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目的地是山西臨縣的一個偏遠村莊。從地圖上看這里不是很遠,一千三百多公里的路程,除去到太原的一千一百公里,只剩下不到兩百公里的的汽運了。從太原下火車是凌晨五點,五點四十分正好有一輛開往家鄉(xiāng)的汽車,且全天只有這一趟,我們別無選擇的上了這輛面目滄桑的破車。售票員近乎歇斯底里的在車下喊著“臨縣、開啦!臨縣,開啦!”車上有一個挎著笸籮的婦女也在爭分奪秒的兜售著“快啦,熱大餅!”乘客們也是近乎搶奪的喊著“三個”“五個”。實在是不理解他們的這種購銷方式。在我的眼里,他們就像我所見過的那種“托兒”。再說,只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而且,背包里還有一些水果足以充饑,實在沒有必要備干糧。因此,我以很淡定的表情不予理睬等著開車。
我們座位的前方是一對母女,看孩子興奮的樣子,一定是初次出遠門。因為,她拿著母親買給她的徐福記棒棒糖,不是像我們所見的多數(shù)孩子那樣含著吃,而是舔著吃。還有,她指著水果攤上的香蕉問母親:“那是什么?”不知是母親也不認識,還是不愿意給孩子買,竟然曰:“草藥?!笨梢娺@孩子一定是第一次進太原城了。很不理解一個母親為什么會如此誤導孩子。記得在我們孩子很小的時候,小城剛剛進來一種叫山竹的水果,六歲的兒子問我:媽媽,那是什么?因為那時我也是第一次見到,我們一起問過銷售商并且購買了一些后,山竹綿甜的味道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孩子的拼音日記里很是滿足的記載了山竹事件。那一刻,我面對著這堂“誤導實況”,好不容易抑制住了自己“啟蒙教育”的沖動,將自己的注意力轉移他處。
“笸籮”的大餅瞬間銷售一空,滄桑的破車抖出渾身的噪音上路了。駛離太原這座老城,外面的視野逐漸蒼涼,路況也越來越糟,這里真的印證了魯迅先生的那段名言: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此刻,我的視野內(nèi)便是黃土地連著黃土山,滄桑的破車沿著本沒有路的路蜿蜒爬行。就要上山的時候售票員開始給一些出現(xiàn)暈車征兆的旅客發(fā)塑料袋。前面的小姑娘吐得一塌糊涂。我很猶豫她們是否會接受我提供的暈車藥。看著孩子痛苦的樣子,我還是試著將藥遞了過去。不曾想母親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孩子也很聽話的服下。那一刻,我不再埋怨這個“不懂教育”的母親,而是被鄉(xiāng)間的一種淳樸深深的感動。如果我們生存的每一個角落都被這種善意和淳樸覆蓋,世間何以能有一切齷齪的立錐之地?
如此的路況也真的只能是這種破車了。我和所有的乘客竭盡全力保持著平衡。許是藥的作用,許是暈車的不適孩子倚在母親的懷睡去,手里還攥著那只沒舍得舔完的“徐福記”。我親眼看見母親將沒有扔的糖紙展開,細心的將剩下的糖球包了起來。期間,孩子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將媽媽包好的糖裝進自己的衣袋才又安心地繼續(xù)睡去。
崎嶇的山路一直持續(xù)了近四個小時,總算是翻過了一座黃土山。汽車行駛在兩座山之間的一片洼地上,乘客們開始翻出自己的干糧吞咽著,看著他們并不雅的吃相,我的肚子也發(fā)出了抗議的信號。但是,將近五個小時的行駛,我片面地認為很快就要到了,安慰自己的肚子一定要支撐到下車時刻。但是,旁邊的乘客好心的提醒我們,趕快吃點吧,前面的那座山更顛,根本沒法吃東西,車子最快也要下午六點多鐘到。此時我才明白這一百多公里的山路是如何計算的?在他們的眼里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是指從山這邊直線翻過山那邊,而不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繞著一座山盤山尋路而行。真的好悔不應該輕視那五毛錢的大餅。連小姑娘此刻也醒了,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被我輕視的大餅。無奈之下匆忙地拿出背包里的水果,掰了兩個香蕉與丈夫分食。不知是“草藥”的味道還是我們食“草藥”的行為吸引了前面的孩子,她那種復雜且糾結的眼神如同定格般注視著我們。想起之前的“誤導實況”,我掰了一個香蕉給她。她怯怯地抻了一下母親的衣角,眼神卻始終沒有離開我手中的“草藥”。孩子的母親回身很恭謙地接過香蕉。看著孩子小心翼翼的吃相,我忽然涌出一種想收養(yǎng)她的沖動。但是,看著母親幾次拒絕孩子遞到嘴邊的香蕉,我明白了我的沖動多么的愚蠢。我也許還能給她很多不曾品嘗的味道,但是,我永遠無法給她那種與生俱來的淳樸、善良以及那種我們讀得懂卻做不到的言傳身教。因為,我無法將城市的繁華與喧囂中夾雜的那些齷齪剔除,我只能教給她一種叫做“設防”的本能。那樣,我將永遠也看不到她們這種清純近乎透明的心靈深處。
車子又開始爬山了。比起前半天的顛簸真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座前的婦女因香蕉的事情話多了起來。問及我們要去的村落居然和她是鄰村,而且她還認識我的表姐,說我的表姐是那一帶有名的有錢人。聽了她的話,我忽然后悔應了表姐的要求,此行帶了滿滿一大包我們穿過時的衣物。有人聊天時間就過的很快,由盤山的顛簸又駛向了山底的洼地,遠遠的已經(jīng)能夠看到村莊里錯落的窯洞。進了村里的便道,車廂里也躁動起來,人們開始大包小包的往身上背,小姑娘夜也興奮地指給我:前面那座橋你們就能下車了。雖然沒有城里孩子的禮貌,但是,一天的顛簸即將到終點,還是很友好地摸了摸她的頭并表示感謝。女孩很羞澀地低下了頭。
車子很快到橋邊停了下來,窄窄的橋邊站滿了人,因為跟表姐一直有書信和照片的往來。因此,眾多的生面孔中一眼就認出了表姐。大家?guī)臀覀儽持?,表姐牽著我的手跟路邊的每一個人打著招呼,此刻用招搖和顯擺形容表姐一點也不為過。這里應該很久沒有遠到的客人了,村民們都走出窯洞羨慕友善地看著我們一行,所到之處的孩子都尾隨著我們向表姐家走??戳艘幌聲r間,我們居然真的顛簸了十二個小時。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有誰會相信這段被稱之為一百多公里的山路要走12個小時。走進表姐的窯洞,一盤大炕上鋪著嶄新的炕單,炕桌上擺著半尺高攤好的煎餅,這是家鄉(xiāng)最好的招待飯了。把我們讓進家里,有兩個孩子爬上了炕,還沒坐穩(wěn)就被表姐轟了下來。原來他們是表姐的兩個孫子,女孩五歲男孩不滿四歲。表姐的大兒子年僅25歲,就已是兩個孩子的爹了。夫妻倆在山西古膠的煤礦上打工,每年只春節(jié)的是時候回來,孩子就由表姐給帶著。早婚在這里是傳統(tǒng)遺留下來的陋習。假如誰家的女兒19歲還不出嫁,就是我們城里最時髦的“剩女”了。表姐的小兒子19了,據(jù)說也說下了人家。搞清了身份,丈夫打開背包,將準備好的“金絲猴”給兩個孩子每人發(fā)了一袋。未等孩子拆開,表姐就搶了過去,每人只分到兩個,其他以吃多會牙疼為理由收走了。孩子們卻似乎很滿足,將其中的一顆小心的剝開含在嘴里久久不舍得咀嚼,另一顆則深深的揣進衣袋還不忘用手在衣袋外捂著??次乙恢痹谧⒁曋鴥蓚€孩子,表姐尷尬地解釋,別說山里的孩子、就是大人沒出過山的根本吃不到這種糖。這里只有一種兩塊錢一斤的糖塊在村里的小賣部出售,但也不是每一個小孩子隨時可以享用的。表姐的小兒子過幾天要相親,這糖能裝個門面。表姐還神秘地告訴我:他的大兒媳婦當初就是因為見到我寄回的城里衣服,一口答應嫁過來的。表姐海自豪地說,那可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美女。此刻,我才明白表姐為什么要我?guī)敲炊嗟倪^時衣服來,估計又有一個出名的美女要“落網(wǎng)”了。
二
一大早就被外面響亮的發(fā)動機聲音吵醒。來到院子里才發(fā)現(xiàn)停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原來它就是噪音的始作俑者。表姐招呼我們盡快洗漱,吃過早飯三輪車就送我們?nèi)ゴ蠓蚣?。一夜的安睡除去了旅途的疲勞,我速速洗漱完畢,隨手將水潑在了院子里,表姐欲言又止卻趕忙又舀了些水喚丈夫洗漱。這時我看到表姐的小女兒顫顫悠悠地挑著一擔水進了院子。那一刻,我為自己潑水的行為羞愧不已。其實,早在昨天晚飯,我就發(fā)現(xiàn)表姐將我們洗漱過的水用來給孩子們擦洗,當時還在不屑表姐的不講衛(wèi)生??粗@個還不滿十二歲的女孩挑水。我瞬間明白了表姐剛才的欲言又止、明白了表姐之前的“不講衛(wèi)生”。明白了表姐是在用一種叫做“節(jié)約”的方式疼愛著自己的孩子。女孩告訴我,這是她每天早上必做的工作,假如時間充足,她要挑夠一整天的水,如果時間來不及就只挑早飯用的水,今天就是屬于時間短了,她要去上學(山里的學校是早九點至下午十五點,午飯自帶)。難怪這里的女孩19歲就變成“剩女”,才不滿12歲的女孩,在家里就當“大人”看待了。其實,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孩子,從上學的那一刻起甚至更早些,他們的生活中就要擔負很多的家務。對每一個孩子而言,幫家里做家務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他們感覺不到有任何的艱辛,只是渴求做完家務后的那一份可以自己支配的時光。丈夫聽說要帶午飯,急忙從我們的行囊中找出兩根火腿腸要她帶著。孩子還沒有伸手,表姐就說:她胃不好,不能吃肉。卻將火腿腸鎖進了柜子里面。女孩也沒有任何表示,帶著我們昨天吃剩的煎餅樂呵呵地準備去上學。表姐說:光是那煎餅也足以令她今天在同學面前顯擺了。山里人忙,沒有時間做很細致的飯菜,孩子們帶的午飯多是星期六日自己烙的一種叫鍋盔的餅,這種餅不容易壞,但是又干又硬。因此,晚飯多是湯湯水水的面食。我刻意看了一下沒有被帶走的“午飯”——包在毛巾里的一塊鍋盔。女孩靦腆地告訴我,為了貪玩圖省事,把面胎做厚了,有些夾生但是也都吃完了。表姐訓斥女孩:“生吃耐餓?!迸⑿χ鴽_表姐扮鬼臉。孩子在笑,我的心卻揪的好難受。我們身邊見過多少挑食的孩子,他們會因為一餐自己不喜歡的飯菜而“據(jù)理力爭”,又有多少家長敗下陣來,帶著孩子進了火鍋店、快餐店、肯德基、麥當勞?可是,山里的這些孩子,他們能有什么樣的選擇?他們的概念里沒有挑食這個詞,他們只希望偶爾能把鍋盔換一個花樣。他們甚至沒有飯盒,僅用一塊廉價的晴綸毛巾包著午飯。365天還有春夏秋冬的變化,他們的午餐卻永遠是硬梆梆的鍋盔……
看著女孩邁著輕快的步伐消失在山路上,我?guī)е环N無法言喻的心情,坐著表姐借來的電動三輪車向赤腳醫(yī)生所在的村子開去。村與村的便道雖說沒有很高的盤山路,但也崎嶇不平。一路上,我們又見到很多學齡前的孩子,他們都拿著兩根比筷子要長一些的小棍,另一只的手里拿著各異的洗衣粉空袋子,呼啦啦地漫山遍野的跑。我問表姐,他們在干什么,這么小的孩子在如此難行的山里跑,大人們不擔心嗎?表姐說:不怕,他們在捉蝎子??粗覀冊尞惖谋砬?,表姐解釋說:這里野生蝎子多,很多的藥材商不定期的來收,一斤大約能賣到六塊錢。大人們忙,不上學的孩子就捉蝎子,既是游戲又能有零花錢,一舉兩得。說話間,我們到了赤腳醫(yī)生的門口。我們的到來,早已在村里傳開,因此,醫(yī)生的家門口站滿了村里的鄉(xiāng)親?!搬t(yī)生” 把我們引進自家的窯洞,與表姐家里的布局大相徑庭,只是漆跡斑駁的家具顯得家里發(fā)暗。一張老式的八仙桌上擺著幾本被翻地卷了角醫(yī)書。攀談中得知,這名赤腳醫(yī)生僅僅是因為得到了一本線裝醫(yī)書,并且愛不釋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自學成才”,沒有任何的行醫(yī)資質(zhì),也沒有經(jīng)過任何專業(yè)的培訓。鄉(xiāng)親們找他也只是看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他照著醫(yī)書的病癥描述,照方抓藥。竟也歪打正著地治好了一些鄉(xiāng)親。至于疑難雜癥,也只是因為他醫(yī)好了舅舅多年的氣喘毛病。其實,舅舅的病是因為他常年抽旱煙,直至那年來家里看望母親,我們帶著他做了體檢,又讓醫(yī)生將胸片講給他看(醫(yī)生是我的同學,且遵照我的授意唬住了舅舅),戒煙回鄉(xiāng)后的舅舅恰逢有些傷風,“赤腳醫(yī)生”照方給他抓了幾副清熱解表的中藥,舅舅“多年的積疾”就這樣好了。釋然的我和丈夫無奈地笑了笑。赤腳醫(yī)生開始給我號脈,曰我脈搏強勁有力,氣血上揚,因此養(yǎng)不住頭發(fā)(其實我是多年的貧血)。并且從那本線裝書里找到了一副治療脫發(fā)的藥方,要給我照方抓藥,我以不便攜帶為由,要購買藥方,赤腳醫(yī)生堅決不允。聲稱城里的草藥不純,他的草藥都是自己親自上山采摘晾制的,療效好。在他的堅持下,我無可奈何地購買了十副,共計195元,丈夫付了兩百元,并告知不用找零了,引來了旁觀鄉(xiāng)親們的好一陣唏噓。離開赤腳醫(yī)生的家,表姐久久不能釋懷那五塊錢,一直在念叨:能買五斤鹽巴呢,可以吃大半年的。
三
辦完了唯一的“正事兒”,我們?nèi)チ司幼≡卩彺宓乃囊碳摇_@是遵照母親的要求來的。四姨因為天生臉上就有一塊巴掌大的黑痣,因此被無知的村民視作不祥,半生的命運極為坎坷。如果不是母親多年的接濟,她或許是另一種命運也不得而知。四姨也是早早得到的消息,據(jù)說,我們再晚到一些,她就要尋到鄰村去了,隔壁的電動三輪車也已經(jīng)借好了。四姨如今的日子很好,在村里也是比較富裕的人家,孩子們?nèi)诠拍z的煤礦上打工,與表姐一樣,她也是“保育員”。說話間,院子里就沖進來三個渾身是土的小男孩,他們每個人的手里都拿著我先前看到的洗衣粉袋子和小木棍。四姨訓斥他們?yōu)槭裁床辉跍侠锵锤蓛粼倩貋恚⒆觽冾B皮地說,姐姐一早就把所有的缸都挑滿了,盆里還曬了滿滿的水。
在確定我們要來的前幾天,四姨就用豆子與鄰居換了一只大公雞,隨著我們的到來,這只被扣在竹簍下面的“主打菜”將被丈夫挪上餐桌。兩個小些的孩子看到丈夫在殺雞,忙著過去看熱鬧。我則跟著那個大些的孩子進了院子門口的柴房,柴房的角落里并列的放著三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瓶,每個瓶底有半寸高的土,瓶內(nèi)按個頭大小裝著張牙舞爪的蝎子。那個大些的孩子告訴我,大的能賣六塊二,要是趕上那個老頭兒來收,能賣六塊三。這兩個小的不行,怕是上不了六塊,因此要養(yǎng)一養(yǎng)。我問他,蝎子怎么養(yǎng)?孩子很神秘地告訴我,蝎子白天不吃東西,夜間三四點中喂最好,它們喜歡陰暗,喜歡群居。為了讓蝎子能長到六塊錢,他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喝一大杯的水,就為半夜能讓尿憋醒好起來喂蝎子。看著他稚氣未脫的臉,我問他幾歲了,他說六歲半,秋天就能上學了,他希望今后夜里喂蝎子的事能由弟弟承擔。但是,弟弟不肯喝水總是醒不來。他還告訴我:弟弟被蝎子蜇過。那是他們剛剛開始捉蝎子,為了多賣錢,他們就撿深色的蝎子捉(深色的蝎子都比較大)。但是,由于沒有夾牢被蜇了,當時就疼暈了過去,恰好離家很近,四姨熬了一盆濃濃的麻椒水緩解了疼痛。老人們說,幸好不是被黑色的老蝎子蜇到,否則就沒命了。從那以后,他們就只捉顏色淺黃的小蝎子。我注視這眼前這個僅有六歲半的男孩,他與我的孩子同齡,但是,我從他的臉上找不到絲毫撒嬌的影子,相反卻明顯地看到一種大于年齡的懂事與成熟。我們談話期間,那個最小的孩子興奮地站在院子中央,對著所有經(jīng)過四姨窯洞的人重復著一句話:“我們家今天吃肉了”。任憑四姨如何制止,孩子卻手作喇叭狀始終執(zhí)著地喊著。
時值五月中旬,莊稼地里能夠見到的只有水蘿卜、韭菜、水蔥??蛔郎弦粯邮前氤叨喔叩募屣灒囊陶f她一早什么也沒干就開始攤煎餅,自此我才弄懂為什么這是規(guī)格最高的招待飯,把一勺勺的面糊攤成不足五毫米厚的煎餅,再攤出半尺多高的量,這需要的不僅是技術,還有工夫。四姨用自制的手搟粉和著水蘿卜、韭菜、水蔥拌了大大的一盆農(nóng)家菜。隨后端上桌的是一盤炒雞蛋。看著這盤炒雞蛋,想起了母親曾經(jīng)說過,鄉(xiāng)親們的雞蛋都是用來換錢或者給病人煮著吃的。這里的油是一種黑糊糊的豆油,沒有香味也沒有什么異味,很像是我們車里換下的機油。一直因為油的珍貴,沒有出過山的鄉(xiāng)親們是沒有吃過炒雞蛋的。看著四姨灶頭里驟然下降的油瓶,我責怪地著看著丈夫。四姨忙解釋:是我讓炒的,孩子們沒有吃過,我也不會做,知道你們不介意,只想讓孩子們嘗嘗。我心情復雜地將雞蛋分在這一家五口人的碗里,四姨借口在我們家里曾經(jīng)吃過,將自己的一份夾到最小的孩子碗里,姨夫也借口胃不舒服,把自己的那一份夾到了一個空碗里。我知道,他是要留給那個還沒有放學的孫女。我們夫妻倆幾乎沒有碰那只盛雞肉的盆子,一方面是想留給孩子們,另一方面,也是覺得熱騰騰的煎餅就著四姨的農(nóng)家菜,再喝一碗雜豆粥,簡直是世間少有的美味。吃過飯,我一邊幫四姨洗碗,一邊嘮著家常。丈夫從院外走了進來,手里提著一個黑呼呼的塑料壺,興奮地告訴我們:我把鄰居雜貨鋪的油全買來了,四塊錢一斤,總共十二斤七兩,我給了老板十三斤的錢,老板高興極了,壺子一會給他送回去。我們忙著找盛油的家什,那個大一些的孩子咚咚地跑了出去。油還沒有倒完,那個孩子回來了,手里多了三袋干吃面(只有單袋調(diào)料,如今很少見到的那種)。四姨問從哪里來的,他得意地說:“不能讓他占便宜,三兩油一塊二毛錢,還是毛重,跟他要三袋方便面一點也不多”。那一刻,我真的沒有絲毫覺得孩子市儈,只是想起了城里的孩子們,他們何時將一盤炒雞蛋或者是那種最廉價的方便面視作人間美食的享受?山里的孩子不知道肯德基、麥當勞、海盜船、碰碰車,也不知道老鼠是名牌、更不知道什么是PSP。但是,他們卻始終在笑:為一個棒棒糖笑、為一只大蝎子笑、為一包廉價的方便面笑、甚至是為一頓變樣的剩飯午餐笑,這一張張發(fā)自內(nèi)心由衷的笑臉卻深深地刺痛了我全身所有的器官。
丈夫要去還壺子,我給他使了一個眼神,我們一起帶著孩子們?nèi)チ伺赃叺碾s貨鋪。我們想給孩子們買一些吃的東西。走進這個被稱之為雜貨鋪的窯洞,我明顯的感到我的愿望如肥皂泡在一個個的破滅。僅有的一板哇哈哈飲料已經(jīng)過期六個月,火腿腸是我們曾經(jīng)喂寵物的那種細細的淀粉腸,糖塊的包裝紙與糖融為一體,唯一沒有過期的方便面也是之前我們提到的單包調(diào)料,看生產(chǎn)廠家是本省的一個不知名的企業(yè),是標準的三無食品,唯一的一桶紅牛飲料也過期了一年之久。聽老板介紹,這是在廣州打工的兒子探家時帶回的,老兩口不舍得喝,放著卻無人問津。三塊錢,任何一家富裕的鄉(xiāng)親堅決不會花三塊錢買幾口水。再就是一些如鹽巴,調(diào)料等生活必需品,這些孩子們是不會感興趣的。還有一種沒有保質(zhì)期卻吸引孩子們眼球的是三把廉價的水槍,每把需要兩塊五毛錢。但是四個孩子三把槍怎么也不合適,最后我們還是買下了這個雜貨鋪里所有的小食品:一斤半的劣質(zhì)的糖塊,方便面28包,火腿腸11根、過期的哇哈哈一板以及那桶一年多無人問津的紅牛,外加三把水槍。一共花了41.5元。三把水槍分給了三個男孩子,紅牛分給了上學的女孩,其他的東西則由四姨統(tǒng)一保管,分期分批發(fā)放。孩子們?nèi)邕^年般地高興,這一天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沒去捉蝎子,追著三兄弟的水槍滿山地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