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和媳婦芹子到山上背草。冬子和芹子都是公社畜牧隊的社員。畜牧隊坐落在天山深處的山坳里,有十幾戶人家。只有冬子一家漢族,其它都是哈薩克。公社一個隊一般都有幾十戶人家,哪有十幾戶人家是一個隊的?其實,畜牧隊是公社牲畜轉場中設的一個站。公社牲畜一年有兩次轉場。春天牲畜轉入高山夏牧場,秋天牧畜從高山牧場轉到前山或平原。轉場的路程漫長,畜牧隊在轉場中途,給轉場的牧民和牲畜提供一個休憩的地方。
山外五月初的日子,夏天的腳步已經走來,到處是迷人的蔥綠。山里氣溫低,樹木剛剛吐芽,青草才探出地面。畜牧隊有幾千只羊,幾百頭牛和上百匹馬。在漫長的冬季,牲畜的飼草都是上年夏天在山上和山溝里收割的,曬干后運回來。有一部分飼草沒運回來,儲存在山上。儲存的方式既簡單又有意思。山上到處都生長松樹,將砍下的松木橫穿在兩棵或幾棵松樹干枝間,搭成架,把曬干的飼草捆成捆,碼在架上。這樣就可以避免山里出沒的鹿、野羊之類的動物啃食。儲存在山上的草做為來年四五月份牲畜的飼草。山上的草只能用人背。到山上背一趟草,來回得走幾公里路,加上一段難走的山路,背一趟草得半天時間。芹子沒養(yǎng)過娃娃,身子骨結實,干活不惜力,背草背得和冬子一樣多,這樣可以掙和冬子一樣多的工分。芹子到底是女人,比不過男人的力氣,背草回來走到半路上,就累得喘氣,身上汗?jié)B透了衣裳,汗水掛在臉上。冬子心疼媳婦出了名,一見芹子累得滿臉是汗,就趕緊給芹子臉上擦汗。和冬子芹子一起背草的哈薩克男女社員,見冬子給芹子擦汗時候,癡癡地看著芹子好看的臉,說著疼惜的話,就哄笑起來,并夾雜著戲謔的喊叫。哈薩克男人愛喝酒,酒喝醉了常常打罵女人。隊長哈山就說過許多回:“現(xiàn)在是男女平等,我們哈薩克要向人家冬子學習,看看人家是怎樣疼媳婦的。”在哄笑戲謔的嬉鬧中,聲音最響亮的是哈薩克女人。她們?yōu)槎釉诖笸V眾面前能大膽表露對媳婦的愛意而喝彩,也為芹子今生能有一個如此疼惜她的男人叫好。
隊長哈山來了。“冬子你真有嘴福。”哈山說,“放羊的阿扎提在山崖下發(fā)現(xiàn)一只摔死的小鹿,你去拿吧?!惫绞种改厦娴囊蛔?。這座山是環(huán)抱牧業(yè)隊山中最高的,從上到下都是懸崖峭壁。牧業(yè)隊的房子面都是朝南,一出門就能看見那座高高的山和山崖。站在那座山的山頂上,就能把牧業(yè)隊人家的房子和牧業(yè)隊的牲畜、棚圈一覽無余。
“那頭鹿就給你了,吃了好好補補身體,把身體補攢勁?!惫交卣UQ?,意味深長地看看冬子,又看看芹子,看得芹子臉有些紅。哈山笑著走了。隊上每年冬天都要宰殺牲畜,給社員分肉,分的肉是牛肉馬肉羊肉。整個冬天,家家都有肉吃。到了四五月,冬天分的肉有的人家剩下不多了,有的人家已經吃完了。而天一熱,隊上除肉孜節(jié)、古爾邦節(jié)外,其余時間再不宰殺牲畜分肉了。冬子家分的肉剛剛吃完幾天,在這饞肉的時候,又能吃到鹿肉,真是太高興了。
冬子背草回來,就直奔那山崖下。
天山馬鹿一年一胎,一胎一仔。母鹿生下小鹿一個多月了。小鹿一天天長大,食量也隨著增長,可山上的青草實在太短了,母鹿和小鹿每天都吃不飽。對于饑餓的它們來說,草實在太寶貴了,即便是陳年的枯草,也是口中的美食。母鹿帶著小鹿到處尋找可以吃的草,它們終于在山崖邊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小片草,是陳年的草,夾雜著剛剛長出的嫩草。其實,早就有野鹿和野羊之類的食草野獸來到過這里,想吃崖邊長著的那片草,可到山崖邊吃草太危險了,只能望而生畏地離開。
母鹿和小鹿貪婪地盯著山崖邊的那片草,眼睛都看直了,嘴和舌頭都在蠕動著,想象著那片草進入口中咀嚼該是如何的甜美,但母鹿清醒地知道,這美食是得不到的。母鹿呼喚小鹿離開。小鹿已經被那片草迷住了,眼睛里、腦子里只有那片草。耳朵被眼睛和腦子俘虜了,什么都聽不進去。就在母鹿看見一雙羽毛華麗的鳥從眼前飛過,它的眼睛隨著那雙鳥伸向更遠的天空的一瞬間,癡迷的小鹿突然不顧一切地朝向山崖邊走去,直走到那一片草跟前,急不可待地把嘴伸進草里,先要吃剛剛長出的嫩草。小鹿吃了幾口嫩草,興奮激動了好一陣之后,就聽到了母鹿焦急的呼喚聲。它慢慢抬起頭,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到了懸崖邊,身處險境。它又搶吃了口嫩草,準備盡快離開這里,剛走了幾步,腳下一滑,身體失重,從崖邊落下去……
冬子把小鹿背回家。生下一個多月的小鹿,有兩歲羊那么大。冬子開始宰殺小鹿。他讓芹子拿盆子把鹿血全部接下。冬子剝皮、開膛、卸肉塊,肉塊連著骨頭,抹上鹽,放到缸里面腌起來。這樣,天氣再熱肉也不壞,能吃好幾個月。
就在冬子卸肉塊,芹子在肉塊上抹鹽的時候,突然聽到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悠悠的鳴叫:“呦——呦——”那聲音飽含著悲愴、凄切哀婉,在山坳里回蕩著。冬子問芹子:“你聽,這是什么聲音?我聽好像是鹿叫的聲音?!鼻圩勇犃艘魂嚕f:“好像是?!倍佑致犃艘魂囌f:“我聽好像是母鹿的叫聲?!鼻圩佑致犃艘魂嚕f:“就是母鹿的叫聲?!?/p>
牧業(yè)隊有一個鹿場,鹿場設在一座平頂山上。每年春天,牧業(yè)隊專門派人四處尋找剛產下的小鹿,把產下兩三天的小鹿抱來,放在鹿場里飼養(yǎng)。鹿茸、鹿角、鹿血是牧業(yè)隊一筆不小的收入。冬子在鹿場里干過活,熟悉鹿的習性,母鹿能聞到自己孩子身上的氣味。那些丟失孩子的母鹿,經常到鹿場附近徘徊,用一聲聲慟徹心肺的哀鳴,表示對孩子的思念。冬子是熟稔這種聲音的。他想了想,對芹子說:“這里離鹿場遠,母鹿怎么會在這里叫呢?”芹子又仔細聽了聽那聲音:“呦——呦——”像是從對面那座高山的崖上傳來的。芹子突然想起啥,問冬子:“小鹿是不是在那座山下摔死的?”冬子也想起了啥,說:“你是說,是母鹿在山崖上叫呢?”芹子說:“母鹿看見自己的孩子掉在山崖下,它在哭它的孩子呢。母鹿一定是看見你把它的孩子背到我們家來,又看見我們宰殺它的孩子?!倍诱f:“你也說得太神了!”冬子手搭涼棚遮陽看著對面的山崖說:“離這里六七百米遠呢,它眼再尖也看不到我們這里。”芹子說:“一個母親心里惦記著自己的孩子,孩子離它再遠也能看見?!?/p>
冬子似乎想起啥,再不說話。
山坳里到處都長著松樹。冬子家門前就有幾棵松樹。他們原想把剝下的鹿皮搭到松樹上栓的繩子上晾。現(xiàn)在他們怕母鹿看見小鹿的皮會更加傷心,把小鹿皮拿進房子里。
冬子和芹子吃鹿肉,冬子還喝了鹿血酒。睡到半夜,芹子被什么聲音驚醒,她聽見是白天在山崖頂上鳴叫的那只母鹿在叫,聲音仿佛越來越近,她把熟睡的冬子叫醒。冬子聽了聽,確實是母鹿的叫聲。悲傷的母鹿一定是看到他白天背著它的孩子,夜里循著白天他來的方位聞著孩子的氣味找來了。他們誰也不再說話,睜大眼睛從窗戶向外看。那頭母鹿來了,來到白天宰殺小鹿的地方不動。那里有它孩子身體的氣味,有它孩子鮮血滴在地上的氣味。母鹿恨不得把孩子的氣味完全吸吮到身體里。聞了好久,抬起頭又叫起來,是撕裂心肺的哀嚎,聲音在靜寂的山坳里回蕩著。
母鹿每天都要站在高高的山崖上哀鳴上一陣,時間不定,有時候是清晨,有時候是黃昏,有時候是白天。母鹿的每次哀嚎,冬子和芹子都能聽到。
冬子疼愛芹子,一方面是天性使然,一方面是他本身有缺陷。他雖然身體強健,床上生活很正常,可他患有男性不孕癥,這是醫(yī)生檢查得出的結果。冬子從爺爺開始,就是單傳。到他這一代,父母期望他能生幾個兒子,結束單傳的歷史。現(xiàn)在冬子不但生不下兒子,連丫頭也生不下。冬子從知道自己患有不孕癥的那天起,就有一種無法解脫的苦惱和壓力糾纏著他。他的陽剛之氣在悄然萎縮。一個大男人,竟然不能讓女人懷上娃娃,愧對生育自己的父母,也愧對一心想做母親的芹子。他陽剛之氣的萎縮,漸漸波及到夜里的房事,他對芹子豐腴的身子越來越失去興趣。
現(xiàn)在,冬子每天吃鹿肉喝鹿血,他的身體有了變化,渾身發(fā)熱,精力一天比一天充沛,身體里像有一團火燃燒。冬子每天夜里只要一上床,火熱的身體擁著芹子,一刻都不想離開。芹子是那樣的新鮮美麗,每天,都如同新婚的日子。
芹子感覺到身體有了異樣的變化,第一個月身上沒有來,第二個月身上又沒來。她有了惡心、嘔吐反應,并且尿頻、厭食,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有病了。她找牧業(yè)隊的赤腳醫(yī)生瑪依拉看。瑪依拉三十歲,已經生過幾個娃娃,也是牧業(yè)隊的接生員。瑪依拉用肯定的語氣說:“芹子,你懷上娃娃了?!?/p>
冬子抱起回到家的芹子,一遍一遍親芹子的臉,一遍一遍用硬茬茬的胡子扎芹子的臉,嘴里喊著:“我的病好了,能給媳婦懷上娃娃了!”芹子臉被扎得生疼,笑出桃花暈。
懷上娃娃的芹子,第一回和冬子有了矛盾,吵了架。
每天晌午,基本上都是那個時間,冬子和芹子都能聽到從對面崖頂上傳來母鹿的鳴叫。尤其是刮南風的日子,母鹿的聲音聽得最清晰,仿佛母鹿就近在咫尺。
芹子腰、腹部常常不舒服,乳房發(fā)脹,情緒欠佳,消化不良,對做飯的氣味感到惡心。冬子把家務和做飯全包了,讓芹子休息好。趕上芹子情緒不好,就說些高興話,讓芹子笑。
快到晌午時分,天上飄起了雨。芹子想,下雨天母鹿肯定不會在山崖上叫了,再思念自己的孩子,也該躲一躲雨。晌午時候,母鹿的聲音穿過山坳里的茫茫雨霧,傳到冬子和芹子耳朵里。芹子被母鹿感動了,渾身熱血在涌動,眼睛清亮得像山泉水,對冬子說:“我肚子里懷的娃娃是鹿的精血變的?!倍痈盍说谝徊绲乩锵聛淼哪劬虏?,用雞剛下的蛋,炒了一大盤韭菜炒雞蛋,端到桌子上。她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聽錯了,說:“你在說啥?”芹子把剛才說的話又說了一遍。冬子心里不高興,說:“明明是我給你懷上的娃娃,娃娃是我的精血變的,你咋說是鹿的精血變的?你是不是在糟蹋我?”芹子說:“你沒吃鹿肉,沒喝鹿血的時候,你是啥樣子你自己還不知道?”冬子噎住了,沒話可說了,畢竟是男人,不能在女人面前丟臉,說:“你說娃娃是鹿的精血變的,你吃鹿肉喝鹿血酒為啥懷不上娃娃?”芹子說:“你是胡攪蠻纏!我要是吃鹿肉喝鹿血能直接懷上娃娃,要你這個男人有啥用!”冬子說:“既然鹿給你懷不上娃娃,這證明娃娃是我的精血變的?!鼻圩诱f:“娃娃是鹿的精血變的,你不過起了過渡作用?!倍诱f:“娃娃是我的精血變的?!鼻圩诱f:“娃娃是鹿的精血變的?!眱蓚€人就吵了起來。
冬子看到熱騰騰的飯菜涼了,才意識到和懷孕期間的芹子爭吵,影響芹子的身體健康,就算自己占著理也是不應該的,何況自己并沒有占住理,真是一時昏了頭。他給芹子認錯道歉,芹子還是不理他。最后,冬子完全放下了自己的尊嚴,對芹子說:“我承認,娃娃就是鹿的精血變的?!鼻圩诱f:“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冬子說:“我要是說假話,就不是人,自己打自己的臉?!闭f著,伸出手打自己的臉,剛打了一下,讓芹子把手抓住了。“你這個人說風就是雨。”芹子說,“我們吃飯吧,只顧爭吵,飯都涼了?!?/p>
那天,芹子沒聽到母鹿的鳴叫。
那天,是母鹿和孩子靈魂的最后別離,是母鹿與這個傷心地最后的別離。母鹿走了,一步一回頭地走了,一步一流淚地走了。
聽不到母鹿的叫聲,芹子心里缺少了一種踏實感,總像是失掉了什么東西,總像是要出啥事,妊娠反應更強烈了。
芹子就出了事。
芹子在菜地干活,菜地干活的都是婦女。哈薩克婦女放畜、管畜、擠奶、搟氈織毯,個個都是一把好手,種菜是外行。芹子是菜地的組長,她要教哈薩克婦女種菜。芹子干活不小心滑了一跤,重重摔在地下。
她腹部疼痛,下身在流血。一個哈薩克婦女趕快去喊冬子。正在修羊圈棚的冬子,聞訊拼命跑來,把芹子背起來。幾個哈薩克婦女托著芹子的兩只腳。冬子把芹子背到赤腳醫(yī)生瑪依拉家。正巧瑪依拉剛剛從公社衛(wèi)生院回來,帶來了一些藥?,斠览o芹子吃了保胎、止血的藥。瑪依拉說:“去醫(yī)院治療最好。”這里離公社有四十公里,許多地方路難走,只能騎牛騎馬走。芹子現(xiàn)在根本不能騎牲口,只能在家休養(yǎng)。瑪依拉說,芹子肚子里的娃娃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能保住胎,一種是保不住胎,流產。
冬子精心照料在家將養(yǎng)的芹子,給芹子做好吃的飯,好言安慰芹子不要悲傷。冬子在芹子面前一臉微笑,可他內心也很苦,生怕芹子流產。也許今生今世他能讓芹子懷上娃娃唯有這一次。如果娃娃流產,他將痛苦終生。
芹子心里想著肚子里的娃娃,擔驚受怕睡不好覺。白天夜里常常做夢, 夢見最多的就是鹿,是一頭可愛的小鹿。那頭小鹿時刻都站在她身邊,似乎伸手就能摸見。她醒來的時候,就對冬子說她夢見的小鹿長得是什么樣子,眼睛是什么樣子,多么可愛多么好看。
她說這些的時候,忘掉了腹中的疼痛和內心的憂傷。芹子說:“要是有一頭小鹿每天陪伴在我身邊,也許我能度過這一關。”冬子說:“如果現(xiàn)是春天,我一定到山里給你抓一頭小鹿來,就是山再高路在險,我也不怕?,F(xiàn)在已經不可能了?!?/p>
冬子看到芹子那一雙可憐而又無助的眼神,他忽然想到,如果能在鹿場借一頭小鹿來,該多好啊。冬子找到隊長哈山。哈山對芹子的身體非常關心。哈山和隊干部都很看重冬子,尊重冬子。冬子上過初中,漢語有水平,精通哈語。有時候上面來了領導檢查工作,哈山漢語水平有限,只能用哈語談工作,冬子就當翻譯。哈山說冬子是牧業(yè)隊的寶貝。哈山聽了冬子要借一頭小鹿的請求說:“我們牧業(yè)隊的哈薩克,一家最少的也有四五個娃娃,多的十幾個。你們家一個娃娃也沒有,應該照顧你們?!惫秸f,這是一件大事,要和隊上其他干部研究一下,估計沒多大問題。
隊干部同意了冬子的請求。
冬子從養(yǎng)鹿場牽回一只小鹿,牽到芹子睡覺的房子,把小鹿拴在地下一個樁上。在炕上休息的芹子看小鹿,小鹿乖巧可愛,用一雙山泉般清澈的眼睛,打量這陌生的地方,打量陌生的芹子。冬子把小鹿牽到炕沿邊,炕上的芹子一探身,就能摸到小鹿。芹子撫摸小鹿的頭,撫摸小鹿的耳朵,撫摸小鹿的嘴。芹子想到小鹿身體里的肉和血變的精血,小鹿的精血神秘而有偉力,治愈了男人冬子的病,讓自己懷了孕,可現(xiàn)在,孩子可能隨時離她而去。芹子渴望小鹿的精血能拯救孩子的生命。有了這種渴望,說也奇怪,芹子用手撫摸小鹿的時候,感覺到小鹿身體里似乎有一種隱秘而神奇的東西,通過她的手臂緩緩流進身體里。芹子閉上眼睛,細細體味著。芹子不斷撫摸小鹿,她虛弱的靈魂有了慰藉,紛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小鹿不斷給她力量,她感覺身體里的疼痛一點點減輕。
瑪依拉來檢查身體,欣喜地說:“好多了,芹子,你有希望了?!?/p>
馬鹿以灌木和優(yōu)質牧草為食。冬子每天給小鹿采來鮮嫩的牧草。小鹿和冬子芹子成了好朋友,再也用不著用繩子拴了。芹子的身體漸漸好轉。芹子能下炕活動了。芹子能走出房子了。小鹿和芹子形影不離。小鹿每天都能吃上好草,身體發(fā)育得很好,一天比一天健壯。小鹿一走出房子,就像走出囚禁的牢籠,在平地上撒歡,圍著松樹跳跳蹦蹦。跑到芹子跟前,像一個溫順的孩子,依偎著芹子,要得到芹子的撫愛。小鹿把芹子當成自己的母親了,要從芹子身上得到失去的母愛。
瑪依拉檢查了芹子的身體,芹子的胎保住了,再休息幾天,就能下地干輕活了。隊長哈山來祝賀,哈山說:“菜組的婦女都等你指導她們種菜呢。”
芹子胎保住了,再過幾天,小鹿也該回鹿場去了。芹子一想到小鹿就要離開她,心里就難以割舍。小鹿似乎預感到和芹子親密相處的日子不多了,跟芹子跟得更緊了,一步也不離開。小鹿知道回到鹿場去,那孤獨的思念母親的時光又將重新開始。
芹子夜里睡覺的時候,為了能滿足小鹿,把枕頭放在炕沿上。這樣,小鹿在黑暗中,也能近距離看到芹子,能聽到芹子的呼吸和心跳。小鹿一伸嘴就能吻到芹子的頭。
這天夜里,正在熟睡的芹子,耳朵里有一種聲音在響:“呦——呦——”她起來了,她看見一步都不肯離開她的小鹿,在地下不安地走動著,用頭和蹄子撞房門,想走出房子。
“呦——呦——”芹子聽出來了,這是母鹿在叫,聲音越來越近,已經走近房子了。這一定是小鹿的媽媽來了。小鹿身上的氣味讓尋找孩子的母鹿聞到了。母鹿白天怕見人,夜里偷偷來看孩子。“呦——呦——”母鹿一聲聲鳴叫,飽含著對孩子無盡的思念和深沉的哀傷,淚水紛飛如雨。
芹子悄悄推開窗子,是母鹿,已經站在房門邊。芹子的心軟了,芹子的心碎了。應該讓小鹿和媽媽團聚才對。芹子開了房門,小鹿跑出門,和媽媽互相熱烈親吻。就在這時候,芹子腹中的孩子忽然動了起來,這是身體受傷以來第一次劇烈的胎動。芹子太興奮了。她想大聲喊,大聲叫。在一陣胎動之后,從激動和幸福中走出來的芹子,再看房外的母鹿和小鹿,已經不見了蹤影。芹子出了房子,再也沒有找到。
芹子想到事情的嚴重。小鹿是隊上借給的,自己把小鹿放走了,該怎樣給隊干部說?
冬子說:“我給哈山說,小鹿沒拴好,跑了?!?/p>
芹子說:“隊干部把小鹿借給我們,是照顧我們,也是看得起我們,我們咋能哄隊干部呢?”
冬子臉紅了。
芹子對哈山說了事情的經過。哈山聽了,臉色變了,在地下踱來踱去,踱了半天,臉色又恢復了溫和。哈山一甩手,說:“跑了一只小鹿是小事,保下娃娃是大事?!?/p>
哈山原諒了芹子。
第二年春天,芹子順利生下一個兒子。
本欄責任編輯 段愛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