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菊潭吟草》,對孟秋詩作最深印象,也是詩作第一特點:深深情思。
梁任公在《情圣杜甫》一文中寫道:“中國文學(xué)界篤情圣手,沒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毙南瞪缍I,熱愛生活,珍惜親情,眷戀山水,憫憐蒼生,是老杜不朽詩魂的真諦,也是千古以還一切有良知,有愛心,有責(zé)任感之詩人的遵循之道。孟秋之詩作,亦是詩因情出,情為詩魂。言其情,大體有親友之情、生活之情、山水之情等等,其中以親友之情為要。
《菊潭吟草》敘述親友之情詩約達三分之一。孟秋寫此類詩有個特點,先鋪述,娓娓道來,最后一兩句則寄予無窮之情思。誠如老杜《月夜》詩的最后兩句:“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最為情篤。
寫雙親之情者纏綿:“長懷人子愧,掩卷怨風(fēng)塵”(憶母)——大凡親人之間,既有樂事、喜事,又有痛事、憾事。然痛事、憾事,往往刻骨銘心,最堪回憶,“愧”“怨”兩字,一瀉痛、憾,更見真情。“天公忽灑三更雨,著意滂沱助淚垂”(哭父)——天雨忽滂沱而至,頓添蒼涼之感,助孝子淚雨暗垂,倍生斷腸之痛,“忽”“助”兩者交匯,情又何堪。
敘兄弟之情者豁達:兄弟各分南北,況在非常歲月,懷念詩可以寫得纏綿、傷感,以至哭哭啼啼。然而孟秋在《月夜懷舍弟赴閩北》寫道:“千里嬋娟同慰藉,何須杯酒破愁城?!庇脰|坡《水調(diào)歌頭》詞意,嬋娟千里與共已經(jīng)足慰,何必長嘆別離而以酒澆愁。東坡豁達,孟秋亦然,兄弟手足相連,千古一理,情意相關(guān),千里一牽。
論妻、子之情者幸福:寫夫妻之情的《為內(nèi)子題<墨牡丹圖>》:“洛陽多少春消息,都付深濃淺淡中。”雅齋雙棲,妻畫夫題,其樂可知。寫父子之情的《攜兒登山海關(guān)澄海樓》:“好與兒曹開眼界,雄襟豁達是前程?!痹谏胶jP(guān)澄海樓上發(fā)出如此感慨,可謂是情由景生,情景交融,真情實景,借景抒情。寫祖孫之情的《辛卯除夕偶成》:“最是燈窗縈笑語,扶床孫女試春衣。”祖父慈祥,孫女可愛,焉得不頓添情趣。
言朋友之情者真誠:“又是吟中別,今宵獨倚樓”(晉江贈友)——在晉江召開省詩詞學(xué)會代表大會,老友相逢,頗為歡欣,刻燭射雕,十分洽意。過晚人皆去矣,熱鬧的會議惟剩一人,孤旅之情,一“獨”字更凸顯對吟友的依戀?!斑b念泉南月,淸愁懶舉杯”(客地懷仁山)——睹月思人是常情,然思到一片淸愁而致懶舉杯,此情真可刮目相看。“聚散元無定,開襟惜友生?!保ǔ曷犞颀S主)——參透人生,珍重友情。聽竹齋主余險峰與作者均詩書皆工,他們聯(lián)手之物《書痕心影》又是詩書合璧精品,同事相尊、文人相親、惺惺相惜之情,溢于字里行間?!版奕粨u落意,寄夢與歸魂”(哀同窗方君)——同窗作古,豈能不哀。然哀人不寫自身夢及亡者,而反寫亡友寄夢與歸魂于己,新立意、新手法更添新痛情,不禁“詩埋涕淚痕”矣。孟秋每首贈友、懷友、吊友之作,都因?qū)ο蟛煌?,寫出個性,更顯情之真誠。
縷縷禪味則是孟秋詩作的第二個特點。
禪味,原意是入于禪定時安穩(wěn)寂靜的妙趣。詩有禪味,則是指帶有禪的品格、風(fēng)韻、趣味、哲理的詩。中國幾千年來,眾多詩作頗重“禪”字。詩作不一定寫佛寺、道觀,寫參禪、禮禪才有禪味。陶潛詩:“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李白詩:“露暗煙濃草色新,一翻流水滿溪春??蓱z漁父重來訪,只見桃花不見人。”柳宗元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碧K軾詩:“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比绱说鹊龋瑳]有一句寫禪,卻都是禪味極濃的名作。
王維之詩更甚,禪味雋永、禪境幽遠,被稱為“詩佛”,其“明月松間照,淸泉石上流”是為千古絕唱。孟秋既學(xué)摩詰,焉無禪味?他在《淸游即興》寫道:“昨赴尋山約,今來水上吟。浮沉徒過眼,寂響不關(guān)心。初月窺人淡,微香惠我深。本然堪自在,去住有淸音?!焙罅渚渚涠U味,透露出作者平淡、自在、恥榮寵辱皆過眼云煙、世事由它不與人爭的超然脫俗情懷,端的有王摩詰之遺韻。在《西禪啖荔》寫道:“涼飆穿象隧,旋過鳳凰池。凈地空塵想,紅云釀好詩。自知心是佛,當(dāng)以戒為師。蘭若書窗下,淸音似雨滋”?!蔽鞫U啖荔成為福州詩人經(jīng)久不衰的韻事。全詩僅“紅云”二字似乎與荔枝有關(guān),前兩句是講時間地點,其余皆講參禪,“心是佛”“戒為師”。啖荔是口福,參禪是心福,作者已進入禪境之中了。在《湖山小憩》里寫道:“翠影水中流,梵音天上浮。斜陽依遠渚,靜柳系孤舟。半枕思鄉(xiāng)夢,一襟歸雁秋。蒼崖容我老,相看兩悠悠?!泵锨镄№?,斜陽、靜柳、鄉(xiāng)夢、歸雁,多么安穩(wěn)、寂靜,又是如此悲涼、清澈,易生歸隱之心與逃禪之思。千古詩人,心靈竟如此相通。在《奉陪趙雄方丈過張家界天下第一橋》這樣寫道:“危橋俯地百重淵,風(fēng)過群峰浪起船。回首畫屏虹影外,此生長憶看山緣?!焙蠌埣医缣煜碌谝粯颍乙踩ミ^,云海峰島,確實壯觀。孟秋此詩前兩句將壯麗風(fēng)光簡筆寫足,后兩句筆鋒一轉(zhuǎn),從畫屏虹影中生出了禪機:“長憶看山緣”。緣從何來?抑或西禪寺趙雄方丈作伴,也許是作者自尋禪味吧。
孟秋詩作第三個特點是悠悠詩心。
何謂詩心?作詩之心,詩人之心。有人認為,詩心是某種表情方式,以寫詩的心情生活,才有似模似樣的詩心。杜甫年輕時裘馬輕狂,中晚年顛沛流離,最后是洞庭老病孤舟,然而心靈依舊“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崩畎自娫疲骸跋嗫磧刹粎?,惟有敬亭山。”辛棄疾詞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编嵺圃~道:“我夢揚州,就想到,揚州夢我。”這種詩心是尋覓各自的知音,而知音又在何處?我認為往往在乎山水之間。
《菊潭吟草》中有一批山水詩。山水詩是山水的仙氣靈氣與詩人的才情識見的結(jié)晶。山水的仙氣靈氣客觀存在,因而山水詩的雅俗優(yōu)劣,完全在于詩人的才情識見?!霸娦摹敝?,最重要的是把“我”置于山水之中,才會有獨特發(fā)現(xiàn),寫出美妙詩句。正如他在《吟余剩墨》一文中寫道:“留意于‘有我’之境,著眼于自我,讓自然物成為詩人自我人格精神的寫照?!?/p>
讓我們來品賞幾首吧?!哆^汩羅江》:“兩袖盈香草,孤懷擁翠微。詩魂如解意,攜得美人歸。”誰之袖盈,誰之懷擁,誰之詩魂,誰能攜得香草美人而歸?作者也?!队翁焉健罚骸袄`綣千秋石,逍遙一片心。悄然來問月,誰為撫幽琴。”句句皆出于“我”——我情繾綣如千秋堅石,我心逍遙若一片閑云,是誰悄然來問皓月,又是誰夜半輕撫幽琴而撩動我心?《過東湖》:“篷窗搖夢三千里,蕩盡詩腸是槳聲?!薄獤|湖在武漢,距福州應(yīng)有三千里之遙。篷窗搖誰之夢,槳聲又蕩盡何人詩腸?當(dāng)然是“我”。《雅集遇雨》:“待到晴嵐呈幻景,雨聲原是助吟哦。”踏青遇雨,實屬憾事,然雨中卻陡生興致。杜牧可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孟秋何不惹起詩思,助起吟哦,一首七絕即興生成。這就是“詩心”的獨特審美創(chuàng)造。今年6月,作者在連城詩會時得五律三首,有名家評曰:“雅煉入化,空靈自然”。其《游冠豸山》這樣寫道:“趁興一登攀,環(huán)看點點山。白云馳遠樹,蒼靄逼雄關(guān)。俄起風(fēng)雷激,復(fù)歸煙水閑。詩懷縹渺處,笑對綺霞斑。”——白云遠樹、蒼靄雄關(guān)是實景,風(fēng)雷激蕩、煙水悠閑是心境,由于“有我”,才會產(chǎn)生縹渺的詩懷,笑對斑斕的晚霞。人雖老矣,然坐擁湖山而詩心不老。
然而,有些詩人筆下的山水詩,辭藻固然華麗,也寫出模山范水的精彩之處,讀之也覺其美,但缺少生動、靈動和互動。原因之一是缺乏“詩心”,把“我”置身山水之外來看山水、寫景致。畫家主張畫“真山水”,到真山水中徜徉體驗;詩人主張寫“真山水”,身在山水,情在山水,與山水相親相愛,遂有好詩。是為同理。因而讀孟秋之山水詩,真正感受到“詩心”之重要。正如“情感”有積極向上、消極向下之分,“詩心”亦有多樣,孟秋持明快、恬淡、暢達,讀后有面孟浩然之感。難怪乎,他因推崇王維、孟浩然、韋應(yīng)物、劉長卿等古代詩家。
大凡研究美學(xué)者皆知,美是自由流動的。月圓如盤是美,月缺如鉤亦美;山之雄壯挺拔是美,水之悠悠汩汩亦美;駿馬西風(fēng)塞北是美,杏花春雨江南亦美;玉之豐潤晶瑩是美,石之瘦皺漏透亦美。即使同樣的事物,由于時間、處境不同,作者的心情、目光相異,而產(chǎn)生不同的審美認識與詩意表象。從這點出發(fā),歐孟秋先生主張詩意也是自由流動的,因為詩意本身就是美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正是這種詩意的自由流動,才導(dǎo)致他的詩作沉醉于情思,寄幽于禪味,更是發(fā)端于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