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都市與鄉(xiāng)村（外一篇）

都市人內(nèi)心的孤獨與寂寞具有普遍意義，卻缺乏詩意，缺乏清澈流水的舒暢。一切似乎都是按部就班，守時卡分，那么有規(guī)律，規(guī)律得猶如太陽按時升起。這種規(guī)律會讓生命單調(diào)乏味，讓生命失去浪漫的色彩。地鐵、輕軌、無軌電車，周而復始，來來去去，絲毫不會出軌，也輕易不會誤點。地鐵里只能聽見鏗鏗鏘鏘的磨牙聲，根本沒有風景可言，即使駛上了地面，兩邊的風景也早已不成“風景”，成了讓人看見就心煩的都市道具。高樓大廈，鋼筋水泥，成了禁錮心靈的牢房。

都市本來是讓人憧憬與向往的地方，是讓人產(chǎn)生夢想的地方，是讓人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的地方?？墒?，都市又是個讓人厭倦的地方，讓人痛恨的地方，讓人夢想破滅的地方。在都市生活得久了，會有一種焦頭爛額的滄桑感，一種精疲力竭的奔命感，一種心緒不寧的焦慮感。

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會像魚一樣在都市的水里游刃有余，心安理得，也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暫時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或滿足了一己私欲。可是又有誰知道，這極少數(shù)人的內(nèi)心不是傷痕累累呢？！

再粗糙的人也需要詩意，需要柔軟，需要寧靜，需要激情。

生命需要潤滑。

對于一個情感豐富的人來說，對于一個有著鄉(xiāng)村情結(jié)的人來說，鄉(xiāng)村，或許便是對都市最好的潤滑吧！

都市里沒有鄉(xiāng)村，都市里的鄉(xiāng)村都是生長在人們的心里。有陽光的時候，鄉(xiāng)村蟄伏睡覺，夜深人靜的時候，才能聽到鄉(xiāng)村生長拔節(jié)的聲音。

一切仿佛都是在夢中。奔波在都市的人，鄉(xiāng)村只能活在夢中，夢醒以后，再也找不到那個詩意的鄉(xiāng)村了。為了尋找，都市人都有這樣的夢想：一座房子，一個院子，一塊地，然后在地里種花種菜，搭個葡萄架子，讓綠蔭擎天，讓瓜菜飄香，然后讀書寫作，下棋聊天，聽音樂喝老酒，望云卷云舒……身在都市，魂在鄉(xiāng)村。然而，在這夢中的鄉(xiāng)村，雖然繁華，卻是兩眼空洞。

雖然精神仍然飄忽在半空，但很多人還是在拼命掙錢，想把夢想變成現(xiàn)實，想過那種愜意舒適的田園般的人生，想在燈紅酒綠之后享受一番鄉(xiāng)村的愛撫?？墒怯忠幌?，不對，太難了，這是只有富翁才能有的生活啊！于是頓悟，或者說自我安慰，本人少小之時過的不就是這種富翁的生活嗎？雖說兩種田園不可同日而語，不在一個質(zhì)量層次上，可是記憶中的鄉(xiāng)村總不能忘懷。那里有鳥語花香，也有雞鳴狗吠，更有柔情和溫暖，像情人的手，輕輕撫過你的靈魂。

都市人孤獨，便養(yǎng)小動物。小動物成了鄉(xiāng)村的寄托。

與動物為伴，像找到了一個朋友，一個無需防范的朋友，也找到了一種快樂的寄托。

那個端午節(jié)，我去外地玩。當?shù)赜袀€大水庫，順便一游。水邊有許多人賣小金魚、小烏龜以及樹樁盆景之類。于是，我花了二十元買了兩只小烏龜。賣主告訴我，給小烏龜喂些小蝦米，不能喂多，烏龜是水陸兩棲動物，塑料盆里的水無需太多。這一對既幸福又痛苦的小動物隨我回了家。說它們幸福，它們小小年紀便住進了京城，品嘗了都市的堂皇。說它們痛苦，它們離開了山清水秀的家鄉(xiāng)，再也回不到鄉(xiāng)村的懷抱了。當然，這是我的臆想。但它們確實給我寂寞的生活帶來了許多快樂。

農(nóng)村人養(yǎng)動物，養(yǎng)豬牛羊，養(yǎng)雞鴨鵝，不是為了干活就是為了換錢，或者美味一番。城里人養(yǎng)小動物，卻是為了精神上的把玩。狗貓魚龜之類，那叫寵物。寵物過著比人還好的生活，享受著富貴“人生”。有的人把寵物當孩子養(yǎng)，有的人把寵物當父母養(yǎng)。寵物吃的是專門糧食，比人吃的還貴；住著高樓大廈，有溫暖的窩，還有專門拉屎拉尿的衛(wèi)生間。在以人為本的社會，這些寵物充分享受了“以獸為本”的生活，享受著甚至比人更高的待遇。吃穿不愁，醫(yī)療也有保障。此外，這些寵物還能充分享受到人性的關(guān)懷和尊嚴：能聽到主人隱秘的私語，能在主人的懷里得到百般愛撫。可以說，這些寵物享盡了人間的榮華富貴，這是在“獸間”無法奢求的。但是，這一切又怎能不說是都市人內(nèi)心的孤獨呢？離開了土地，孤獨便生長了。孤獨不需要土壤，卻專門生長在水泥鋼筋間虛無縹緲的半空中。

對于小烏龜，只是我的一廂情愿而已。其實，小烏龜并不舒心，或許它們離開了家鄉(xiāng)，也和我們一樣具有濃郁的鄉(xiāng)村情結(jié)，感受到了都市的孤獨和寂寞。或許，它們厭倦了那個魚缸的小天地，最終郁郁寡歡。眼看著它們就要絕命而去，在一個雨夜，我將它們放生樓后的通惠河，還它們自由?；蛟S，在那個已經(jīng)被污染的河里，它們還能找到家鄉(xiāng)的感覺。

從此，我再也沒有養(yǎng)過小烏龜之類的動物。所幸的是，在時間面前，都市人最終能找到心靈的大地，高樓大廈間，穿行而過的便是山水田園，像都市的道路一樣，都能接通鄉(xiāng)村的毛細血管……

在生長孤獨的地方，我穿行在都市與鄉(xiāng)村，像是穿越在夢想與現(xiàn)實之間。我不停地行走，漫步、徘徊、流連，只有這樣，似乎才能讓心臟安靜下來。只是，很累。但，畢竟有了生命的通道。

鄉(xiāng)村的疼痛

2009年10月的一天，一輩子生活在農(nóng)村的奶奶以94歲高齡去世。接到電話時，我正在家門口的通惠河邊傻傻地望水，一時怔住，真的傻了。翌日，我便趕往鄉(xiāng)下。自五六歲隨父母離開家鄉(xiāng)以后，我曾經(jīng)回過鄉(xiāng)下幾趟，但記憶還是停留在改革開放之初?，F(xiàn)在，我踏入淮北平原的這個村子，才真切地意識到，我認識的許多老人早已悄無聲息地過世了，而許多陌生的孩子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這個世界。青壯年男女都去城里謀生了，所以，我基本上沒有見到什么熟人。這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村莊。那些站立在我面前的同輩人，也大都面目模糊，似是而非。不禁感嘆，歲月讓人一天天地走樣脫形。

話語中，我問到住在村西頭的三老爺，那個慈眉善目的老頭。

他們告訴我：死了多少年了！

心下凄然。

說實話，三老爺活在我心中的理由，更多的是因為西瓜。他那一年種的西瓜，一直鮮活生動地生長在我的記憶里。隨著年歲的增加，他的那些西瓜愈來愈沉，讓我?guī)缀醭惺懿黄稹?/p>

那年夏天，我的家鄉(xiāng)持續(xù)干旱，天像一個烙餅的大鏊子倒扣著，烤得人畜無處躲藏。狗拖著長舌趴在樹陰下，連叫的力氣都沒有，只剩下喘氣的勁。土地裂了口，莊稼被曬得蔫頭耷腦，田野似乎冒了煙。柏油馬路曬化了，那些柏油會把行人的鞋粘掉，偶爾一輛汽車跑過，撕扯路面的聲音讓人聽了心里像塞了一把麥芒。

太陽當頭，村民都躲著太陽不下地。不是怕熱，鄉(xiāng)下人從來都不怕熱，而是有水也不敢澆莊稼，怕把莊稼燙死。只等太陽落下，或是太陽還沒有出來時，才忙著上地去搶水。那是最忙的一個夏季，鄉(xiāng)親們將護村河中殘存的水，一擔擔挑去澆莊稼。

三老爺挑著兩只木桶，每天都給自留地里的西瓜澆水。他無兒無女，和老伴住在村西頭的兩間土坯房里。我們格外關(guān)注他，是因為其他人家的地里都栽了姜、蔥、豆角、茄子、辣椒等等，唯獨他家栽的是西瓜。

晚霞滿天之時，三老爺獨自挑著一副鐵箍的木桶，慢慢地挑水，然后慢慢地澆水。那個暑假，住在鄉(xiāng)下的我?guī)缀跆焯炜吹剿菢樱@幾乎成了經(jīng)典動作。夜幕降臨，我還能影影綽綽地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三老爺出大力、流大汗，天天伺候那些西瓜，似乎比對自己的老婆還上心。西瓜慢慢地長大了，三老爺就在地邊搭一個瓜棚，晚上住進去看瓜。他將馬燈掛在棚檐上，引得蛾子四下歡飛。說實話，自從三老爺?shù)牡仡^搭起了瓜棚，在我們的心里便充滿了神秘和誘惑，目光會時不時往那里瞟。眼看著西瓜快要成熟了，三老d44956d4468424e6486317e68a1164d43d17741250d76684cdaeb7a8e93fd8ae爺幾乎白天黑夜都在瓜棚里，寸步不離，三頓飯都是老伴送到瓜棚。

一天深夜，我被一個巨大的哭聲驚醒了，嚇了一跳。仔細辨別，發(fā)現(xiàn)那是三老爺在哭。那凄慘的哭聲就出自他的喉嚨，絕望、悠長、渾濁、嘶啞，像一頭老牛發(fā)出的壓抑許久的聲音連續(xù)不斷地響著。

三老爺是怎么了？

一個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一個男人，在萬籟俱寂的深夜，發(fā)出了那么巨大的、幾近絕望的哀鳴，實在是驚天動地，震動了整個莊子。那聲音像一塊碎玻璃碴子，無聲地刺進了我的骨頭里。說實話，直到現(xiàn)在，幾十年過去了，那聲音還一直深深埋在我的記憶里，時不時會浮現(xiàn)出來。那是我對生活艱辛、對人生絕望的最初的感受。我曾經(jīng)想忘記，卻忘記不了。我知道有些人和事是難以忘記的。

清晨，我去了三老爺?shù)墓系?，竟是遍地狼藉，殘紅的西瓜瓤和綠瑩瑩的瓜皮撒了一地。三老爺正把一個大篩子放在地上，然后搬起一個大西瓜，在瓜蒂處輕輕一按，便爛了一個拳頭般大的洞，一倒，只聽嘩啦一聲，西瓜瓤全部變成了水，猛地沖下來，篩子里只剩下黑黑的瓜籽了。已經(jīng)哭累了的三老爺滿臉陰沉，一聲不吭，慢慢地收拾著瓜籽。一百多天的辛苦和汗水，只換來了這些西瓜籽，那是何等的絕望??！我的心情很難受，默默地幫著三老爺端著篩子，收拾西瓜。做著眼前的一切，他對我似乎還有點歉意的笑容，因為沒有一個西瓜可以吃了。在我看來，那笑比哭難看多了。

鄉(xiāng)村里幾乎沒有秘密可言，茶余飯后，我很快就知道了真相。有一天，三老爺趕集時碰到鄉(xiāng)里的一個干部。那干部告訴他，外地有個經(jīng)驗，西瓜快成熟時，在瓜蒂處打上糖精水，西瓜就會很甜。鄉(xiāng)里的干部言之鑿鑿，三老爺信以為真?；丶液?，他果真就給西瓜打上了糖精水。那些西瓜在打了糖精水以后，外表并沒有什么變化，誰知道里面已經(jīng)爛了呢？

三老爺成了方圓幾十里老少爺們茶余飯后談?wù)摰男α?，甚至還有人編成了順口溜：“三老爺搞革新，種的西瓜打糖精，糖精水真正甜，一地西瓜全爛完。”后來，順口溜就變成了童謠，被孩子們傳唱了很長時間。

西瓜事件對三老爺是個沉重的打擊，那可能是他一生中最灰暗的時光了?，F(xiàn)在想想，他要承擔多么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還要承受多么巨大的精神重負呀！

痛惜之余，鄉(xiāng)人曾為三老爺分析原因：如果他不輕信道聽途說，如果那個鄉(xiāng)里的干部不信口開河，如果有科技人員指導……悲劇或許就可避免。然而，三老爺畢竟只是一個沒啥文化的農(nóng)民，又處在那樣一個落后的特殊年代，何忍責怪他太多？

自此，我對西瓜有了特殊的感覺，知道一個西瓜長成的不易。有一年，西瓜賣得太便宜了，我知道瓜賤傷農(nóng)。那個夏天，我?guī)缀醺魩滋炀蜁脗€蛇皮袋去買西瓜。來了朋友不給喝茶，只讓他吃西瓜。在我心里，那些西瓜就像是三老爺種的一樣。

不少畫家喜歡畫一塊石頭、幾株瘦竹，然后龍飛鳳舞題上鄭板橋的詩：“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guān)情?！逼鋺戅r(nóng)情懷讓人贊嘆?！皯戅r(nóng)詩人”李紳“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詩句，更成為后代憫農(nóng)的樣板。然而，這千古絕唱只屬于布衣時的李紳，他為官后據(jù)說就變了顏色，“漸次豪奢”，一餐耗費多達幾百貫甚至上千貫，尤喜雞舌，每餐一盤，需活雞三百只，院后宰殺的雞堆積如山。

三老爺早已作古，他的模樣我已記不清楚了。但是三老爺挑著水桶的樣子，給西瓜澆水的身影，他對我的歉然一笑，那只剩下瓜籽的西瓜，我卻時常會憶起，尤其是他夜深人靜之時驚天動地的哭聲，更是讓我無法忘記。

我想，不忘，不忘記，這不僅是一種善、一種品質(zhì)，更是一種動力、一種責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