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六歲的時候我爺爺八歲。雖說不在一個屯子,可說起來多少還知道一些。
那時候我奶奶她爹是十里八屯出了名的中醫(yī),誰家有個病有個災(zāi)的都來請。也有套了車來的,每到那時候,我奶奶就倚在被摞子上往外瞅,聽著清脆的鞭聲兒響過之后,車輪碾過什么玩意兒,咯咯吱吱地走遠(yuǎn)了。我奶奶就一疊聲兒地喊:“娘!娘!你快來呀!你倒是說說看,那馬車它往哪邊去了?”
她娘就胡亂應(yīng)個方向,也不抬頭,也不停手里的活兒。我奶奶就說娘你再講個故事吧!她娘就笑了:“哪還有什么故事??!早就給你講光了。”
“那就說說你聽來的事兒吧!帶勁兒的,里邊有小孩兒的。”
她娘就邊用針鼻兒搔頭發(fā)邊想“說有個什么屯子來著,有一戶人家生了一個小孩兒,瘦的像貓不說,自打生下來就老是閉著眼睛哭,哭啊哭啊就是不睜眼睛?!?/p>
“那他是生病了還是瞎了?”我奶奶覺得有點(diǎn)意思了。
“瞎了?才沒呢!他呀,硬是把他娘給哭死了!他娘死了,他也不哭了,眼睛也睜開了。硬是沒記住他娘長啥樣兒!真鬼氣!”
我奶奶聽著聽著就覺著有些怕:“娘,你是不是又要講鬼了?”
“講啥鬼呀,這是真事兒!”
“那你往常講故事,一講到死人不就變鬼了嗎,晚上出來吸血啥的,挺嚇人!”我奶奶的身子直往炕里縮,斜著斜著就摔倒了。東北的大炕一溜六七米寬,白天只鋪一塊炕席。我奶奶那時虛六歲,穿一身粉底兒碎白花兒布衣褲,兩條腿軟的像面條兒,迷信的人說是她爹做郎中這差事不好,損子女!為這事我奶奶她爹沒少配藥,藥渣子濾了兩大缸,可到了我奶奶還是走不了道兒。那時候她還小,不懂那么多事。她跟同齡的孩子一樣好動,玩抓石子,編頭繩什么的,出來進(jìn)去有她娘背著,偶爾也拖一大煙袋,不過不怎么抽。據(jù)她后來講,她打小就不喜歡關(guān)東煙兒,生硬,太沖!她喜歡芝麻糊,那時候的芝麻糊真香!是她爹托人從省城捎來的,是專門給她奶奶喝的。每次她奶奶喝芝麻糊的時候,她就蜷在一邊惡狠狠地盯著看!她甚至覺得自己的理想就是長大了快點(diǎn)兒做個奶奶!那時候,就能喝上香氣四溢的芝麻糊,然后,也像她奶奶一樣慢條斯理地把碗舔上一遍!到時候,準(zhǔn)保比她舔得還干凈。
我奶奶的奶奶不但能喝上芝麻糊,還能吃上雞蛋,酥餅,小魚什么的。如果不是那些好吃的牽著我奶奶的眼珠子整天往炕上瞄,她簡直就不會感覺到她奶奶的存在。她奶奶實在是太沒個性了,整天不是瞇在炕頭上抽煙就是坐在小院子里曬太陽,吹風(fēng)。不怎么說話,面部表情也不豐富。我奶奶很有一些怕她,不為別的,她發(fā)現(xiàn)那老太太卻是越來越怪氣了!她總是把一些自己吃剩的雞蛋皮,小魚骨頭偷偷用麻紙包了往炕席底下掖,害的老貓挨了好幾煙袋桿子!再后來的一個后半晌,我奶奶的媽媽串門子剛走,她奶奶就喊她,然后就取出炕席底下那包東西給她:“好好嚼,嚼不碎了往下咽,準(zhǔn)保把腸子給劃破了,先是屁眼子往外冒血,血冒沒了就得死!好好嚼,嚼碎了再咽!”
一邊說,一邊擺弄她的大煙袋,煙袋桿子一色兒銅的,那要是打腦袋上,準(zhǔn)定起個大包。別看我奶奶那時候歲數(shù)小,可是一點(diǎn)都不傻,別說是魚骨頭雞蛋皮,就是給吃個石頭,也準(zhǔn)比挨一煙袋桿子強(qiáng)!也就是在這種思想的左右下,我奶奶她這一吃可就是兩年多。雖然只是隔三差五的吃一次,也是蠻痛苦的。
進(jìn)入臘月的時候我奶奶快七歲多了,依然走不了道兒。她爹還是給她配著中藥吃,還是走東串西的給人家瞧病,她娘仍然屋里屋外的忙。她奶奶已經(jīng)很老了。這時候我奶奶就想:那老太太興許是個老巫婆,要不然為啥給她吃雞蛋皮,魚骨頭,還拿針鼻兒劃她的腿腳,以往不大理會,最近卻越來越覺著癢癢的怪難受的,自個兒硬撐著沒笑出聲來,免得給那老巫婆知道了,又會生出什么花樣兒來呢!
快過小年的時候,我奶奶的奶奶下不了炕了,她整天望著房頂出神,有時候好長時間都不動一下眼珠子,也不說一句話。我奶奶心里偷著樂,她尋思那老太太興許就快要死了,到時候就沒人趁著她娘不在折騰她了。她這么想著,就覺著心情格外的好!
“丫頭,這邊來,奶問你個話。”冷不丁嚇了我奶一跳。
“奶,干啥?”我奶奶不情愿的往炕頭挪了挪。
“丫頭,奶問你,你長大了想去哪兒?”
“去哪兒?”我奶奶茫然地?fù)u了搖頭,心里也越發(fā)的說不清楚:“奶,你忘了嗎,我走不了道兒……”
她奶奶把枕頭往懷里拽,想依著坐起來。發(fā)髻就在這當(dāng)兒散開了,稀稀拉拉的毛毛茬茬的,就像是霜凍后野地里的一蓬爛草,透著經(jīng)了霜雪的顏色。我奶奶心里突然有一種很不好受的感覺,曾經(jīng)閃回在她心目中多次的她奶奶就要死了的念頭,就像一根看不見的荊棘,一下子讓她感到很痛:
“奶,依我身上!”她說話的聲又細(xì)又?。骸澳蹋銊e死了……”
東北的天黑的早,這祖孫倆頭一回這么依偎著這么纏綿的嘮嗑兒。我奶奶的奶奶給她講了自己的小時候,講了我奶奶從未見過面的爺爺?shù)氖聝?,還講了熊瞎子,香樟子,會變小孩的老山參,會哄娃娃的大老虎……我奶奶頭一回聽這么稀奇古怪的事兒,頭一回聽人說自己的爺爺竟然是個瘸子!以至于她突然有了一種很釋然的,心中升出了一份莫名的感動。
“奶,你說我爺……我爺他是不是跟我一樣,瘸子是不是也不會走道兒?”她奶奶就抽抽嗒嗒的好像哭了。我奶奶原本很明亮的了一些的心情就又一下子沉進(jìn)了那厚厚的黑暗中。該掌燈了,她娘也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坐了這許久,兩條腿麻麻的沒有一點(diǎn)知覺,她試著挪動了挪動。
“奶,你把我的腿都壓麻了”。
“麻了?你是說你有麻的感覺?”她奶奶激動地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了:“趕快!趕快活動活動!使勁兒捏捏!太好了!太好了!”我奶奶把身子稍稍地動了動:
“奶,你咋哭了?是不是我爺死了你害怕?是不是我爺小時候不聽話,不吃雞蛋皮、小魚骨頭?”她奶奶沒搭腔,只是把他的腳攏在懷里反復(fù)地揉捏,那種又麻又痛的感覺一下子彌散開來,以至于我奶奶在還多年以后依然記憶猶新!她把記憶中的那一晚深深地記在了心里。打那以后,我奶奶就像一只驕傲的丑小鴨,擺啊擺的,終于邁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步。
我爺爺卻不是很幸運(yùn)。六歲的時候死了娘,十三歲時后娘進(jìn)門,怎么看他都像七八歲兒似地。那后娘就跟他爹講:
“你兒子瘦小的像個耗子,底兒就沒打好。日后可別說我給他氣受,長好長不好的就認(rèn)他的命了?!彼蛐睦锊淮娝?,如今見人家這么說,也就附和著:
“就當(dāng)小貓小狗的養(yǎng)吧!煞人的玩意兒!”他爹從沒打過他,也從不搭理他。
我爺爺?shù)拿妹眯∷麅蓺q,拿現(xiàn)在的眼光看就像是是家里的小女傭,小小年紀(jì)就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熬大碴子粥,烀高粱米飯,那時候做飯燒的是茅草,柴禾,火勁兒遠(yuǎn)不抵燒炭那么沖,跟現(xiàn)在的煤氣比起來那就更沒法比了。往往是我爺爺上學(xué)就要走了,那碴子還只是剛開了兩開,咬起來硬的硌牙,每每這時候他就將就著喝些湯。再用家伙式兒盛一些帶著,到中午吃飯的時候竟疲軟了許多。
少年時的求學(xué)生涯伴隨著硬硬的苞米碴子和澀澀的高粱米飯晃晃悠悠的一路走來,我爺爺他除了非常清瘦以外,到?jīng)]有什么大毛病。個子也長高了許多,轉(zhuǎn)眼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我奶奶他爹依舊給人家看病,并且迷上了賭博,癮頭挺大,偶爾也打老婆,把女人的頭發(fā)抓了往手上一繞,摁到灶旁打。那時候我奶奶的奶奶已經(jīng)過世了,終于再沒人管這些事。我奶奶就站在一邊哭,不敢上前去拉,一邊哭一邊就想:女人留了長頭發(fā)大概就是為了讓男人打罵的時候抓起來方便,除此之外或許也沒啥大的用場。
我奶奶會走道兒以后走姿并不好看,她偶爾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到村南的河溝兒看看。從家到那兒一二里地,我奶奶覺得挺遠(yuǎn)的,總要歇上兩歇。這樣,就在那個有露水的早上,她遇見了我爺爺。
我爺爺當(dāng)時的樣子很可笑,打一雙赤腳,拎一雙布鞋,一邊還拎一個布兜子,深一腳淺一腳的比我奶奶走的還糟。我奶奶就覺得好玩。
“哎!你是鞋壞了還是腳壞了?”
我爺爺就停下來看著我奶奶從那邊走過來。他覺得我奶奶走道兒的樣子不對路:
“你一直是這么走道兒的嗎?”他以為她在學(xué)自己。
“不是!我以前不會走道兒!”
我爺爺覺著挺不好意思,又不知該說些什么好,他見我奶奶并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就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的鞋:
“我去上學(xué),怕鞋穿壞了就一路拎著,等進(jìn)了學(xué)堂再穿。”
我奶奶看著深一腳淺一腳那瘦瘦的背影,不禁想起了她奶奶鼓動她識字兒的事兒。我奶奶她沒有進(jìn)過學(xué)堂,可她識字兒,已經(jīng)看了好幾部書了。她爹對她識字兒的事沒表示過贊同也沒表示過反對,只是在一個傍晚對她這么說:“識字兒不識字兒總是要嫁人的?!?/p>
那時侯我奶奶十五歲,白白凈凈的,眉毛眼睛很周正,身材也板正。她爹給她選了一個地主家的兒子,人長得壯實,腦袋胖乎乎,油精精的。兩家相看了一回,到家后我奶奶說不樂意,她爹給氣夠戧:“這么好的人家你不找,你想找個啥樣兒的?”
我奶奶當(dāng)然知道人家有多少地,就因為知道他家地多,她才下決心不嫁。你想想看,這地多了還離的了家?他還不得看著他的地!當(dāng)個地主老婆,一輩子也別想離開這塊兒窮地方。再后來,就有人給提我爺爺,見過之后她爹就來氣了:“不行,不行,我家姑娘怎么能嫁這種人?不會干活兒不說,瘦的跟耗子似的,恐怕活不長?!?/p>
因為有了前一回的邂逅,我奶奶知道他起碼是個讀書人,干得動干不動農(nóng)活兒她到?jīng)]多想,胖瘦也不是大問題,我奶奶突然想起她爹打她娘的時候,要是她爹也瘦瘦小小的,她娘準(zhǔn)能對付的了,興許還能打個平手……她爹見她鬼三鬼四地笑,知道姑娘這回是樂意了。不禁長長的嘆了口氣:他真怕自家的姑娘嫁過去受氣!聽說那邊是后媽,家境不好,那小子還不會侍弄地里的活兒。讀書人?哼!從沒聽說過讀書能當(dāng)飯吃!
那時候的東北禮數(shù)不是很多,兩家擇定了日子,下一些聘禮就可以了。聘禮沒個啥規(guī)定,有給牲口的,有給錢的,也有七湊八湊給一些糧食或農(nóng)具的。 和我爺爺同來的有兩個,一個是媒人,另一個也是媒人。兩個媒人不對路,說起話來東一榔頭西一棍子的。我奶奶她娘是個既沒思想又沒主見的女人,人家說什么她就哼啊哈地應(yīng)什么,她爹則低著個頭,從頭至尾沒言語一聲兒。再后來我爺爺就從懷里掏出一個紅紙包,尋思了一下,直接遞給了我奶奶:“五十個大洋!”
捏在我奶奶手里的紙包輕如鴻毛,我奶奶連一個大洋都感覺不到,但她還是使勁兒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掀起襖襟,掖進(jìn)了貼身的衣袋中。這一掖就是好多年,直到有了第二個兒子以后,她爹娘才知道,原來當(dāng)年包在紅紙里的竟是一張我爺爺自寫的五十塊大洋的欠條。
從這種債權(quán)關(guān)系的被認(rèn)可開始,我奶奶她終于走進(jìn)了康家大門(順便介紹一下,我爺爺姓康,叫康鎖)。
炕頭兒上仍然坐個老太太。說是老太太,其實一點(diǎn)都不老,可我奶奶打心里就這么叫她。她是我爺爺?shù)暮竽铮夷棠桃驳霉芩心?。這個后娘不愛說話,這讓我奶奶想起了她的奶奶,想起了芝麻糊,大煙袋和那左一包右一包的雞蛋皮魚骨頭。想過之后就覺著這后娘有一些近乎,干起活兒來也覺著分外輕快爽氣。然而接下來的事兒卻讓我奶奶著實尷尬,那時候的被單兒都是洗過以后再漿,晚上躺被窩兒里不能動彈,一動它就嘎叭嘎叭響,一鋪大炕睡好幾個人,也不知誰睡了誰沒睡,反正她婆婆總是在要緊的時候干咳那么兩聲兒。
也就是在這種壓壓抑抑的情形下,康家的大孫子出生了,那一年我奶奶十八歲,十八歲的她高興得什么似的,她覺著自己有盼了,兒子都有了,孫子還會遠(yuǎn)嗎?有了孫子就可以當(dāng)奶奶了,當(dāng)了奶奶……后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她兒子的奶奶,自個兒的婆婆,既沒有芝麻糊可吃,也沒有什么雞蛋、小魚兒、酥餅。
這個打擊對我奶奶來說著實不小。覺著真是沒啥奔頭兒了。自個兒好不容易鎖定的人生目標(biāo)就這么輕易被擊碎了,她思前想后,干脆躺倒不干了。頭兩天兒也平靜到了第三天晌午,她一邊奶孩子,一邊就睡著了。突然間就覺著腦袋一疼,煙袋鍋落下的地方頓時起了一個大包。我奶奶在家是獨(dú)生女,哪兒受過這氣呀!她一下子直起身子,直愣愣地盯著她婆婆看。她婆婆呢,沒事兒人一樣,臉上既沒氣模樣兒也沒笑模樣兒,正忙條斯里兒的在那兒裝煙絲呢,正午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在我奶奶看來就像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女大王。我奶奶一下子覺著心里一亮,禁不住咯咯地笑出了聲兒:當(dāng)婆婆也不錯,今后就當(dāng)婆婆吧!這么一想,她就覺著來了精神,一下子跳下炕去刷碗,還輕聲地哼唱著一直不知名兒的歌兒……她婆婆給唬得夠嗆:天哪!這媳婦不但腿腳不好,腦袋也不大明白呢!
我奶奶再挨了一煙袋之后再沒偷過什么懶,婆媳倆一個屋里誰也不怎么吱聲兒,我奶奶就比照著在家時她娘侍候她奶奶那一套,慢慢地,也把婆婆摩挲得露情露理兒的,時不時俯過身來逗逗小孫子,發(fā)出抑揚(yáng)頓挫的聲音。孩子咯咯地笑,我奶奶和她婆婆就跟著一起笑了。
等到過起年來,孩子會爬的時候,我爺爺在城里尋到了一份差事,準(zhǔn)備帶我奶奶和孩子一起過去。晚間商量時她婆婆沒吱聲兒。一早起來后我奶奶收拾東西,她婆婆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脫了身上的小羔子皮背心兒要給我奶奶。我奶奶也哭了:“娘,你留著穿吧,后背涼了不行,咳嗽!”她婆婆硬是把那背心給我奶奶穿在身上,還一個一個地扣好了扣兒:“到了外邊多加小心,過日子省這點(diǎn)兒好,將來孩子多了送一個回來,我?guī)湍銕?,你們這一走啊……這屋里就冷清了……”
那時候,我爺爺?shù)拿妹靡惨鸭迍e的村兒去了,不大回來,這后娘進(jìn)了門也沒生育過。我爺爺他們進(jìn)城那年她剛到四十來歲,看起來竟有些蒼老的樣子了。
我奶奶臨了又把這老屋環(huán)視了一遍,一鋪大炕,一個炕桌,一個破炕柜,地下三個大缸,一個裝水,一個下咸菜,一個下大醬,糧食土豆兒啥的散散的摞在屋角,房梁上吊了兩個柳條筐,日常不用的東西就放在里邊。
“娘,到那邊安置停當(dāng)了,我們抽空回來看你們。”她婆婆用勁兒地點(diǎn)著頭。
就是在這種濃濃的千絲萬縷的舍也舍不了的親情的籠罩下,我奶奶抱著她的兒子,跟著她的丈夫,一步步走進(jìn)了城市,這個讓她向往,又讓她陌生的地方……她清清楚楚的感覺到,農(nóng)村,將永遠(yuǎn)在自己的背后了……
城里的日子就像水加多了的醬湯,有那么一種酸了吧唧、苦絲絲的味道。我奶奶就說城里的空氣透著一股子腐氣。然而沒多久,日本人來了!那一年我奶奶的大兒子七歲,我奶奶已經(jīng)有了三個兒子,其間我爺爺去日本留學(xué)了兩年,我奶奶從報紙上知道了日本人是壞東西之后,就說啥也不讓我爺爺給日本人做事,一旦給日本人當(dāng)了當(dāng)了翻譯,那不成了漢奸了嗎?我奶奶特討厭日本話,舌頭卷個卷兒,說時間長了,那不結(jié)個死疙瘩才怪呢!就像隔壁的日本女人,時不時送一種叫“米掃”的日本醬過來,起先我奶奶拒絕吃,日子長了看她也沒什么惡意,也就不拒絕了。我奶奶很喜歡那種醬的味道,但是她從來不說,她跟日本女人沒有交流過,她不會說日本話,那日本女人也不會說中國話,我奶奶不大出門,那日本女人也不大出門,日本女人送了醬過來放下就走了,我奶奶卻從沒到過她家……直到后來我奶奶突然想起來那日本女人好久沒來過了,就打發(fā)老大過去瞧,回來說是房子空了!我奶奶不知道中國到日本究竟有多遠(yuǎn),但是她心里明白:自己和那個日本女人真的不可能再見面了……
“米掃”醬的事告一段落之后又出了一件大事,我奶奶攢了一些錢,確切地說有兩袋子。那時時局很亂,也有用錢買銀元的,金貨的,但我奶奶特倔,扎緊袋子口誰也不讓動,結(jié)果突然間就作廢了,再以后糊墻可有東西了,花花綠綠地全是作廢了的票子。我奶奶的存錢經(jīng)歷悲壯而無奈。這使她明白了:錢嘛,不就是紙嘛!
然而沒了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那是我爺爺調(diào)轉(zhuǎn)工作之后,到了一個新城市,我奶奶拖著一色兒五個黃毛頭小子,收拾了家里所有能洗的單子、衣裳,在河邊兒整整洗了一個上午,中午來了股水兒,全沖跑了。我奶奶那個急呀,望著咕嘟咕嘟冒著泡兒的山洪打從腳邊一漾一漾地漫過去,她真想跳下去淹死算了。每人除了身上穿的褲衩背心,家里再找不出一絲布了。那段日子對我奶奶來講,可是太太黑暗了呀!經(jīng)過了兩次打擊以后,我奶奶的人生觀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存錢了,學(xué)會了打牌、進(jìn)戲園子、吃館子。拿我奶奶自個兒的話說:不吃不喝不玩兒,攢著當(dāng)畫看咋的。想當(dāng)婆婆的初衷卻依然沒變。兒子們大一些的時候她就整天盼著他們趕快領(lǐng)個媳婦回來,然而當(dāng)大媳婦進(jìn)門的時候,時代變了。二媳婦、三媳婦更別提了,直接就在外面另起爐灶了。這讓我奶奶一腦袋漿糊“怎么著,感情這年月變的,媳婦跟婆婆又掉個兒啦?輪到第四個兒子的時候,我奶奶就決定親自選一個兒媳婦,過一把婆婆癮,尋思了半天,她就決定找一個農(nóng)村來的,沒戶口的,沒工作的,最好不愛說話的,挑來挑去,就選中了一個。準(zhǔn)媳婦長得小巧可人,齊耳的短發(fā),團(tuán)團(tuán)臉兒,丹鳳眼,一張圓嘟嘟的小嘴緊緊抿著,一看就知道不愛說話。我奶奶那個樂呀,早早地定了婚期,便靜候著做婆婆的那天兒了。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總是有一定的差距。四媳婦兒過了門兒之后我奶奶并沒有如愿以償。四媳婦她有病,晚上睡覺喘氣發(fā)出的動靜想老貓,白天又上不來氣兒,幾個醫(yī)院查下來結(jié)論都一樣:哮喘。我奶奶可傻眼了,完了,理想中的婆婆是當(dāng)不成了,可現(xiàn)實又讓她大傷腦筋,四媳婦她不但愛說話,說的還是一口本地土話,咬三咬四的有一半聽不懂。最初幾天我奶奶也坐了那么幾天炕頭兒,可感覺一般,曲的腿生疼,背也支楞的不舒服,新媳婦很奇怪我奶奶的坐姿,偷偷兒笑了兩回之后,我奶奶也就自個兒下來了。飯還得一齊兒做,有一回四媳婦大喊:“媽,快拿鐵絲來!”我奶奶慌忙奔向廚房,心里就尋思這媳婦是不是要做一種新玩意兒,用鐵絲干什么呢?
走到跟前一比劃,才知道是要炒菜的鏟子。另一回是過節(jié),四媳婦在廚房里喊婆婆,問還有沒有“龍井”,我奶奶就說磚茶行不行?把媳婦笑的上不來氣兒!后來才知道說的是籠屜。我奶奶挺喜歡四媳婦,雖然不是一個地方人。我奶奶說她們倆都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是志趣相投!又都進(jìn)了城,又說自個兒大小也有病,不會走道兒都能治好,這哮喘又算得了什么?我奶奶在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幫媳婦把病治好!可我奶奶醫(yī)道一點(diǎn)兒不通,做郎中的爹也早故去了,她奶奶的雞蛋皮、小魚骨頭肯定也不管用。又正趕上“文化大革命”,醫(yī)院里也是亂作一團(tuán),聽說醫(yī)道好的醫(yī)生都成了牛鬼蛇神,天天拉出去批斗,哪還有出來給人看病的??!我奶奶就四處尋一些驗方兒、偏方兒,什么白水煮的貓啊!白酒泡的狗??!草啊蟲啊!能找到的都吃了,四媳婦的病卻始終如一。后來我爺爺也被定為日本特務(wù),整天的批啊斗的,給四媳婦看病的事就先擱了下來。日子就在這一驚一乍中嘩啦啦地翻過去。又一個秋日的傍晚,一向不大登門的我奶奶的二兒媳婦哭著找上門來,這媳婦平日里就極潑辣,又因老家是北京那邊兒的,說起話來左一套右一套的,我奶奶一向不大喜歡她,卻也沒明確表示過。今兒見她連哭帶罵的找上門來,心里就有些氣,四媳婦見這陣勢,愣在那里不只是站那兒好還是走開好。二媳婦邊哭邊說,大抵就是數(shù)落老二的斑斑劣跡罷了。我奶奶邊聽邊在心里編好了好幾套話準(zhǔn)備對付她!冷丁見二媳婦撩起袖子擦淚,我奶奶清清楚楚的看見:二媳婦那件還算不錯的藍(lán)上衣袖口已經(jīng)磨壞了,手背皴得厲害,額頭上也已經(jīng)有了皺紋……我奶奶就覺得有一個東西在心口處清晰地敲了那么一下,脫口而出的竟成了另外一番話:“你受苦了!”二媳婦聽了一愣!立馬不哭了?!澳憬裉煺业竭@里來,我就得好好跟你說道說道:你倆鬧意見,不管是誰對誰錯,依我看,都是我兒子的錯!做女人的有多難那!要上班,要收拾家,要做飯,要帶孩子,還要伺候男人……哪一件不是女人的活兒!他這是不知足?。∥艺嬖摵煤媒逃?xùn)教訓(xùn)他才對!”二媳婦重又哭了起來……四媳婦哭了……我奶奶也哭了……這三個女人那天說了好多話,一下子覺得近的了不得!臨走的時候二媳婦不好意思地說其實她自個兒也有錯。誰又能沒錯呢?因為誰也看不到以后的事兒,就像我奶奶她爹,當(dāng)年說啥也不同意她嫁給我爺爺,以他一個老中醫(yī)的眼光來看我爺爺那時又瘦又抽巴,準(zhǔn)不是那長壽的人兒,可事實上我爺爺呀活了八十一歲,而且一直身體硬實,再說我奶奶,一心想圓那婆婆夢,結(jié)果選了個病媳婦,還有我爺爺,如果不是兒時閉著眼睛哭死了親娘,就不會有那個一路供他求學(xué),一直鼓勵著他進(jìn)城的后娘。這個世界呀!說起來挺大,有時候又挺小的。當(dāng)孩子們都成家以后,我爺爺奶奶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了,晚間睡得早,早上也醒得早,有時候睡不著,兩人就躺那兒嘮嗑兒,有一回我奶奶就問:“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陰間,這死了的人會不會在陰間見面兒,這見了面以后互相還認(rèn)識不?”“我也說不好!興許是有吧!要不人們咋都說有呢?”我爺爺這么說?!暗葘碓蹅円驳搅岁庨g,你最想見誰?”我奶奶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悠悠的,就像是隔了老遠(yuǎn)傳過來的。我爺爺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我娘!”我奶奶就壞壞地笑了:“你記得你娘長啥樣兒?”“不記得,可我記得我娘的聲音,好像有一個賣葡萄的走來,我娘她一邊晃著搖籃,一邊說:‘別哭了,娘給你買葡萄吃’。后來買沒買葡萄我不記得,可我記著我娘的聲音,悠悠的,拖著很長的尾音……”我奶奶就想起了兒時她娘給她講的那個小男孩兒的故事,這么多年了,原來一直都不曾忘掉。我奶奶就很小心地問:“你…….你娘真是你給哭死的?”
我爺爺長長地嘆了口氣,隔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說:“人家都這么說,我那時還小,不記得了?!笨晌覡敔斢浀盟竽?,一個讀過幾天私塾的女人。那后娘當(dāng)年給他講了一段話,這段話歷久彌新,可以說影響了他的一生。后娘說他身體素質(zhì)不好,在農(nóng)村恐怕是不合適,并一字一頓地告訴他,只要他學(xué),就供他,一定要走出那窮山溝兒。我爺爺就每天拎著他的那雙黑布鞋、干糧袋,一步一步走出了生他養(yǎng)他的屯子。遺憾的是后娘死的時候竟沒有見上最后一面兒!入夏的時候,我爺爺和我奶奶經(jīng)常到前邊林子里走走,空氣甜甜的,他們就聊一些以前的事兒,我奶奶就問那五十個大洋的事兒,我爺爺一臉不好意思,搓著手問沒有給你嗎?又說一定給一定給什么的,我奶奶就跟著一起笑了。人呀,真的很怪,相遇真是不容易,這就是緣呢!我奶奶的奶奶、我奶奶的爹娘、婆婆、兒子、媳婦……這些親情像一根藤扭在一起,無論怎么樣,都掰不開了。難怪有人說:家是一本難念的經(jīng),怎么能念得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