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自己的血液應該是藍色。
渴望站在更高更遠處,張開雙手,做張開翅膀狀,貪婪地吸食那憂郁的藍色。細胞開始活躍,血流加速。那藍色,充盈每一個細胞,蓄積在城市蟄伏一年的忍耐,生命在藍色的血液里——復活。
轎子雪山,離我最近的一座雪山。每一次在城市把身體和精神的四格電用完,就得飛沖到轎子雪山充電。和轎子雪山的交往,像兩個男人之間的交流,長時間不深談一次,你會覺得自己開始枯槁,開始萎縮。
第一次去轎子雪山是因為一個故事。
說是在東川轎子雪山腹地,有一個村子,村子里蛇很多。村民的房前屋后,瓦檐橫梁上隨處可以看到蛇。有時候,蛇甚至會鉆到被子里。人不傷蛇,蛇不咬人,人蛇共居,世代為鄰。
這故事像進入了人類童年。人可以和天地萬物對話,可以和蟲魚鳥獸同生。
那一年,是1987年。我搭班車從昆明到祿勸。一路像被拉砌墻角的毛石樣地顛簸到祿勸縣城。下了車找到一間便宜的招待所,倒頭便睡,骨頭都顛散架了。第二天起來才發(fā)現(xiàn)頭發(fā)、眉毛、鼻子里全是黃灰。餓極了,一間黑乎乎的小店,門口架一口大鍋,熱騰騰地煮著羊肉。一天一夜顆粒未進,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一碗羊肉,加兩勺油辣椒,一碗米飯,三下五除二扒下肚,這才算緩過口氣來。趕緊去搭祿勸到轉(zhuǎn)龍的班車。去到售票窗口一問,班車已經(jīng)走了。祿勸到轉(zhuǎn)龍的班車只有一輛,一三五過去,二四六返回。要在祿勸縣城呆三天才能走,真是難熬。祿勸縣城就一條街,點一根煙可以走個來回。所有人都看著這個無所事事的外來人在街上晃蕩。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將晚,買張電影票去看電影。黑咕隆咚地坐在電影院等了半個多小時,說是停電不放了?;氐秸写稍诖采?,打著手電看書。身邊帶著一本小冊子,尼采的《瞧!這個人》。提筆在墻上寫下:追尋歷史的目的,生命的意義。給自己這份莫名的沖動找一個高遠的價值意義。
第三天起床后,直接來到供銷社,要一尺紅布一尺綠布。售貨員雖然不解,但已經(jīng)不覺得奇怪了。外地人做出些怪事是正常的。找到兩根木棍,把布卷在上面,往公路邊一站,冒充道路檢查。一開始很緊張,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繃得很緊??吹酵侠瓩C和貨車,低低地抬一下自制的小紅旗。拖拉機大都不到120公路以外的地方,拉貨的車也不到轉(zhuǎn)龍方向。后來壯起膽子,見車攔車。好不容易搭上一輛人稱“翻毛皮鞋”的北京吉普,到轉(zhuǎn)龍已是更深夜半了。摸進一家雞毛小店,整個店就我一人投宿,住宿費2角錢。木板房,沿墻一圈通鋪,墊著草席,床上堆著幾堆不知道什么顏色的被子,大大小小的飛蛾圍著頂上吊下的一只燈泡翱翔。虛掩起三塊邊皮木板釘成的房門。
一覺睡到大天亮,店主幫助找來的向?qū)б呀?jīng)牽著兩匹馬等在院子門口。向?qū)绽?,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彝族男子,黝黑瘦小,披著一張拖著尾巴的山羊皮。老李聽漢話很吃力,講漢話就更吃力了。我連比帶劃,重復很多次交代說:我們從轉(zhuǎn)龍上山,從東川方向下山,去找一個有蛇的村子。店主人和老李用彝族話講了一通,老李又搖頭又點頭,我也不知道他搞清楚了沒有。趕時間,邊走邊說吧。先到一家路邊小店吃早飯,老李死活不進來一起吃。自個兒蹲在門邊,從包里翻出一個洋芋,剝了皮蘸鹽吃。我要了兩碗飯,一盤炸排骨,撒上椒鹽,用紙包好,把隨身帶的軍用水壺灌滿水,跟著老李,向轎子雪山進發(fā)。
那時還叫轎子雪山,現(xiàn)在叫轎子山了。氣候變暖,海拔4247米的轎子雪山已經(jīng)不再終年積雪了。轎子雪山,有兩條上山的路。一條從祿勸縣轉(zhuǎn)龍上山,山勢比較緩和;一條從東川進山,山勢險峻。因東川方向道路不詳,我們從祿勸轉(zhuǎn)龍上山。
“轉(zhuǎn)龍到山腳還有多遠?”我問老李。老李說:“離著一個村子。”我心下釋然。距離一個村子,不會有多遠。騎著馬走一段,小跑一段。山坡上東一片西一叢地種著包谷。馬一不留神就跑到包谷地里夠包谷葉吃。我開始有點堂吉訶德第一次出行的感覺,東張西望,心情大好。時間越走越長,路越走越遠。又渴又餓,歇口氣吧?老李說:“就快到山了,就快到山了。”到山腳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好遠的一個村?。?/p>
沿著一條放羊的小路進山,山路逐漸陡峭,松樹逐漸茂密。那馬只管它過得去,也不管騎馬的人能不能過得去,一會兒頭刮在樹枝上,一會兒腳擦在樹干上。實在危險,下馬自己走吧。老李把所有東西都背在身上,我說:“讓馬馱著嘛?!崩侠钫f:“馬乏了?!崩侠顮恐R朝前走,我在后面一路小跑都跟不上。繞了九十九個彎,過了九十九座山,那真是汗如雨下,人困馬乏。我在學校人稱“犢子?!?,踢足球要連踢兩場才過癮,打籃球要在球場上從早上十點泡到晚上十點。這會兒才知道,那都是小兒科。正在幻覺,忽然被眼前的景象驚醒。大片的馬纓花,整個山谷全是鵝黃色的馬纓花。馬纓花樹生長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山,風刀霜劍使樹干彎曲遒勁,樹皮斑駁蒼涼。馬纓花形如繡球,大似碗口。常見雪白、火紅兩種顏色。鵝黃色的馬纓花我是第一次見到。我拼命地叫老李,我的相機老李背著。山谷里沒有鳥鳴,沒有狼嚎,連自己的回音都沒有。一時間,萬類寂靜,你感覺七竅通了,與天地同體。
老李找到我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坐了多長時間。老李說:“快走,前面要過一片死林。”“什么是死林?”老李沒搭理我,匆匆往前走。走出山谷,爬到山脊上,白森森的怪石叢中,一片脫光了樹葉、剝光了樹皮的黑森林,伸著漆黑的奇形怪狀的胳膊指向天中。這曠古詭異魔幻的景致,十分瘆人,也十分誘人。我一定要進去照相,老李拗不過我,從兜里掏出一塊紅布讓我攥著。我提著心吊著膽,慢慢走進黑森林,地上枯焦的草和橫七豎八的枯枝,踩著咔咔作響。樹上的樹枝十分的脆,粘到碰著就掉下來。我輕腳輕手,拍了幾張照片就退了出來,還是別驚動了沉睡的精靈。
爬過一個個山頭,來到了一塊平整背風的山洼,終于看到了一點兒人的痕跡,有幾間木板房子。老李說:“這是林業(yè)站,晚上住這里?!眹孔愚D(zhuǎn)了一圈,沒人,每間房子都鎖著。從四通八漏的窗子看進去,有一間廚房,鍋灶碗筷齊全。有兩間住房,除了床和被子外,一無所有。我說:“把門撬開算啦。”老李說:“不能。”他要下山拿鑰匙。我吃驚得睜大了眼睛。老李長長地放了一根麻繩,把馬拴在樹上,讓馬方便吃草。他牽著另一匹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月出驚飛鳥,沒飛鳥。更深月更明,確是,尤其是在這深山之中。這寂寥的夜,寂寥的夜空。在另外一個星球上,是否有個同樣的我,同樣的在夜空中遙望。
老李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我架了堆篝火,燒了壺開水。用開水泡飯,和老李下著帶來的油炸排骨,狼吞虎咽了一頓真正的人間美味。房間里鋪蓋和被子十分潮濕,山上的夜晚寒氣逼人,根本睡不下去。我和老李靜靜地坐在篝火邊,把自己正面背面翻著烤。一夜真的很長,有足夠的時間細細打量對面這個男人,細細回味著今天發(fā)生的事。老李雞啄食般地在打瞌睡,身上裹著那張臟兮兮的羊皮,兩手抱著膝蓋,手上青筋暴露。這個普通的漢子,寧愿往返七八個小時的山路,也不愿去做撬門扭鎖的事,這對我的震動實在太大了。整晚上想著魯迅先生寫的《一件小事》,想著魯迅先生說的那個皮袍下面藏著的小我。
早晨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天地混沌如雞子,房子、樹林變得縹緲虛無。霧氣大朵大朵從腳下升起,百步之外不辨牛馬。坐看云起處,根本坐不下來,自己早已經(jīng)變成了那條凍僵了的蛇。老李指指天,指指我,說:“下山?!蔽覔u搖頭。老李看我堅持,也不多說,繼續(xù)帶路。萬分艱難地爬上轎頂,來到天池邊,黑云壓頂,狂風怒吼,細雨變成尖利的冰針,撲面扎來。舌頭都被凍僵直了。剝一顆水果糖放在嘴里,糖紙被吹飛,我連滾帶爬地去撲那張?zhí)羌?,生怕掉到天池里。那幽暗的天池,猶如幽靈的黑洞,實在太可怕了。據(jù)說,有人對著天池大吼一聲,立時黑云密布,狂風大作,雞蛋大的冰雹劈頭蓋腦地砸下來。那人當場嚇瘋。正在我魂飛魄散的時候,老李把身上的羊皮解下來給我披著。
后來我又來過很多趟轎子雪山,見過春天的馬纓花,夏天的云海,秋天的佛光,冬天的冰瀑。但我沒有尋找到故事里的那個蛇村,沒有再見到老李。多少年過去了,想到老李,我還能感受到,在那張拖著尾巴的羊皮里老李的體溫。
“人們喜歡把登頂成功比喻為征服一座山,其實,山又豈是人所可以征服的。我排除萬難登頂,為的只是一件事,征服自己的局限,征服自己的狹隘和怯懦?!?/p>
這是登山探險家高銘和的一段話,我會時常念起。我會時常告訴自己,當人在體力和精神超過極限以后,除了感覺自身的渺小,除了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外,還有一件事,就是征服自己的局限,征服自己的狹隘和怯懦。
現(xiàn)在去轎子雪山,我已經(jīng)不再去尋找極致的體驗,而是讓心安靜下來,靜靜地去感受那藍色充盈身體,靜靜地去傾聽那萬類寂靜。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