很好的故事和人物,經(jīng)她一搗騰,就弄得邏輯混亂、前言不搭后語,很多人都說她閉門造車鬧的,搞得黔驢技窮了,跟發(fā)表的那些較成熟的作品比,完全回落到創(chuàng)作的初期階段。她試著寫過劇本,按別人提供的提綱寫十集,可她只老老實實寫了三集,就甩開大綱自說自話了?!坝|電”沒成功,回頭繼續(xù)寫小說。被她影射的人在作品中看到了自個兒,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挖她家祖墳。她把部分作品曬到博客上,我看沒幾個人點擊。
寫作的尷尬期,經(jīng)常收到一些匿名手機短信,勸她少寫多調(diào)整,一定還有佳作問世。她猜想,發(fā)這種短信的不外乎過去的某個朋友,或是默默喜歡并關(guān)注她的讀者。別看余敏馨相貌不濟,卻有好人緣,暗中一直有人幫,幫還不露身份,屬于有境界的一類。開始她有些別扭,后來習(xí)慣了,漸漸變成寫下去的支撐。她想過,如果沒有這種支撐,活在世上也沒勁。她一邊跟腰肌勞損和神經(jīng)衰弱對抗,一邊和北方某出版商合編暢銷書。她們搞的暢銷書其實就是“地攤文學(xué)”大拼湊,別看不上臺面,但能獲暴利,一套書12本,書商凈賺2億1千萬。余敏馨說那個合作伙伴是她命中的貴人之一,佩服她干活兒賣力,欣賞她為愛執(zhí)著,除了稿費,還十分爺們地借給她錢在當(dāng)?shù)亻_發(fā)區(qū)買了三套房子,一套住,兩套擱著,當(dāng)儲蓄?;钤撍哌\,僅僅三十多天,房價漲了,翻了幾倍。
出版商大姐勸她拋掉一套房子,在股票低得快要崩盤的時候買了若干股票??床怀鲞@摞紙跟錢有什么關(guān)系,她就把幾十萬人民幣變成的票據(jù)塞到碗櫥的作料盒里。當(dāng)她忘了這事的時候,出版商大姐打電話讓她把股票拋出去,拋出去世界上就多了一個富人。
誰也不知道余敏馨身價多少,但有一點,這個相貌不濟的、毫無理財概念的、一根筋寫小說的女人確實成了一個富人。
隔上個把月,總有作者邀我聚會。多半是去上海遠郊游玩散心。一般是一大早出門,月上柳梢的時候回市區(qū)。我和這幫作家誰也不知道,那個幫余敏馨神速致富的神秘合作者是何許人,有人說她倆是同學(xué),有人說她倆的父親是割頸換腦的好友。哪種說法更真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余敏馨一天比一天有錢。有一次她被問急了,承認自己已經(jīng)有上千萬身價??蛇@又怎么樣呢?這個老女人仍舊眼皮浮腫,胃比胸高,咋看都和從前一樣磕噌。見過她的人都記得,她經(jīng)常頭發(fā)蓬亂,紫套衫配紅鞋子,像樣點的衣服和化妝品都沒有。不少人私下嘀咕:錢再多也白搭,這是無福消受的一種人。有一次在遠郊活動,她就坐在我旁邊,一根接一根抽煙,劣質(zhì)煙嗆得我直咳嗽,眼淚鼻涕都出來了。她說了聲對不起,接著抽。吃飯的時候,她挾一塊三黃雞,擱醬油碗里沾沾,醬色點子從碟沿一直滴至她的下巴,嚼得是滿嘴流油,囫圇咽下之后嘮叨:“是的,我是有些錢了,可錢就是一串阿拉伯?dāng)?shù)字,還沒有吃塊三黃雞實惠,真不知道拿它們干嗎使!”
“你可以跑國外去玩兒嘛,把你這個破包包扔了,買個奢侈品包包背。”嬌小的人精似的紀實文學(xué)作者褚嫣然說。
“跑國外……去玩兒?你饒了我吧,比不得從前,膽兒大,喜歡玩兒孤旅,現(xiàn)在我連出省都嫌遠。安全是個大問題。有人覺得足夠昂貴的東西叫做奢侈品,而我理解的奢侈品就是寫出個好小說?!彼f。
“有位心理學(xué)家說,喜歡孤旅的人會終身喜歡。只會是某個階段不喜歡。”詩人說。
“我不想讓汪二明步步緊跟?!彼f。
“你老公汪二明聽到這話會生氣的。嗨,那么多錢跟著你太冤了,不如我?guī)湍阆M吧!”以寫血腥小說見長的熊彪悍(下面簡稱“血腥作家”),一臉神往,半真半假地說。
“那些數(shù)字,還是擱我賬上放心。你吧,得端正心態(tài),它們真不如一碗米飯、一缽湯和一杯龍井茶實惠。”
他們說他們的,我只聽不發(fā)表意見。
余敏馨是那種天分很足,靠悟性寫作的作者。如果再多看些書,文學(xué)前途是光明的。按照我新近研究的理論看,作家父母職業(yè)的技術(shù)含量,決定作家的成就大小。余敏馨的父親是中文系教授,母親是戲曲演員,蓄積在她身上的藝術(shù)細胞夠用。有些作品的確能看出她才氣逼人。我仔細琢磨過她的已發(fā)表作品,結(jié)構(gòu)講究,魅力敘述,小人物小事兒跟大人物大事兒同樣出彩,每一頁總有幾個令我吃驚的句子。
她寫老板、資本家、卑微者、失意者、同性戀和房奴;她寫患有心理疾患的一半清醒一半癲狂的現(xiàn)代文人;她寫都市時尚一族,寫小鄉(xiāng)鎮(zhèn)經(jīng)年不衰的古老糾葛和爭吵。她的作品雅到極致,俗到掉鏈子,總有一些說法讓我啞然失笑,什么“叔子不跟嫂,樹上不結(jié)棗;公公不扒灰,人前沒啥吹?!?/p>
有篇《和你一起種櫻桃》的小說給我留下很深印象。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郭彤第一次和城里人夏蕪孟見面,就攥著人家的手撒嬌,說想吃櫻桃。夏蕪孟甩甩挑染過的頭發(fā)說:走,去水果店,買。郭彤和這個城里男孩的戀愛沒過百日,無疾而終。后來,她又結(jié)識一位進城不久的農(nóng)民工。第一次約會,郭彤又說要吃櫻桃。這位農(nóng)村青年憨厚地捋著她的額前劉海,說趕明兒在我老家后院栽一棵櫻桃樹,年把兩年就長成了,年年春天能結(jié)滿樹櫻桃。郭彤露出比吃了櫻桃還甜蜜的笑。櫻桃掛果的那年,郭彤和他結(jié)婚了。又過了一年,生下一個比櫻桃還漂亮的女兒?!?/p>
余敏馨把一位浪漫到骨子里的農(nóng)民工寫活了。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浪漫真不是都市人的專利。
“浪漫農(nóng)民”的文字還在散發(fā)余韻的時候,余敏馨的創(chuàng)作出現(xiàn)問題,小說寫糟了,糟得沒法看。她變得自戀。有人說是“身價”害了她,也有人說,是那些阿拉伯?dāng)?shù)字一次性買斷了她操控文字的靈氣。我的看法是,除了自戀,她的思路也比以前狹窄了,哪兒能只寫自己的經(jīng)歷,甚至只寫前夫和前夫的新女人,對自己主動逃離的第一次婚姻產(chǎn)生病態(tài)的糾結(jié)。她在一次孤旅中邂逅一個男人,毅然決然地丟下一切,走了。而她卻在作品中把自己描寫得圣女一般,把其他人寫得極不像人。
她來編輯部找過我。望著這個比蘇珊大媽腰身還要粗壯的作者,我既不喜歡她的暴富身份,也不喜歡她的窮人打扮,更不喜歡她那鴨子死了嘴殼硬的德行。
壓抑著不舒服,我用揶揄的口吻跟她瞎擺活。我說你現(xiàn)在吧,除了正文寫不好,題目那是一篇比一篇好。什么《你以為談戀愛是件容易的事》,《我想跟前夫的新女人談心》,照我看,你光賣小說題目也能成富人,可惜,僅有好題目是不夠的,遠遠不夠知道不?她發(fā)魔愣似地盯著我。
她只比我年長三歲,可怎么看都有些老態(tài)龍鐘,走路時身子有些歪斜,吃不準是腰痛還是腿痛。我對她不喜歡,但同情是有的,也想幫她把創(chuàng)作路子撥正。我找出一篇她的小說稿,翻到某一頁,指著紅筆劃杠的一行字讀給她聽:“我離婚前的房子很大,客廳大得有些遼闊,簡直能尥蹶子跑。在那個房子里面,我們無話不說,無事不干?!?/p>
我把“尥蹶子跑”敲了幾下,問她這是什么意思,能用動物的跑法形容人么?被我問住,一時語塞,伸出肥肥厚厚的五個指頭,在眼前煽忽幾下,臉漲得紅亮鋒薄,像一只水分很足的西紅柿,她生氣地嚷嚷:“你是一位名編輯呢,這么咬文嚼字怎么行呢。這樣只能說明你比我更缺少生活。我又沒說像駿馬奔馳。好了你這個編輯老弟,我們越來越聊不到一塊了。刀把子在你手里捏著,割哪兒砍哪兒,你隨意。”
琢磨著她的話,握緊原稿。我當(dāng)然不希望她劈手奪走稿件,永遠不見我。
一般來說,愛情總是如影隨形地粘乎那些漂亮女人。余敏馨是個例外。雖說她能像哲人一樣思考,總是像孩子一樣說話,但愛情不認這些。余敏馨這個沒看相的女人偏偏有人愛,竟然制造了一個能上書的愛情故事。這種事兒,不是誰都能攤上。那個男人名叫汪二明,是個只看小說不寫小說的人。
我的一位作者是他倆的好友,告訴我余敏馨的中篇小說《誰陪我到草原看駿馬》幾乎原原本本講述了他倆的故事。
許多年前,他倆在山東殉馬坑展覽館認識。
那時候,余敏馨還年輕,既上班也相夫教子。她的一大愛好是孤旅。她背一雙肩包,脖子上掛著照相機,浮腫眼皮包裹的眼睛相當(dāng)有神采。她讓一雙乳房逃離管束,自由主義地垂懸在胸罩之下,弄得像有四個乳房似的。那時候的她走起路來腳底生風(fēng),加胖版女俠似的。
殉馬坑展覽館管理員告訴游人,大棚內(nèi)不許拍照。余敏馨有些生氣,但沒吱聲。跟在后面的汪二明嚷嚷:“這算啥么子規(guī)定。阿拉從上海大老遠跑來看坑里的殉馬,照片都帶不回去一張哪能行呢!”余敏馨回頭瞄一眼說話的男人,想笑,心想上海人也真是,放著好好的“我”不說,說什么“阿拉”。這個自稱“阿拉”的人,長得倒是夠二十四個瞎子看,可就是膚色像咖啡色綢緞,掉到醬缸就撈不著了。心里沒想再看汪二明,可眼睛不爭氣,她又回了一次頭,眼光正好落在那人的胸脯上,天吶,它們結(jié)實高挺,簡直比一般女人都豐滿,竟把墨綠色T恤衫撐得有款有形。
二人一前一后朝殉馬坑大棚挪動。余敏馨看著腳下,踩著臺階,逐級下行,越走光線越暗,越走陰氣越盛。靠近坑沿,有專用燈照進去,殉馬坑內(nèi)很清晰:被殉的馬們排列有序,姿勢是戰(zhàn)馬奔騰狀,卻是一具具馬的尸骸,情態(tài)慘烈而悲壯。
照說余敏馨不是一個嬌媚的女人,但那一天她就像許多嬌媚的女人那樣犯了暈。也許當(dāng)時的想象功能發(fā)揮較好,她聽見了當(dāng)年戰(zhàn)馬引頸殺戮的嘶鳴,馬們血流成河,驚心動魄。再看眼前的群馬白骨,嗅著四壁陰氣,解說員的聲音變得飄渺,余敏馨只記住那兒是齊景公墓東邊僅陳列的六分之一,約106匹,均為蒙古馬,當(dāng)時是年輕力壯的戰(zhàn)馬。殉葬的過程是,先朝馬的腦袋敲擊,打暈后擱置坑內(nèi),將后一匹馬的前蹄敲折,搭上前一匹馬的脊背。
漸漸地,余敏馨頭暈?zāi)垦!⑿幕艧o力,接著冷汗涔涔,雙腿打顫,出列蹲到大棚一角,干嘔。解說員的聲音像從水底浮上來:打昏的馬在坑內(nèi)會醒來,會掙扎,但掙扎是徒勞的,坑內(nèi)空氣稀薄,嚴重缺氧,反抗力量十分有限,只能按活著時被擺放的姿態(tài)斃命。
余敏馨哇哇大吐。
“你舒服些了么?”上海男人問她。他遞給她一個手帕,她接過去蓋在嘴上,在嘴角處用力,擤了一下鼻涕嘟囔:“這可怎么好?”
“忽哧”一下,他撕下半張報紙,折成厚厚的幾層,蓋在那堆東西上,雙手往里收攏、緊捏,快步往大棚外面走?!斑@人心善。”余敏馨望著汪二明的背影說。
當(dāng)晚,二人在當(dāng)?shù)啬迟e館,簡簡單單成了情人。
他說她長得夠奇特的,身子圓滾滾的,沙丁魚似的,連鎖骨都尋不著。她說他長得也不咋地,關(guān)公似的,公鴨嗓兒,一個男人家,胸脯鼓那么高,咋看都是個草包樣兒。
曖昧的燈光下,二人看對方都有些忽明忽暗忽實忽虛。她說早就認識他似的。他說前后加起來才認識三小時。他說單位累心,用公休假出來散心。她說也是公休假,最近兩個多月感到從未有過的抑郁,沒多想,打起行囊出發(fā)了,第一站是這兒。他說這就是機緣巧合,本來計劃一星期后來這兒,可見上蒼冥冥中是有點撥的。天亮?xí)r分二人又忙火。她一個勁兒嘟囔:坑里的那些馬,死了被動排列,那它們活著是什么樣兒的呢?他喘著粗氣說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讓他想象一下。他喘著粗氣說:它們活著的時候……肯定是……自由的……景公愛馬……拿它們殉葬,依秩排列。情急之時她喊出的是“只想看駿馬奔騰”。
那時候,汪二明應(yīng)該是愛這個余敏馨的。那次邂逅之后,她離開了丈夫和孩子,離開了原單位,徑直“漂”到了北京。他沒動,還在原單位,但她成了他的坐標。她在北京文化界打工,他就定期奔向北京;她到廣州做娛記,他就定期奔向廣州。她和書商大姐收攬“地攤文學(xué)”編暢銷書全國各地跑,他就跟到全國各地不斷地制造團聚。汪二明飛行幾小時,見面放下行李,二人話都顧不得多說,先把那樁事做了。余敏馨在小說里這么描寫那個汪二明:黝黑健壯。胸脯厚而鼓,怎么看都是性感的。但她當(dāng)面從不說他性感,而是打擊他:草包才長這樣的胸脯。汪二明的胡子瘋長厲害,必須天天刮,刮完之后兩鬢呈黛青色?,F(xiàn)在,他的頭發(fā)、胡子連同胸毛都白了一半,二人因結(jié)婚而結(jié)束了上不挨天下不著地的生活,余敏馨也從北京“漂”到了上海。
余敏馨寫不出小說的時候,愛跟圈內(nèi)朋友談理財。一個優(yōu)秀的小說作者不談小說談理財,該是誰的悲哀呢?
她不厭其煩地開導(dǎo)我們怎樣拿積蓄去投資。其實一聽就知道,這是一個對理財一竅不通的人,對自己不懂的事兒津津樂道,跟附庸“風(fēng)雅”沒什么兩樣。
那一次,余敏馨努力睜大眼睛,生澀地搓著手,向我們吹噓,北京那個非常前衛(wèi)的文學(xué)評論家冉俐俐,在寫一本評論她的書。說得我們面面相覷。那個冉俐俐曾經(jīng)寫文章調(diào)侃她是“奔波在城鄉(xiāng)之間的蠢材跳蚤”。說她那點哲學(xué)家細胞用作搞陰謀詭計差不多,搞小說,不好使。
“這怎么可能呢?”褚嫣然眨巴幾下眼睛,巧笑倩兮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不懂嗎?”
我不置可否。
血腥作家攥著拳頭站起來說:“這是一個錢主宰的時代,錢能凈化任何一種骯臟?!?/p>
有人拉他坐下,說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別弄得像個憤青似的。
余敏馨把指關(guān)節(jié)扳得咯叭響,得瑟道:“別看姓冉的吹毛求疵,我只要花幾個小錢她就對我鶯歌燕舞了?!?/p>
聽出這女人的暗示,我不溫不火地說:“我對冉俐俐的人品很清楚。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是我她是她,我不可能學(xué)她。”
沒過多久,有家雜志發(fā)表了冉俐俐寫的《論余敏馨小說》,宣稱她的有些小說很經(jīng)典,會載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什么的。這篇文章只是一部長篇評論的片段。在這篇文章里,冉俐俐不止一處稱她為天才,滔滔不絕地談她在中國文壇的重要地位。余敏馨沒有撒謊,那位評論家已經(jīng)那樣兒了。我只能承認:只要有錢,后媽能變親媽;只要有錢,沒有買不到的名頭。
我對余敏馨說:“你完全可以憑才氣慢慢寫,出高價急于求成就是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是在破壞一種秩序,是對其他作者的不公平。”她答道:“謝謝你的排比句!可我必須學(xué)會出錢收買一切。假如我喜歡一個男人,我想把他從情人變成丈夫,就得讓他知道我的經(jīng)濟實力,讓他知道,他值得我花錢供養(yǎng)他。我決不讓那些為我盡心辦事的朋友吃虧,我要超出他們辦事若干倍的效益,感恩答謝,而且決非一時,而是一世。至于別人怎么理解我的做法,一點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讓我擁有的錢財有意義?!?/p>
說完,她略帶挑釁地盯著我,說:“總有一天你也會稱贊我!”
我不寒而栗,說:“我很看重你,可要讓我寫文章吹捧你,給我多少錢都不夠?!?/p>
她仰面大笑,笑到高音處,破了聲,笑聲變成沙啞的嘎嘎嘎,肥厚脖子上的頸紋,像菊花怒放,綻出垂死的熱烈。片刻過后,她安靜下來,認真而討好地對我說:“十萬元也不夠么?”
“一百萬也不夠!”我看也不看她,沖遠處一只丹頂鶴摁快門。
有位作者說:“余敏馨,你一點兒也不聰明,砸了自己的場子都不知道。他已經(jīng)告訴我們遲早會寫文章評論你?!?/p>
“不錯,我不止一次說過,”我說,“現(xiàn)在,不便寫了?!?/p>
另外幾位作家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她。她有些沒趣,堆起一臉假笑,悵然若失地望著遠處那只撲騰翅膀的丹頂鶴。
“好了好了,我算領(lǐng)教老弟的脾氣了。把你杯中酒干掉,我再敬你小半杯。買賣不成仁義在嘛,況且我還沒說給你十萬元哩。你這么年輕,價錢會比冉俐俐便宜得多?!闭f完她仰面大笑,胖臉上的肉一個勁兒顫抖,發(fā)出母雞下蛋討功的咯噠聲。
“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我說。
這件事過后,她發(fā)給我一封電子郵件,懇求我寫一篇評論文章,二千字或千把字都行,她一定會給我豐厚的稿酬。當(dāng)然,如果包攬她下半輩子的文學(xué)評論,她會讓我下半輩子錦衣玉食,再不用天天絞盡腦汁為人作嫁,編主編社長編輯部主任扔給我的連文句都不通順的文章?!罢埬闳级泻貌缓茫俊彼€用斜紋把這句話處理了一下。
我把這封郵件分別轉(zhuǎn)發(fā)給我的一些作者。幾個人都這么問:“余敏馨有什么錯嗎?”
“她沒有錯。而她也的確有才華??伤懜倚匈V收買編輯、評論家之后,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為她寫評論文章了。即使有才華也白搭?!蔽疫@樣回復(fù)那些作者。
“要是有人用槍抵住你的太陽穴,你也不寫嗎?”有人較真。
“送命的事就算了吧。為文學(xué)的事兒犧牲生命好像不值得吧!現(xiàn)在文學(xué)到底算什么,我們都很清楚的!”敲出這行字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余敏馨的磕噌樣兒。
后來,余敏馨淡出所謂的文學(xué)圈子,撂下幾套害得她不會寫小說的房子,浪跡天涯了。余敏馨去了哪兒,沒個準信兒。有人找她母親打聽,老人家一會兒說這兒,一會兒說那兒,跟沒說一個樣。幾年過后的一天,我到一家熟人開的餐館,在能看到街景的地方坐下,凳子還沒焐熱乎,一個現(xiàn)代派詩人扯著嗓門兒跟我打招呼,端著酒杯走過來。服務(wù)員問我要點啥,我說老樣子。詩人自顧自呷了口酒,告訴我某刊物最近發(fā)了他一組詩。我是小說編輯,偏愛詩,特別是這個人的詩。我說已經(jīng)拜讀過了。詩人眼睛一亮。我來這兒除了填飽肚子,有大半原因是想輕松一下,不太想聊文學(xué)或文學(xué)者的事兒。詩人沒談他的那組詩,而是問我詩人和作家哪個更需要才華。我說這是不用討論的問題,天才之作必定出自天才之手,才華對他們同等重要。詩人說,有人說他的組詩毫無內(nèi)容,只是些空洞詞匯的拼湊。我讓他想想《小馬過河》的寓言。他怔了怔,露出快樂的神情。茶和面點同時端上來,我問詩人要不要也來一份。他說他已經(jīng)飽了,呆在這兒是想找同行聊天。他目不轉(zhuǎn)睛盯我吃面,我有點兒餓,顧不得吃相,偶爾有一根面條不聽使喚,沾著湯水甩到我的臉上,我以最快的速度捋干凈,擔(dān)心詩人會在某一組敘事詩里寫上我吃面的樣子。吃完面,盯著湯,猶豫著是不是喝。這時,血腥作家走進來,問我聽沒聽說余敏馨的近況。
“沒她的消息。她還好吧?”我說。
“有人說她跑了很多地方。先是到青藏高原保護藏羚羊去了,后到內(nèi)蒙古研究蒙古馬?!?/p>
我“哦”了一聲。
“她還算成功?!痹娙苏f。
“咋樣才叫成功呢?”血腥作家說。
“我理解的成功,就是過上一種迷離的生活,在迷離中務(wù)實而浪漫地活著”,詩人說,“可我聽說她失蹤了?!?/p>
“失蹤?那她那么多財產(chǎn)就白瞎了。”我說。
“也不白瞎,汪二明在家守著嘛。他說她遲早會現(xiàn)身?!毖茸骷艺f。
“她要是永不現(xiàn)身呢?”詩人和我說。
“誰能保證她永不現(xiàn)身呢?我只是搞不懂,干嗎非得把男人撇家里呢!帶個伴不好嗎?”血腥作家說。
“她可能厭倦他了。當(dāng)然,不排除其他因素。人是復(fù)雜的,沒法說清楚?!痹娙苏f。
幾個人不咸不淡地繞著圈子。詩人帶著醉意為我們各點一杯咖啡,希望我們多坐會兒,然后逐個看過我們的臉,繞到自己熱衷的問題上:
“我的那組詩,究竟是佳作還是毫無價值的字句堆砌,請各位給個定論好不好。怎么說都行,我保證,不生氣?!?/p>
“誰的定論都不一定有你自己的定論準確?,F(xiàn)如今,詩作能發(fā)表就是硬道理,別人怎么說并不重要。”我說。
“其實吧,我們的文學(xué)隊伍正在減員,老的雖然沒停筆,但創(chuàng)作速度明顯減慢;更年輕更優(yōu)秀的還沒出現(xiàn)。再過些年,到底有沒有人知道曾經(jīng)有過我們這批人,沒法預(yù)測?!?/p>
“即便知道有過我們這撥人,對我們有什么幫助呢?對時代又有什么意義呢?”
話題沉重了,都緘默不語。我說咖啡不錯,喝著不錯的咖啡,談?wù)撨@種毫無意義的話是對咖啡的一種浪費。我又看看表,借故離開。
雙休日在家百無聊賴,想想也沒什么非寫不可的文章,也沒有非看不可的小說。閑著似乎又不太習(xí)慣。我把那篇新寫的文章打印一份,擺在電腦鍵盤上準備細校一遍。想想似乎也用不著這么急,早幾天校晚幾天校一個樣。寫字臺凌亂地堆著中短篇小說原稿,有三部同時看的、一部也沒看徹底的長篇小說,忽然覺得日子充斥著理不清的線頭,哪是頭哪是尾整個都攪和不清了。
面條、湯和咖啡在腸胃篤悠悠蠕動,我愜意地躺到沙發(fā)上,摸到一個紙坨。最初它是一封讀者來信,擱在外套里被粗心的家政扔進洗衣機洗成了這樣。我瞅著它,琢磨寄信的是哪一個。現(xiàn)如今,誰還用這么OUT的方式聯(lián)系。
有人敲門。湊上貓眼一看,腦袋“嗡”地一熱,我好像直接從現(xiàn)實躍入夢境。門外站著一個人,一個面貌雄性而胸脯高挺的男人,一個有著咖啡色臉膛男人。他穿著寬大的灰色T恤,一雙哺乳期女人才有的大乳房緊抓我的眼球,鏡片后面那雙眼睛是深邃的,多疑而有怨恨。心里的詞兒是:來者不善。進門后,這人彎腰換鞋,我繼續(xù)打量他:胡茬兒黑白相間,籠統(tǒng)看上去呈銀灰色,一撮鼻毛扭成一團支楞到鼻孔外面。天氣不錯,他卻帶一把帶柄雨傘,應(yīng)該是當(dāng)拐杖用的。憑借作者曾經(jīng)的描述,我知道,這就是余敏馨的男人汪二明。老實說,他和余敏馨那場愛情倒是挺為男人長臉的,可他當(dāng)時為男人長了多少臉,這會兒就給我們男人丟了多少臉。他那過于女性的胸脯幾乎把我們男人的臉丟盡了。這一刻,有幾個鄰居探頭探腦,擔(dān)心有的對我行動感興趣的鄰居看見他后會找到笑話我的理由。希望他影子一樣閃進來,屁股朝內(nèi),絕不要沖門外蹶著,以便影響我及時關(guān)門??伤徛負Q著鞋,像故意弄給人看似的。我說請進,汪先生。他沒好氣地說:“請不請我已經(jīng)進來了!”
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自覺地在那個曾經(jīng)讓余敏馨癡迷的地方掃。他顯然很敏感,瞪我一眼,那意思相當(dāng)于:像你這樣的名編也和俗人一樣無聊么!
他把雨傘靠在沙發(fā)扶手邊,生氣地看著我。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得罪了他。他的聲音因為太高顯得有些尖,一尖就配合他的胸脯成了十足的女人?!皟z住處太難尋。我轉(zhuǎn)了四趟車,好像我還是小伙子似的?!?/p>
我又好氣又好笑,我又沒邀請他。
“不好意思,老房子造得遠,許多朋友都說不方便。請坐!”我說。
“我不是已經(jīng)坐下了嗎。你有口香糖嗎?”
“唔……有?!蔽覍@個刺兒頭說。
他不問能不能抽煙,存心誤導(dǎo)我把他當(dāng)女人看。
揭開盒蓋,遞到他面前。他的手有些顫抖,好一會兒才取出一枚,喂到嘴里,邊嚼邊說:“口苦,苦的不得了?!?/p>
這人八成是雌性激素過多,像個娘兒們似的愛嚼個口香糖。
“我想把余敏馨找回來!”他突然停止咀嚼,滿眼焦慮地說。
“是的。她的事我聽說了。我很難過?!?/p>
“她離開我,你有很大責(zé)任!”他的話讓我震驚。我問他是什么意思。
“記得你以前對她講,無論給你多少錢,你也不會寫文章評論她。當(dāng)時,你可能只是隨便說說,頂多是抬高自己的身價,可你哪兒知道對她的打擊有多大。俗話說,‘打人莫打臉,罵人莫揭短’,你的話深深刺傷了她。你對她的傷害是沒法想象的,不然她怎么會撇開家,離開我,去受顛沛流離之苦!”
心被他說亂,驚異地望著他。
“余敏馨很有才華。北方,不光一個冉俐俐稱她是天才;南方,也有評論家力挺,是她自己犯賤,偏偏在乎你怎么說,你放個屁她都恨不得錄音整理哩。聽你說決不寫文章評論她,她都快要崩潰了。那天回家,她臉白得一絲血色也沒有,失魂落魄好些日子,那么胖的一個女人,后來瘦得像個紙人兒。她一直不肯告訴我怎么回事,我是從別人嘴里打聽到的。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從那天以后,我家余敏馨完全變了一個人。她雖然亞健康,可心情還是不錯的,好多年前預(yù)訂的寫作計劃,突然就提不起精神動筆了,一提筆她就胃痙攣,頭暈?zāi)垦5摹!?/p>
“汪先生,可能她誤會我了,應(yīng)該不大可能……”我努力反駁,卻語不成句。
“我對上蒼起誓,我說的是真話?!彼f。
“嚴格說我不是什么評論家,我只是一名好文筆的資深編輯。她也并不是沒人評論,特別是大名鼎鼎的評論家冉俐俐,用厚厚的一本專著評論她,我覺得已經(jīng)夠了?!?/p>
“可這個賤女人偏偏不看重人家!她對文學(xué)的理解就像對我的乳腺增生一樣清楚明白。她對你不是崇拜而是膜拜:細讀你寫的每一個字!有時候喊我跟她一起讀。趕上我倆都失眠,她就津津有味地談你,無論扯多遠,落腳的話是‘他真有才!’后來,竟是你給她那么大打擊。她雖然長得不太好看,內(nèi)心卻比你想象得敏感得多,脆弱得多。我一直想,文學(xué)是她的什么?是她整個生命可能說重了,但至少是她的大半條命。我跟她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你懂得共同生活二十多年意味著什么嗎?她寫的每行字我都細讀。有的是初稿就先讀給我聽。寫作中不管遇到什么問題,需要什么資料和作品,都是我一手幫她弄。是的,有許多人懷疑我們的感情,議論我們情感的花開得爛漫,卻沒結(jié)出一個果實。是的,我們沒有孩子,可她一直說她的作品就是我們的孩子,最好的孩子!你也寫過愛情,也評論別人寫的愛情,可你并不一定懂得什么是愛情。很多人會把激情當(dāng)愛情,根本不愿為愛情作出丁點兒犧牲。在這方面,我和余敏馨要比別人高出N個境界。你有煙灰缸嗎?我要吐口香糖,嚼得沒味道了?!?/p>
我給他拿煙灰缸。他把一小坨白色的東西摁在煙灰缸,好幾下才擺脫粘連,用自由的手摸摸嘴。他揚起兩道掃帚眉,面對我,眼里的真實慍怒借助晶亮的瞳人直戳我的心。他為那個女人激動著,咖啡色皮膚變成了豬肝色。我想:這爺們的大半個魂兒,被余敏馨牽跑了。
說累了,看累了,他才消停。我盡量平靜地打量他,可內(nèi)心的狐疑還是被他捕捉到了。他壓著火氣說:“把你眼中的問號去掉。我是有點乳腺增生,但我不是女人,地道的爺們,純的。想說啥直截了當(dāng)講!”
“我可不可以問你為什么——”我用食指在自己胸脯上比劃。
“我知道,從我進門你就想問。不過就是單純的乳腺增生,其實你也應(yīng)該看到我的胡子。我恨不得每天刮它兩次,實在沒法跟上它生長的步伐。你也別以為光我一個人乳腺增生,成千上萬個男人都增生,不信你去咨詢專家。這種病根本不是女性的專利?!?/p>
“我咨詢這干嗎呢!”我趕緊搪塞。
“其實你還想問,她到底有什么魅力,讓我尾隨她忽而北上忽而南下忽而東忽而西,然后讓她在上海扎根是嗎?”
既然說到這兒了,我也放開了:“世界上不變的只有精神戀愛,似乎沒有忠貞一生的性伴侶。我很想知道,你倆是不是存心編造愛情神話呢?”
“愛情?還神話?你把我搞糊涂了。也許我是個戀丑高手,變態(tài)地迷戀她的丑,像她迷戀我的胸脯,一邊沉醉一邊罵它們是草包?,F(xiàn)在她迷戀的東西正在因增生而下垂,點綴它們的蘆葦也由純黑變成灰白,像一片有著夢幻色彩的深秋蘆葦??赡芩彩且晃粚彸蟾呤?。因為我一直以為,男人長成這樣兒,并不美?!?/p>
“唔……你倆,我是有些搞不懂。你們的感情故事我聽過不止三個版本。”我說。
“相信我講的是正版。我和她在殉馬坑相識,不到三個小時,我們成了情人。她在床上狂吻我的胸脯,說我豐滿得像個女人。那些日子,她樂不可支,墜入奇異的興奮狀態(tài)。她首先迷上了我這兒,很難相信吧?我也不太相信,但這也是真的。她清清楚楚告訴我,她愿意跟我結(jié)婚,但有一個條件——我得一直做俯臥撐,八十歲或是更老也得讓它們堅挺。我當(dāng)時沒理會,原來她不是隨便講講的。你說這個女人是不是太那個?”
“你應(yīng)該去找她?!蔽艺f。
“我一直想找她回來。前一段跑了一些地方,沒找著。我也想過了,她回來以后麻煩事更多。比如,回來以后她還跑不跑了?她還會不會還督促我做俯臥撐?這還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的情況不妙,我可能會做乳腺切除。我不想讓她再受刺激,再受打擊。當(dāng)然,我還擔(dān)心,手術(shù)以后她還愛不愛我?!?/p>
遞給他半杯水,聽他繼續(xù)說。
“幾十年了,那樁事,我只喜歡跟她做。最近我突然意識到她可能有同性戀傾向,甚至就是個同性戀。可這又怎么樣,沒什么妨礙的呀?!?/p>
“你倆……我不太明白,沒法說?!蔽艺f。
“不少人都這么搪塞,沒想到你也一樣。原指望聽你獨到的見解。實話告訴你吧,余敏馨不搞同性戀。她的怪癖一定源于極至的孤獨。和她結(jié)婚以后,我媽和她媽曾先后到上海來看我們,見我刻意練胸肌討好她,差點兒要昏厥過去?!?/p>
“會有人接受不了。”我說。
“我陪著她幾乎與世隔絕。即使退休以后也不多和外界聯(lián)系。不少人罵我重色輕友,可我非??粗厮齻€人愿望。這種愛情許多人都欣賞不了?,F(xiàn)在,她跑了,尥蹶子跑了,一個敢逃離家庭、敢挑戰(zhàn)原單位秩序的人,隨后再次逃離家庭,挑戰(zhàn)新生活秩序的人,殘酷地強加給我極至的孤獨。唉,這個女人,讓我怎么說她呢!我還想告訴你老多事體,可我不是到這兒來解釋我倆的感情和我病情的,我是想讓你曉得,余敏馨快被你斷送了?!?/p>
“請別這么說。她是我看重的作者——之一?!?/p>
汪二明又和我談了一會兒。我答應(yīng)他,適當(dāng)?shù)臅r候?qū)懳恼略u論她。他對我說:“要讓她回來,光寫文章也許還不夠。可她要是看到你評論她的文章,肯定會得到一些安慰,即使不回來也會快樂許多,但也不排除,可能哪一天她就結(jié)束漂泊回來了?!?/p>
“你理解的‘漂泊’,在她看來,也許就是擺脫‘秩序’,追求自由的一種行為方式?”
“唔……可能是吧。”
“我可不可以問你為什么不抽煙,只嚼口香糖?”
“這算什么問題呢?你不必什么都知道?!?/p>
汪二明走的時候我很緊張,擔(dān)心我的鄰居看到他。剛打開房門,就看見我的鄰居,一個老女人從門縫投來猥瑣的眼光。還在猶豫是不是送他下樓,他就嚷嚷開了:“我這兒痛著哩,能不能攙我下樓!”
他攥住我的胳膊。他的乳房不時會碰到我的胳膊肘,令我很別扭。下到半道,一個小孩兒尖聲叫喊:“姆媽看,這個人是老爺爺還是阿婆?”
“烘”地一下,我的臉熱了。
那天晚上,我出奇地心靜,把余敏馨第一本小說集找出來,挑了幾篇重看一遍。一星期后,我寫了一篇評論她的文章,但我投的那家雜志的編輯把稿件壓了很久。不等文章發(fā)表,余敏馨跑得連音信也沒了。她男人汪二明收到我發(fā)的電子郵件,這樣回復(fù)我:“早就請您幫忙寫,可您推遲到現(xiàn)在,還有意義嗎?”
我沒再答理他。
有一次,我到本市文化人最樂意聚集的一家餐館用餐,吃到一半,汪二明走了進來。他已經(jīng)老得不像樣了,渾身松垮垮的,所有物件一致沖下。承載身體重量的不光靠兩條腿,還要靠那根手杖。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胸脯依然高挺,豐滿得像個女人。猜想他一邊守著他們的家一邊堅持做俯臥撐。他目不斜視,徑直朝我走來,跟我約好了似的。
所有顧客都瞪大了眼睛,有的壞笑,有的竊竊私語。接受到四周的無聊氣息,我也很想墜入無聊,湊到汪二明耳邊,問一個無聊的問題:“余敏馨失蹤這么多年了,為什么還要練那個地方?”他怔了一下,想發(fā)火又發(fā)不出來的樣子。我又問:“你不是說它們要被手術(shù)嗎?我怎么發(fā)現(xiàn)它們完好無損呢?”他別著脖子說:“你——你不必什么都知道!”咖啡色面孔漸變得更咖啡。
汪二明告訴我,余敏馨自私地過上了自己期望的生活,一種迷離虛幻詩意的生活。他說她追求自由沒錯,但不該拿他墊底,當(dāng)然墊底的還有她的前夫、孩子和娘家人。我問余敏馨現(xiàn)在哪里,過得好不好。他說傳言她一開始到大草原拯救什么動物,后來鉆進神農(nóng)架原始森林找野人。中間她回過上海,還是和原來的書商大姐一起做暢銷書。余敏馨再次變得撲朔迷離。汪二明說她夠狠的,回上海竟然不讓他知道。我說傳言不能不信但不能全信,因為幾種說法在時間上有出入:說她在大草原的時候,有人見她在時尚節(jié)目做嘉賓。說她回上海做暢銷書的時候,有人在一個搜救隊遇見她。甚至有人說她在某個地方,和一個同性戀搭子粘在一塊,沉醉得忘乎所以。一滴濁淚率先從他右眼滾落,打在他那已經(jīng)有了老年斑的手背上。他看上去很可憐,可口氣依然強硬:“不管人家怎么講,結(jié)果只有一個,她拋開正常生活,把我一個人晾在家里了?!闭氚参克?,汪二明那個大傻子又說:“她肯定去看駿馬狂奔了,看夠了,就回來了。”
他不可救藥了。
汪二明最后一次來我家,是一星期前。進門后,他掏出一方手帕捂著鼻子嘴,挺著個傻乎乎的胸脯,哭得嗚嗚的,我又猜忌他是女人了。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前天,警方找他調(diào)查余敏馨的一些事,原因是殉馬坑展覽大棚出現(xiàn)一具女尸,夾在兩具馬骨之間,死者是個老女人,和余敏馨有幾分相似。監(jiān)控錄像回放的畫面是:一個老女人戴著頭巾掩去半拉臉頰,隨最后一撥參觀者進入展覽大棚。參觀完畢,她蹴在一個角落,逃過了管理員的眼睛,在展覽大棚留了下來。后推測,進展覽館之前她已經(jīng)服毒了,閉館之后,把自己在馬骨之間安頓好,藥性發(fā)作,隨即斃命。我被他說得脊背發(fā)麻,突然有些尿急。
嘴上安慰汪二明不一定是她,可心里卻不敢打包票。別看余敏馨這號女人沒長個浪漫樣兒,可她的飄逸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能撂下一切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就沒有她不敢做的。有時候余敏馨會惹人不安,但更多時候,他會讓我們這些按部就班的感覺活得劃不來。誰想被碼在鳥籠似的辦公大樓,從滿頭青絲一直碼到胡子白,連個騾馬都不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