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9月5日,一代散文大家、藏書家黃裳在上海去世,享年93歲。下文是他懷念已故著名作家汪曾祺的舊作。
光陰如駛,轉眼已到曾祺九十冥誕之期,也就是說曾祺離開我們也已十多年以往了。老話說,人往風微,換句白話,也就是人走茶涼,令人欣慰的是,曾祺身后頗不寂寞,記得他的頗有人在,紀念活動,不斷如縷。朋友記起,六十多年前,我與曾祺、永玉曾有過年把過從密切的日子,命我回憶前塵,寫點東西。這可是個艱難的任務。我等三人,以黃永玉的記憶性為強,前兩年他寫過一篇《淺識》,斷記頗詳,但不免少(稍)有夸張之處。例如,他將我說成一家輪船公司的高等職員,慷慨好客,儼然如春申君似的角色,這就多少離開了真實。
當時我在一家進步報館工作。人皆盡知,靠這一職務養(yǎng)家糊口,是不可能的,許多人就不能不謀兼職維持生活。當時有一句笑話,稱之為“自費革命”。我是由父輩的照顧,在中興輪船公司中當了一名“秘書”,業(yè)務清閑,只是收發(fā)公司來往函件,寫個摘由的公文函套,此外也兼管商務電報的譯轉,同事都是父輩人,對我十分寬容,有些事就代我做了。當時上午上班,除了看大小報紙外,就是抽空寫千把字的“舊戲新談”,午飯后踱步到不遠的報社發(fā)稿。就在這種寬松的工作條件下,才能一見曾祺、永玉站在面前,就能交待一聲,站起來就走。這種做派,就被誤會為高級職員風度了。
離開辦公樓就是找地方吃喝、消遣。也不像永玉說的那么豪縱,最高級的去處只能數(shù)霞飛路上的“DD’S”了,店里有“吃角子老虎”的設備,每次也總要喂它幾文。偶然得彩,一下子吐出一大堆角子,必興高采烈地喂還它不可??Х瑞^的奶油蛋糕是有名的,一坐下來就是許久,雜以笑謔,臧否人物,論天下事,兼及文壇,說了些什么,正如隨風飄散的“珠玉”,無從收拾了。
吃館子是常事,但并不大吃大喝。記得常去的是三馬路上的“四川味”,那是我經(jīng)常宴客之處。小店里的大曲和棒子雞是曾祺的恩物。照例也是酒酣耳熱,狂言驚座?!八拇ㄎ丁庇幸粋€好處,離古書鋪甚近,出酒館,就踏入來青閣。我至今還對曾祺陪我逛書店充滿了感激之情,他其實并不喜歡線裝書,曾祺晚年寫過一篇談廉價書的文章,極力推崇一折八扣書,我看得出,那是發(fā)泄陪我走書坊,看“善本”的無聊、厭煩之反感。當時我初入買舊書之門,對“善本”只能有看的資格。所買多是殘本書,曾祺在文字中明言說過我喜歡買殘明本云云。言外之意,我是明白的。
選書既畢,兩人醉醺醺地提了一撂舊書,乘三輪車(當時出差汽車是只供“高等華人”所用的),趕往霞飛坊巴金家去談天。那撂舊書不敢提進二樓客廳,只能放在門口外面。
巴金和沈從文是好朋友。兩人曾經(jīng)因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有過長信來往爭論。我是同意巴公文無定法,信筆所之的寫作態(tài)度,同時也不喜讀文學批評文字的。因此至今也說不清沈巴爭論焦點所在。曾祺則是沈公的得意傳人,因此在巴金客廳里,曾祺只是默坐旁聽,持謹慎態(tài)度。對巴金不失對前輩的尊敬,這是我的理解。
曾祺的第一本小說集《邂逅集》,是在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里面世的,我想這可能是蕭珊推薦的。他們是西南聯(lián)大的同學。可是論關系的密切,遠不及穆旦。
巴金在福建有幾位朋友,因此常能得到閩中土宜的饋贈,如印泥、武夷的鐵觀音與茶具等,印泥轉送給我,一直用于藏書鈐記,確是名物。武夷山茶及茶具就給蕭珊以初試身手的好機會。記得那是一次開明書店宴客,席散后一群人趕到霞飛坊品茗。在座的都有誰記不清了,靳以肯定有份。蕭珊當眾表演洗盞、生火、注水,將裝了幾乎全滿鐵觀音的茶壺放在火上,然后在排列一圈的小小茶杯中依次三次溫杯,最后才是品茶。費了多少工夫才得到口的烏龍茶確非凡品,茗苦回甘,一盞已足。曾祺是記得此番茶事的,曾有文記之。
值得記下的是若干年后,當曾祺和我在丁酉之役的泥潭里初步掙扎出來,蕭珊在武康路宅備酒招待我們兩人,那次曾祺是隨趙老板(燕俠)的班子來滬的,曾祺面對佳釀,興致全無,草草舉杯,隨即興辭,回憶當年哄飲鐵觀音之盛,真的是不可再得了。
至于曾祺的“聽水齋”,我沒有一點印象,致遠中學卻曾訪問過一次。記得仿佛是一間臨時搭建的鉛皮頂屋子,下雨時可以聽到叮咚雨聲的,也許這就是“聽水齋”了,房內(nèi)有鐵床兩只,床底鐵條下陷,難怪永玉借宿時有小兒陷入窩內(nèi)之感。一桌一燈,就是曾祺起坐之處。那時彼此雖常見面,但他喜歡弄筆,常有信來,天空海闊,無所不談。蠅頭小楷,頗以書法自喜。所談以京劇界動靜為多。一則我正在寫有著舊戲的連載,同時也說明他的興趣所在。這與他以京劇院編劇終不無香火因緣。談角色,以“言(慧珠)、童(芷齡)、李(玉茹)”為多。曾祺能擫笛,惜無條件一展笛風??Х瑞^恐非合適吹笛子的場合罷?
曾祺已有一部“全集”出版,聽說還將有新的“全集”問世,可惜“全集”所收無“書信”。曾祺離滬赴北平,途中及抵平后曾有許多長信給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曾以數(shù)通付某刊物,都是絕妙的好散文。記得未刊一箋中說起,我曾“警告”他不可沉湎于老北京的悠悠長日,聽鴿哨而入迷,消磨“英雄志趣”,他的回信十分有趣,歷經(jīng)離亂,此箋已不復存,是可惜的。此后的箋札浸疏,倒是永玉通信中時常提起曾祺消息。李輝在現(xiàn)存永玉給我的信里涉及曾祺的零碎消息中,可以體會到他倆之間交往的變化,使我為之擔心。常恐滬上一年交游之盛為不堪回首的記憶,是無端的杞憂么,不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