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隆冬,呵氣成冰,早上9點,虞貞像往常一樣登上了101路公交車。她捂著圍巾,眼睛向四下張望著,座位坐滿了,站著的乘客不多,個個表情呆板。
百門金店站,那個瞎子果然上了車,虞貞忍不住向他瞟去,這是她第9次同時同地遇上他。
瞎子很年輕,黑色墨鏡下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一上車他的鼻子就微微抽動著,像在尋找什么。
車開動了,瞎子搗著拐杖向虞貞慢慢走來,身子斜偎著她,神情陶醉。虞貞難為情地扭過了身,瞎子也跟了過去。車上人并不多,瞎子卻硬擠到虞貞身邊,那副色情的嘴臉讓在座的人側(cè)目。
有個青年給瞎子讓了座位,可是瞎子卻搖搖頭:“謝謝,我喜歡站著?!彼^續(xù)站在虞貞身邊,不愿離去。
瞎子也是男人,瞎子也好色。在滿車人竊笑時,虞貞卻感覺瞎子黑色的墨鏡像看不見底的深淵,讓人不由自主想深陷其中。
兩人的手都搭在公交車高高的扶手上,虞貞白玉般的手腕上刺眼的“Y”字刺青格外引人注目。她端詳著瞎子的手,纖細修長,像女人的手、藝術(shù)家的手,如果這人不是瞎子,他應(yīng)該相當(dāng)優(yōu)秀,會有許多女人喜歡他。
想到這里,虞貞嘆了口氣。
車突然剎車停住,乘客們的身體都情不自禁地向前傾,瞎子一松手,抓到了虞貞高舉的手腕上,虞貞手被拽空了,哎呀一聲,摔倒在地。
半小時后,虞貞和瞎子坐到了咖啡館,是瞎子提出的,要向她道歉。虞貞答應(yīng)了,面對一個殘疾人,人的心總是軟的,何況他還長得不錯。
虞貞這才知道瞎子叫項若河,是本市殘疾人藝術(shù)團的琴師,這樣的男人應(yīng)該不是色鬼。不過男人沒有不好色的,只有色得優(yōu)雅和粗俗之分。項若河是悶騷型的。
“我聽到你的嘆息了,你是個有心事、有故事的女人?!表椚艉诱f。
“那么您呢?為什么每回上車總能尋找到我身邊來?”虞貞轉(zhuǎn)過話題,臉微微有些紅。
“因為你身上有種特別的味道,像我已故女友的,一種檀木香味,您去過云南嗎?”瞎子說得很認真。
虞貞想笑,項若河的悶騷要變成明騷了,他在勾引她,用老掉牙的手段,如果他不是瞎子,輪不到她這樣的女人被勾引。
“可惜你們的聲音一點也不像,我女友聲音很美,唱女中音的。”項若河開始講故事,聲音動情而纏綿,很煽情。
項若河的女友是景頗族,他們是南方音樂學(xué)院的同學(xué),她脖子上一直掛著祖母求來避邪的檀香珠鏈,就算洗澡也不會解下。這種香味很少見,并不是普通上市的檀木香,也正是這種香味吸引了項若河對虞貞的注意。他們很相愛,可惜女友卻在臨畢業(yè)時出了意外,身受重傷,后來不知所蹤。
項若河的聲音充滿了對女友的思念,虞貞有些感動,對他的好感不斷上升。
“你難道不知道嗎?現(xiàn)在景頗族有很多做生意的,所以你說的避邪珠鏈隨處可買?!?/p>
項若河借用咖啡店的鋼琴,彈了起來,說是送給虞貞初次見面的禮物。
黑白生硬的鍵盤在項若河靈巧的雙手下,變成了跳動的音符《愛的記憶》,他的音樂是有生命力的,是有故事有感情的。
虞貞回到單身公寓時,天已經(jīng)有點黑了,虞貞取下了頭巾,光滑的玻璃里映出了她的臉,虞貞趕緊扭過身體,那是張扭曲變形的臉,臉上是永遠也抹不掉的惡瘡,那是大火留下的痕跡。
虞貞家里沒有煤氣罐,沒有打火機,沒有任何與火有關(guān)的東西,她用電飯煲泡了一碗方便面,打開了電視。
電視里,是熊熊燃燒的火,是四處奔逃的人,虞貞筷子上的方便面抖到了碗邊。
項若河說對了,虞貞是個有心事、有故事的女人。
虞貞睡不著,她想項若河,是愛情的那種想,麻麻的、酸酸的,實在睡不著,她爬了起來,翻出了一張女人的照片,左看右看,沒來由地笑了起來,接著,眼睛潮了。
第二天的9點,在101路公交車上,虞貞和項若河又見面了,看著項若河熟悉的身影上車,她沒有吭氣,只是溫柔地看著他笑,項若河靈敏的鼻子又立刻尋找到了她的所在,虞貞給他讓了座,說:“你應(yīng)該讓人照顧,照顧你的人會有幸福感?!?/p>
項若河沒有拒絕,他坐在座位上也溫柔地笑,黑色墨鏡下春光明媚,溫暖了外面素白的寒冬,他在心里說:“你應(yīng)該讓人愛,愛你的人也會有幸福感。”
半小時后,他們又坐在了咖啡館,是虞貞提出的,她說看到項若河就想到了一個故人,他們很相像。
侍應(yīng)生看到虞貞拉下圍巾的臉,驚叫了一聲,差點把托盤扔掉。
虞貞嘆了口氣:“我很丑,把服務(wù)生都嚇壞了?!?/p>
“不,你很美,起碼我這樣感覺?!彼难劬θ绻皇窍沟模@時應(yīng)該是含情脈脈的。
品著咖啡,虞貞開始講她的故事:
虞貞22歲時,為了男友,勾搭上了風(fēng)流的校長,然而校長是有老婆的,他們幽會時,憤怒的校長妻子點燃了房間……
那場大火,讓校長夫妻成了死命鴛鴦,而她,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卻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
虞貞永遠忘不掉出現(xiàn)在火災(zāi)現(xiàn)場的另一個身影——她的男友曲靖,是他救了她,而他自己卻身受重傷,因為這場大火,虞貞的臉毀容了,嗓子也變了音。
項若河緊張地轉(zhuǎn)動著咖啡杯,說:“那么,曲靖后來怎樣了?”
“我在醫(yī)院住了很久,后來聽說他被火灼傷了眼睛,瞎了……”虞貞突然停住了話頭,定定地看著對面緊張的項若河。
“跟我一樣,瞎了嗎?很巧,我也是因為火災(zāi)致瞎的,致瞎后我做了整容,很成功的整容手術(shù),為了方便,我還改了名字……好了,我們不要再回憶從前的痛苦好嗎?現(xiàn)在要面對的是美好的未來?!?/p>
項若河舉起咖啡杯,虞貞也舉了起來。
半年后,在項若河和虞貞結(jié)婚的前一天,虞貞像所有待嫁的新娘一樣,按捺不住喜悅和激動。
虞貞很開心項若河是瞎子,因為他看不到她恐怖的面容,她可以像所有正常女人一樣撒嬌、使壞,讓濃濃的愛意通過空氣、通過肌膚、通過聲音來傳遞。
虞貞又拿出那張女人的照片端詳,上面的女人美麗如盛開的玫瑰,這是她6年前的樣子,可誰能想象得到6年后她的模樣是多么恐怖呢?那是和虞貞—樣被火灼燒得面目全非的臉。
虞貞對著照片說:瑛姐,曲靖很好,不過他現(xiàn)在叫項若河了,我會讓他幸福一生的,你九泉下放心吧。
瑛姐是虞貞的朋友,在一個毀容者俱樂部里,她們相識了,一起開了家精品店。
虞貞和瑛姐無話不談,但虞貞隱隱感到瑛姐是有心事瞞著她的,她經(jīng)常去殘疾人藝術(shù)團看排練、看演出,看完回來常淚流滿面,她的魂留到了那里。直到上一年夏天,瑛姐查出了癌癥晚期,才告訴了虞貞真相:藝術(shù)團有她的男友,他已經(jīng)瞎了,瑛姐背叛過他,又毀了容,她沒有勇氣去看他,只能這樣默默地在遠處望著他。
虞貞講給項若河的故事其實是瑛姐的故事,而她自己,早在11歲時就因火災(zāi)毀容了。
虞貞接受了瑛姐的懇求,瑛姐去世后,戴上她那串特有香味的項鏈,冒充她,守在男友每天必經(jīng)的101路公交車,去延續(xù)她的愛。
虞貞這一生沒有被男人愛過,因為她的丑陋,是項若河第一次在她心里燃起了愛的火苗。
第二次從咖啡館回來,項若河就和她約定不再講過去的事情,全心面對未來,虞貞知道:項若河已經(jīng)把她當(dāng)成了瑛姐,她說給他聽的“故事”,她身上的香味,還有她手腕上的“Y”疤痕,都向項若河明示:他的女友回來了。
那個疤痕是假的,是她冒充瑛姐做的假的,項若河是瞎子,一定觸覺和嗅覺靈敏,那天剎車時,是她故意讓項若河觸摸到了她的手腕,所以他才會那么殷勤地請她喝咖啡,以后只要借口做了手術(shù),就可以讓“Y”消失了。
項若河放下電話,電話那頭是個幸福滿足的小女人,她最后一句是“我愛你,老公”。
聲音真美,雖然有點沙啞,但項若河聽來仿佛天籟之音。
項若河盤點好明天結(jié)婚的細節(jié),熟練地摸索到新房的鋼琴旁,開始彈奏那曲《愛的記憶》,他熟練得幾乎忘掉了曲譜,完全隨著感覺而彈奏。
誰能想到,兩年前,項若河對這首曲子還相當(dāng)生澀呢?
項若河能有今天的技術(shù)不能忘記他的師兄,和他親如兄弟、同吃同住、同一藝術(shù)團的師兄。
明天是自己大喜的日子,可惜師兄不能看到了,因為他車禍去世了,師兄的名字虞貞很熟悉:曲靖。
是師兄最早從101路公交車聞到了女友特有的香味,又從她經(jīng)常來偷窺飄散的體味中感覺到了她的到來,可是那句“回來吧,我的愛”,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他就出了車禍。臨死前,他囑托了項若河,給了他從云南弄來的相同味道的檀香,讓他去101路公交車上尋找。他說:小瑛是個好女人,值得男人去愛,你和她會幸福的。
其實,曲靖也是有愧的,那一年的幽會是他向校長的妻子告發(fā)的,才會導(dǎo)致大火,而女友之所以會陪校長上床,完全是因為曲靖打架斗毆,校方要將他開除。
項若河發(fā)現(xiàn),第一次進咖啡廳,他就真的愛上了虞貞,那個他認為的師兄女友。
莊嚴的婚禮進行曲響起,面目猙獰的新娘挽著柱著盲拐的新郎緩緩進場,兩人臉上都掛著甜蜜的笑容。
顧建平/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