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感覺,無論從那個方面說,我謀小某也應該算是一名機靈、聰明的優(yōu)秀青年??捎屑乱恢崩_著我一一定位不了自己在廠里算個嘛角色。首先我不是領(lǐng)導,工班長一級的也不是,也操不了那心丟不起那人;可又不像個正經(jīng)工人,雖說工種是電工,除了換燈泡也就不會嘛啦,所以我沒固定崗。不用整天埋頭干活,還能在廠里溜溜達達,游手好閑,概因我家老爺子曾是廠里的副廠長,雖說早就退了,老臉還有些余熱?再恐怕就是我的個人努力了,從技工學?;焱?,老爺子安排我入廠的第一天,我就與各級領(lǐng)導打得火熱,一點也不拘謹、木訥,牛叔叔馬大哥地叫著,嘴甜得不行,還掏出好煙來,說先給領(lǐng)導上一炮??粗麄円粋€個哭笑不得,我心說慢慢你們就適應啦,我謀小某沒把你們當外人哪。車間主任不買我的賬,不但不接我的煙,還拿業(yè)務(wù)技能考核我,說不合格就返回人力資源部,挺兇險。我表面無他,暗忖得拿出點絕活兒來了。由此我每天提前一小時進廠,把他的辦公室收拾得窗明幾凈、一塵不染,他一進門就能闖聞到裊裊的龍井茶香,本來十二點到飯點兒,他到廠食堂吃,十一點半我就給他打回來了,吃不吃是你的事,我謀小某就這態(tài)度。趁沒旁人的時候,我小聲溝通:主任,嘻嘻,我家老爺子叫我代問您好哪。其實沒這事,我跟老爺子早就鬧翻、揚言不認我個球的了,可我知道他倆曾在一個車間,當初他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窮大學生,遇著老爺子,倆人惺惺相惜、同病相憐,工作上生活上老爺子沒少幫他。主任沖我瞅半天,一臉迷茫,老廠長咋會生出你這么個寶貝兒子來呢?我說隔代遺傳吧,這事兒說起來話長,我爺爺當過土匪,后來……主任連連擺手:行了行了,兄弟,我服您了,從今往后您愛干嘛干嘛吧,就我這一畝三分地兒,別出了圈兒給我惹出亂子就行。
嘛叫初戰(zhàn)告捷?哥們兒,這就是!
我成了自由人,李鐵呀,滿車間飛,到處是我的身影。當然我也不是嘛具體工作不干,像領(lǐng)導來視察遞個安全帽啦沏茶倒水啦提前布置小會場啦調(diào)調(diào)音響放個進行曲兒啦等等,都是人前馬后稍帶露臉的活兒;我最愛干這樣的活兒,當然苦臟累活兒我也不少干,保險絲燒了得趕緊換上呀窗玻璃碎了得立馬補一塊呀下水道堵了得麻溜兒疏通呀,尤其是那些素質(zhì)差的工人們,不知是出于嫉妒還是旁的原因,剩飯剩菜胡亂倒,弄得下水道三天兩頭堵,我都成了一臺人工智能疏通機了,業(yè)務(wù)技能那是日臻嫻熟,領(lǐng)導家里的下水道我也沒少去疏通,這是后話,不提。
工作是時忙時閑、雜亂無章的,有時候閑得久了,看著別人一蘿卜一坑兒地在崗上忙碌,就慢慢品出些無聊無趣、百無聊賴,從工友們的眼神里,也咂磨出些類似鄙夷狀的東西。尤其是跟我一起入廠的一個女中專生,分車間來當技術(shù)員,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并決定與她牽手一起慢慢變老,可她把我的高尚熾熱追求說成是騷擾,將我攪盡腦汁方著出的滾燙燎人的情書貼在了宣傳欄里,還贈送一句怒斥,曰:坯,謀小某,你也配。事后不久她就和一個電焊工“心會跟愛一起走”了,沒給我留下疏通融洽關(guān)系的機會。我的情緒陷入低靡,直到有一天醉臥馬路牙子之后突然醒來。
西天泛著魚肚白,我咬著草棍兒問自己,:我這是在哪?
答曰:在大街上。
為嘛呀?
昨晚喝多了。
換個角度問自己:你是誰呀?
我是謀小某呀。
謀小某呀,你爹媽養(yǎng)你不易,倆老人也都是體面人,可你整天碎催似的,還樂不嘰兒的,老自己掏腰包請人消遣,旁人眼里就是個傻A(chǔ)他弟弟,覺著有意思嗎?
那……那你說咋弄?
哼哼,咋弄?你不一直覺著自己是李鐵嗎?
醍醐灌頂。對呀,媽那個巴子的,旁人前鋒中鋒前腰后腰的,再不濟也后衛(wèi),都有自己個崗,我沒找對位置呀,得向人家李鐵學習往大了整活動范圍呀,老窩在個破車間里能不被埋沒?而且是被自己埋沒,端地危險呀。
就從那天起,我一改以前無事忙的愚蠢形象,沖出車間奔向了小車隊。小車隊是嘛地方?藏龍臥虎呀,整天侍候領(lǐng)導,各路神仙嘛來路都有啊。就是起頭兒有些難以相處,但我熟稔“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疏通”這個硬道理,于是謙遜有加,逮誰都叫師傅,敬煙沏茶抹桌子掃地外帶擦車,下班沒公干的就請到熱鬧地方坐坐洗洗玩玩,一來二去的,臉就不拉著啦,領(lǐng)導的各種隱秘、四面八方的各種小道消息就進入我的耳朵里了。一句話,我不是外人了,入到這個圈里兒了。真是個神奇的圈子呀。
小車隊有輛破皮卡,只等報廢期到了辦手續(xù)了,平時沒人開,我正好忙著練車技?,F(xiàn)代社會你沒有四個輪子的腿就跟殘廢差不離。破皮卡使我如虎添翼,許多斷了來往的同學故交又都聯(lián)系上了。誰說酒肉朋友辦不成事?嘁,老皇歷啦,這是嘛年代?本身就是個酒肉年代,越知心的朋友越了解你,往往背后捅刀子的也是這類人;酒肉朋友多好啊,沒啥利害沖突,沒事常見面,有事你吱聲,嘻嘻哈哈,你好我好。只有如此,方能玩兒轉(zhuǎn)這個糊涂世界。別人皆醉你獨醒,不自尋苦惱還能是啥?
我們廠是個小廠,千把來人,可一個單位再小也是一個單位,總有許多忙不完干不盡的說重要就重要說不重要就是閑扯淡的事,像迎來送往啦整幾張機票臥鋪票啦醫(yī)院弄個專家號啦住院沒床位走廊支個行軍床啦等等,雞零狗碎的,但又都是沒有朋友就棘手就辦不妥的事。我的活動范圍與日俱增,這就讓我給人一種忙得不行的印象,非常充實,廠里人送我一綽號:編外一秘。
我的表現(xiàn)逐漸引起了廠長的注意、認可,隨后就得到了他老人家的信任,經(jīng)常安排我或隨行或獨行,去出一些雜七雜八的差,辦一些無足輕重的事。我樂此不疲。
露臉的事終于讓我碰上了,譬如說有一回追賬。廠長是山東人,為人十分豪爽,弄不好就是水泊梁山那幫人的后裔。前年打老家來了個魁偉漢子,系廠長大學時的同學,開輛寶馬,后頭跟一帶掛解放141,滿滿兩斗子獼猴桃兒,說是土特產(chǎn)不成敬意,同來的還有倆妖嬈小異性兒,一琢磨,也算。三弄兩不弄的,就把合同簽了,就把價值近三十萬的產(chǎn)品拉走啦。
開會時廠長大手一揮,我就瞧不上那種小雞肚腸,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講究什么?大家面面相覷,廠長——情(誠)信嘛!為銀(人)——要講情(誠)信,搞現(xiàn)代企業(yè)——更要講情(誠)信!都是黨領(lǐng)導下的國有企業(yè),為嘛不相互信任呢?結(jié)果他這么一情(誠)信,同學就更實在,遲遲不打款,后來電話也停機了,杳元音信了。
幾個副手不哼不哈,廠長臉掛不住了,派了副手帶隊,財務(wù)科長會計出納一干人上門去討,二十天花了小三萬的盤纏,像片兒照了幾大摞,愣沒見著同學的影兒。這時候,廠長就想起我來了,立即召見了我,說小某呀,我是讓磨扇壓住手了,媽的,有人想看笑話,哼哼,你辛苦一趟吧,拿出公安捉犯人的勁頭來,蹲坑兒,蹲守,反正你小子機靈,不信兔崽子上了天……
我到了山東,在他們廠對面的一家私人小旅店住下來,見天兒去廠里,蹲領(lǐng)導辦公室門口上班兒,執(zhí)行八小時工作制,雷打不動。蹲了一個半月,那魁偉漢子才露了面,還安排手下人陪我吃飯洗桑拿,手下人說他們老板非常佩服我這種毅力和精神,現(xiàn)在企業(yè)這樣的人才太稀有了,人才市場上根本挑不著,如果我愿意給他們干……我堅辭不就,說謝了,我謀小某一仆不侍二主,斬釘截鐵。
對方最后露了底牌:要錢沒有,打官司也沒有,看在同學面子和你這種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吃巴豆不屙稀的精神上,有一輛七成新的四缸奧迪,愿不愿頂賬自己選。我電話聯(lián)系了廠長,廠長霎時激動的不行,像找到了走失多年的癡兒子,說要要要,為嘛不要,不要白不要!
我駕著破奧迪回來后,廠長和班子成員一起為我接風。眾星捧月,我成了主角,云里霧里。
但我有時也深深地自責,因為沒把廠長的事辦成。
有一次,幫廠長去東北接他的老丈母娘,當然,是秘密行動,廠長交待,就說是考察設(shè)備,按出差待遇。廠長日理萬機,忙,脫不開身,偏偏他的老婆也忙,一個長一張蠟筆小新他媽那樣的、俗稱馬臉的女人,在廠里當后勤科長,平時狂妄、驕橫的厲害,正忙著評啥正高。我曾幾次去她家疏遠下水道,她對我的態(tài)度就像鄉(xiāng)下窮親戚上門,沒個笑模樣。我極度地膈應她,但我不膈應出差補貼……
我在東北一個叫柳樹堡子的小鎮(zhèn)上住了一星期,那東北老太太脾氣簡直酷斃了,說女兒女婿沒誠意,倒打發(fā)你來應個景兒,我偏偏還就不去……
廠長又給我接了一次風,單獨宴請我,說辛苦啊辛苦,她不來就算啦,我本意也沒打算讓她來,就是意思意思,七老八十的啦,萬一老在我這兒可咋辦?
這回我沒喝多少就醉了,一塌糊涂。
每每陪客人吃飯的時候,我坐在菜口兒上,輪番地斟酒敬酒,還要輪番地替廠長與客人拼酒,廠長龍體高貴,不敢造次,但待客熱情高漲得近乎勃起,不盡興決不算完活兒。這就苦了我的胃,每次從衛(wèi)生問嘔吐后出來,胃如刀絞卻還得強顏歡笑,把臉一抹繼續(xù)戰(zhàn)斗,直至醉倒在地神智不清被人抬回。如此痛苦之事我難道完全是為了解饞?扯不扯呀?最可氣的就是那幫子車間工友,既缺心眼兒又沒素質(zhì),領(lǐng)導見天吃喝他們屁也不說,一見我喝高了便對我進行人身攻擊、冷嘲熱諷,這個說不錯呀小某,又混上官飯啦?那個說我聞出來啦,五糧液味。我極端地膩煩他們,說去去去,小心我讓廠長下你們崗。
品得出來,廠長對我的信任是屬于知人善任的那種。廠長級別不高,也就處級,屬于老沒出息那種,但他有派,架子足呀。他曾經(jīng)多次表揚我,小某這個同志不錯,實誠,實在,為朋友、為單位能兩肋插刀,廠子里再多幾個小某這樣的就好嘍。
聽聽,領(lǐng)導就是領(lǐng)導,素質(zhì)這東西,不服不行啊。
于是我就借坡下驢,廠長,要不您把我調(diào)機關(guān)吧,我不跟那幫子沒素質(zhì)的工友閑磕打牙了,進了辦公室,我也不稀圖當個啥呀,咱沒文憑,就當個小辦事員,有桌子沒桌子都行。
廠長眉頭鎖起來了,桌子倒是不缺,就是沒定員呀。你也知道,定員這事局里捅得挺死,我說了不算,看機會吧,我會留心這件事,好吧?
我心里一熱,廠長心里有我呢。士為知己者死,平時替人家喝點酒,傷個破胃還算個球事?
慢慢地,這么一天,廠長把我叫到他辦公室,說定員的事有點眉目了,前幾天他到局里開會,順便跟相關(guān)人員打了聲招呼,可是,關(guān)系還需要疏通,你明白吧?
我當然明白疏通了,不疏則就不通,你家的下水道每次堵了不都是我去疏通的?于是我說,宴賓樓怎么樣,那兒的老板我認識,安排一條龍服務(wù)。
廠長的臉冷了,目光變得陌生,說,喊。
我明白了,這不是吃吃喝喝的事,得動真格的了。
可錢從哪來呀?這些年來我為了結(jié)交那幫子狐朋狗友,沒少花老爹老媽的錢——簡單介紹幾句,老家伙雖說當了一輩子副廠長(退了才享受正處待遇),卻也窩囊了一輩子,沒弄下幾個錢。這事讓我惱火得不行:往前了說,毛主席那會兒,沒人敢腐敗,因為他真槍斃你呀;往后了說,等國家覺醒了也騰出空閑了,肯定會像新加坡那樣,有一套嚴格的制度懲治腐敗。在目前這么個千載難逢的弄錢階段,你沒弄到錢你還有啥說的?怨天尤人都沒道理,只能埋怨自己球也干不成。而且自從退了休,就變得越來越不善解人意了,把點兒退休金捂得像孵小雞,一見到我就把一張老臉攢成一張核桃皮,防賊似的。后來居然揚言要跟我劃清界限,不認我這個忤逆兒子了。想得倒美。
我給他們做思想工作:您們老了吃不動喝不動了,退休金花不了,獨生兒子替您們花一部分,排解一下有錢無處花的苦惱,本來就是個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可您們還非要產(chǎn)生啥想法,這不是自找煩惱嘛?當初還要小聰明,想讓我自己攢錢買房子娶老婆,現(xiàn)實嗎?沒有房子拿啥娶老婆?現(xiàn)在市場經(jīng)濟,光憑一桿球能行?這么淺顯的道理也不懂?……父親被我訓斥得無言以對,只是搖頭。搖你也是白搖,結(jié)果還不是乖乖地付了五萬首付,又自覺地辦理了貸款手續(xù)?真是個老糊涂。
父親果然又不自在,嘆息、搖頭:我沒多少錢,房貸還沒還清,我和你媽又都有病,總得預備倆錢留著上醫(yī)院吧?我一聽上醫(yī)院就火了,你們咋剛活到六十多就老糊涂啦?醫(yī)院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改革初期唯一的合法的宰人斂錢機構(gòu),沒事你們多鍛煉鍛煉不就行啦?再者說了,人一過六十,病自然會找上門來,到了歲數(shù)了嘛,自然規(guī)律嘛,去醫(yī)院就能給你治好?都能治好哪還死人哪……
父親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母親長吁短嘆,末了說要做飯,我一個箭步奔過去,嘭地一下關(guān)死了廚房門。想吃飯啦?沒門兒,不拿出錢來,打今天起咱仨人誰也甭吃飯。我說到做到,搬凳子坐到了廚房門口。我年輕能扛得住,不信你們還能賽過我?
一夜無戰(zhàn)事。翌日晨,父親顫顫微微交出一張存單。我瞄了一下,一個整數(shù),也他媽夠了,就說一句早干嘛去了?趕緊做飯,我餓啦。
定員的事一直沒有搞下來,廠長好像把這碼事忘了。我心急如焚,變著法地兒提醒廠長,廠長終于有一天不耐煩了,說定員暫時還下不來,你先領(lǐng)張桌子搬到辦公室去,人事關(guān)系還留在車間。
有桌子的感覺就是爽呀。
這就算坐機關(guān)啦,我把辦公室全體同仁請到宴賓樓大整了一把。咱懂這禮數(shù)。
可惜好景總是不長,平地一聲驚雷,晴天一道閃電,廠長忽然退居二錢了。原來局里來了新政策,處級干部五十七歲一刀切,一律二線。新廠長是打外單位調(diào)來的,年輕有為,剛一上來就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地毯式的人事制度改革,壓縮機關(guān)編制,人人競聘上崗。我的處境不妙,被清理出了辦公室。我想大勢所趨,大勢己去,誰讓新廠長這個兔崽子念的MBA呢,咱一個技校出來的混混兒,還是老老實實回車間當電工吧。誰成想準備競聘電工的時候又出了一杈——原來的車間不要我了,別的車間也都對我不感興趣。這是他媽的咋回事呢?墻倒眾人推呀。我火冒三丈,去找新廠長,新廠長的一張娃娃臉非常嚴肅,你自己找出路。我有個球出路?有出路我還來找你?但是我沒敢把想法說出來。
悻悻地離開新廠長,我又去投奔老廠長,老廠長已經(jīng)不上班了,每天在家辦公。進了家門,老廠長的一張闊臉很溫和,我心一酸就掉了淚,向老廠長哭訴了我的境遇。老廠長態(tài)度很誠懇:小某呀,我現(xiàn)在是二線的人啦,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愛莫能助呀。我心里的怒火一下竄起,暗罵你個老滑頭,收了我的錢你卻沒辦成事,現(xiàn)在連忙你也不想幫,你他媽的是想找不自在吧。我把臉拉長了——話說到明處,老廠長,這個忙你幫也得幫,不幫也得幫。老廠長也把臉拉長了,小某,我已經(jīng)把你調(diào)到辦公室了,這沒錯吧?現(xiàn)在是后來人搞改革,我不能管你一輩子吧?我分辯說,那是借調(diào),不做數(shù)。老廠長搖頭,即使正式調(diào)動了,人家還是會改革的嘛,你細想一想,你既沒學歷又沒職稱還不懂計算機,還想在辦公室呆住?嘁。
我凝神一想,也是呀??伤麐尩哪俏以撛趺崔k?
老廠長拍拍我的肩:小某呀,忙我還是力所能及地幫你的,但關(guān)鍵在于你自己。我回頭給你的車間主任打個招呼,可管不管用我可是不敢打包票,唉,就是這世道,人走茶涼喲。
……關(guān)鍵在于你自己,過去你成天光顧著往小車隊跑,和車間主任沒有處好關(guān)系,他不拿捏你拿捏誰?關(guān)系沒處好不要緊,可以疏通嘛……
我怔怔地盯著老廠長的一張闊嘴,他呷一口茶,像是自言自語:聽說你們車間主任的兒子剛剛考上大學,你是不是該去賀一下?
茅塞頓開,暗暗佩服姜還是老的辣呀。媽的,這個老滑頭肯定是不打算給我返錢啦,以后找機會再說吧。
我又去找了我父親一趟,這回挺痛快,他索性連頭都不搖了。
疏通的結(jié)果不如人意,我揣了五千去祝賀,但車間主任拒收,最后他說看在我家老爺子的面子上,車間可以接納我,但電工肯定是不能干了,不能占著坑兒不屙巴巴。根據(jù)我會給廠長家疏遠下水道的特長,給我安排了新的工種:勤雜。
日他個姥姥。
突然接到老廠長一個電話,他家的下水道又堵啦。我一聽就怒火中燒:你都二線個屁的啦,怎么使喚起老子來還那么頤指氣使?不知道自己變啥身份啦?權(quán)丟了人也變傻B啦……后一琢磨,還他媽得去,總不能落個勢利小人的綽號吧?
開門的是廠長的女兒,讓我有些愕然。她生一張瓜子臉,挺隨她媽,膚色稍黑,但年輕受看,耐人尋味。初中時曾和我是同屆,男生們背后都稱她:黑牡丹。后來我上了技校,她學習好,上了高中。
我說老廠長讓我來……
她微微一笑,腮邊形成倆酒窩兒,說我爸不請你,你就不能來啦?還老同學呢。
進了屋,她對我說,她父母去參加門球比賽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墒窍滤劳蝗灰绯鏊畞?,她只好給她爸打手機,只好又麻煩我……
我淡淡說一句沒事,心說您家我來過多次了,只是不巧沒碰到你罷了。
開始疏通,她,蹲廚房門口給我打下手。我靠,下水道里都堵了些嘛東西呀,白菜疙瘩破抹布蔥葉子水果皮,林林總總的,我用八號鐵線彎成鉤子,一樣一樣往出掏。我說,您家把下水道當垃圾道啦。
她羞澀地笑一笑,說我媽媽總是……真不好意思。
我說,得提醒大姨往后注意了,萬一再堵了,碰巧我又沒時間,雇人可就不劃算啦。
我的本意是說雇人得花錢,黑牡丹聰穎過人,說一定一定,以后一定注意。哎,小某你先忙著,我出去一趟。
我說,沒事,你忙你的去吧。心里想,估計是采買去了,你爸都二線啦,我也就不用怕他啦,吃你家一頓也早就應該。
對于黑牡丹后來的情況我略有些了解,考上大學后的某一個倒霉日子,她與一位同學相愛了,本也平常事,只是同學是外籍、黑人、來自非洲某小國,據(jù)說是啥酋長的公子。不知是身份地位掩蓋了膚色,讓她視而不見,還是她對自己的膚色一直心存自卑,總之產(chǎn)生一段跨洲戀情。非洲人的審美觀與我們不同,她的膚色在人家眼里大概純粹小兒科。一畢業(yè)他們就結(jié)了婚。男方那邊不清楚,女方這邊婚禮辦得很隆重,也很轟動,電視臺還有記者來攝了像,報道了這起涉外婚姻。很快她們的兒子就誕生了,黑孩子不是純黑,古銅色兒,兩三歲時在小區(qū)跟一幫孩子玩兒,非常招人住目,也招人喜歡。但是她們的婚姻后來出現(xiàn)了問題,據(jù)說是因為男方欺騙了她。男方所在的國家實行一夫多妻制,來中國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倆老婆和四五個孩子,而且他也不是啥酋長的兒子,僅是個村長的兒子。當初她毫不知情,稀里糊涂上了賊船。再后來,黑孩子的父親回了國,一去不返,了結(jié)一段孽債。一晃兒,小黑孩兒已經(jīng)上幼兒園了。
黑牡丹轉(zhuǎn)眼就回來了,手里拎著七八個塑料袋兒。
一男一女兩個人呆一個屋里,一起做家務(wù),我怎么品出點兒小家庭的溫馨味道來了。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偷偷地瞄一眼,一點沒發(fā)福,依稀有作姑娘時的影子。打住,甭瞎想,好歹我也是童男身,雖說純度值得商榷?;蛟S我的眼神太直白了,她一下紅了臉,身體還扭了扭,挺不自然。
我完了活兒,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她很快也做好了,冷熱搭配,色味俱全。有火腿腸拍黃瓜拌三絲醬豬手尖椒炒肉糖醋排骨油燜小龍蝦,沒有一樣是我不愛吃的。她落落大方,說老同學,就在茶幾這兒吃吧,邊看電視邊吃。說畢,還從酒柜里拿出一瓶五糧液來。乖乖呀,真懂我心思。我看著五糧液說,就甭喝酒了,給你爸留著吧。心里想得卻是:不喝白不喝,這酒看著眼熟,不會是去年過年我拎來的吧?管球他呢,喝了再說。她說,酒還有呢,我爸有心臟病,大夫不讓他喝。
出事就出在了酒上。俗話說酒能亂性,真是不假。當我把大半瓶五糧液疏通進肚的時候,黑孩子的媽媽在我眼里也變成了天仙。我用言語撩撥說,咱倆今天挺像一家人過日子似的。
她羞紅了臉,但卻不惱,說你喝多了,凈瞎說。我感覺我的進攻像拱卒兒,我繼續(xù)拱卒兒,說我給你看看手相吧,乘機抓住她的手,說呀呀,你看你這條感情線,和我的一模一樣,咱倆還真是有夫妻相呀。她抽回了手,還是不惱,說你還和小時候一樣,凈瞎說、瞎說。我感覺小卒兒應該已經(jīng)過了河了,索性硬氣一些,擠坐在她坐的沙發(fā)上,迅速出手。大致的動作就像揉面,她,推阻了兩下,接著就癱瘓了,徹底地癱瘓,成了甩手掌柜。
我感覺小卒兒該將軍了,心說今兒哥哥我好人作到底,索性連你也疏通一回,清理一下多年的淤塞,估計你沒啥意見吧。
她已經(jīng)不能言語,呼吸如喘,臉色漲得黑里透紅。我像是剝了一穗老玉米,動作麻利、純熟,直奔主題。
我一邊奮力疏通一邊想的是,你爹是個老滑頭,拿了我的錢卻沒給我辦成事,害得我還差點兒下崗,今天老子喝了灑了,你爹叫我來的,你讓我喝的,索性就不怕你爹一回,不光是你家的下水道,連你也捎帶疏通了。你和你爹愛咋就咋吧。
激情過后,她醉眼迷離,偎著我說,你娶我不?
我一驚,給古銅色兒的孩子當?shù)??這事我還真沒敢想過。我開始梳理我的記憶:她家的下水道又堵了,她父親給我打完電話,然后就夫妻雙雙去比賽門球了,要到晚上才能回來,小黑孩兒上了幼兒園,只有她一人在家,因為她爸已經(jīng)二線啦,用了我就得有所表示,為了答謝我她,給我做了豐盛的飯菜,還犒勞我喝了五糧液……這好像是個局呀,我好像是入了人家的巷啦?
后來呢,大家經(jīng)常在大街上看到我,領(lǐng)著一個古銅色兒的小孩兒,或幼兒園接送,或休閑、散步。
酒不是好東西呀。他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