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堂致震鈞七札

二零一二年五六月間，羅懷祖先生告我，新與五十年前舊同窗張俊秀女史邂逅重逢，驩然道故，乃贈以所印雪堂先生絕筆篆書壽字圖。女史夫君唐乃昌先生為震鈞先生公子唐志遜先生之子，見而驚知兩家世交，以語懷祖先生，并云其家藏雪堂致震鈞六通信札，愿檢出寄示。其后懷祖先生聊發(fā)少年狂，駕車南游，六月下旬歸來，不慎感染微恙，七月上旬始與相見，得影本即以示我。其信裝裱成冊者九張，第六通散葉一張，第七通則在友朋書札合冊中，均壬子乙卯丙辰三年在日本京都所作，時震鈞在上海。專冊唐志遜先生題籖云羅叔言先生書札。乃昌先生為北京西城師范學校數(shù)學教師，好文學書法，退休后整理祖父遺著。

其一(專冊原序第一)壬子六月初六日(一九一二年七月十九日)

在延先生有道：都中判袂，尚未逾年，滄桑遽至，此情何堪。舍親來言，

先生戢影滬濱，

琴書無恙，至慰至慰。弟去冬避地，匆匆半年，山川信美，而客子無家，大難方興，尚無涯畔，想

先生有此同慨也。

大著《天咫近聞》久購不能得，

行篚中如攜有此書，尚求

賜贈一部。謹奉《李義山集》、《王無功詩》各一部，用備

法鑒，祈

賜撿存。他著作尚有印行者，亦求見惠，尤感。專此，敬問

道履。南中苦熱，惟

珍重不備 弟羅振玉再拜初六日

案：雪堂辛亥十月東渡，匆匆半年則在壬子四五六月，據(jù)次信自注七月則當在六月，其時已是公歷七月矣。舍親即后信舍弟，雪堂弟振常?！独盍x山集》、《王無功詩》，雪堂辛亥前夕所刻書。

其二(專冊原序第二)壬子七月十四日(一九一二年八月二十六日)

元素先生有道：頃奉

賜章，快如奉

教。知

先生以刊布書籍為己任，

蠱業(yè)洪愿，至佩至佩。弟以為滄桑變后，一姓之興亡尚為前史所有，而三千年之人倫與文物掃地將盡則為振古所無，所冀今日僅存之遺獻，于冱寒之時下一粒之種子，弟雖不肖，竊愿執(zhí)鞭從

諸君子之后矣。

先生熟精掌固，盍就近十年問朝野遺聞——記述，以昭信史而備考鏡，此今日至要之圖也。若一時不便刊布，亦可多寫副本，以待他年。

先生其有意乎。

尊著恨不得先睹，企盼何似。異日有便，當將已刊拙著攜奉

大教。先此奉復，新秋聞海上有疫氣，諸希

為道珍重。此請

道安，不盡縷縷

七月十四日

弟振玉再拜

宸翰樓(白文橢圓印)其三(友朋書札合冊)癸丑二月二日(一九一三年三月九日)

在延先生有道：去歲奉

賜書并拜

尊刻，感謝無似。比維

道履安隱，定慰遠懷。弟海國閉門，無可稱述，回首宗邦，日深憤懣。大行皇太后崩御，而殷商孫子尚奔走新命，尤堪太息。以前寶沈堪侍郎尚有麥秀之悲，近亦委蛇朝列。國家二百年養(yǎng)士之結局如此，可勝慟哭。茲因家弟子敬返國祭掃，特令晉謁

起居，附呈《敦煌石室遺書》、《二李唱和集》足本、《頤和園詞》各一部，祈

撿存為荷。專此敬中，虔請

道安不賜 弟振玉再拜 二月二日

案：大行皇太后即光緒皇后，遵慈禧皇太后遺命立溥儀為帝，垂簾聽政，徽號隆裕皇太后，辛亥事起主持御前會議宣布大清皇帝退位，癸丑正月十七日(一九一三年二月二十二日)病逝(據(jù)金梁《清后外傳》隆裕太后條引《隆?；侍笫侣浴?，謚孝定景皇后。寶沈堪名熙，其時為袁世凱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府顧問。

其四(專冊原序第五)乙卯(一九一五年)

元素先生有道：到滬不獲拜

教，遠辱

惠書，如親

麈誨，至慰至慰。《齊民要術》得

先生?？?，遂有善本，聞之至快。此書末二卷但有據(jù)他書引用此書者校之，它無善本也。楊惺吾舍人言東福寺有全本，弟曾設法假該寺書目觀之，無有也。此君所言，多不可信。即彼自云有高山寺復寫本，亦子虛烏有之談，不過影寫一葉耳。楚人多詐，雖敬老學者亦不免。中江本任意是非，雖據(jù)宋本校過，仍非從陸氏《群書續(xù)拾》中所載重校不可。不知

尊意謂何。舍弟言 高足欲刻《論衡》，覓嘉靖本不可得，而寒齋有之，若須

取校，當郵寄，校后仍交舍弟為荷。專此奉復，即請

著安 弟羅期振玉再拜 十六日

近來刻書，除《要術》外，尚有幾種，何時可成，刻價幾何，在何處刻之，祈

詳示——。又及。

案：到滬不獲拜教云云，雪堂乙卯二月回國掃墓，并為北上考古之旅，四月初回京都，有《五十日夢痕錄》，在上海但與震鈞酒席上相見?！墩摵狻芳尉副炯春笮潘^嘉靖十四年吳郡蘇獻可通津草堂刊三十卷本。

其五(專冊原序第四)乙卯

元素先生有道：奉到

賜書，敬悉?？坦偶谐蓵咭咽喾N，至以為快。承

假《論衡》通津刊本，茲付郵寄奉。祈

撿入，寫后仍祈交舍弟手寄下。惟《論衡》“累害為污為江河”以下，各本皆脫四百字，通津本亦然，海昌蔣生沐曾得元刊十五卷，摘錄此四百字載入《東湖叢記》卷六，

公此次校刊，宜據(jù)補也。仲任為弟鄉(xiāng)先賢，往欲刊上虞人所著書，以此及魏伯陽《參同契》為首，此書以重價得之楊惺老，魏書至今未得善本，故未付刊。今得

先生?？?，忻佩莫名。弟滄桑以后，萬念都灰，惟刊布古籍之志未衰。前以三千六百余元托法人伯希和將敦煌古卷軸中諸經(jīng)注及佚書之歸巴黎者影照一分，顧以流離奔命之余，旅食且不給，勉將諸佚書印出，即《鳴沙石室佚書》是也。諸經(jīng)則有《周易》及《釋文》、《毛詩》、《札記》、《左傳》、《公羊》、《谷梁》，約二百紙，無力印行，傳寫易誤，且非玻璃板印行不可(紙黑，不能石印)，若照《石室佚書》式，印三百部約須三千元，無此力矣。不知貴居停能有此愿力否。弟嘗謂敦煌諸書若用玻璃板印行，則印百部即歸我國者不啻百部，歸海外者僅一部耳，其可貴千百倍于宋槧元鈔，而世少可語此者。若

先生能勸貴居停成此蠱舉，則藝林之快事，莫大于此，幸

留意為荷。督印之責，弟將勉任之?；蛸F高足任三之二，則弟仍可斥鬻長物，合此浮圖尖也。專此奉復，即請

著安 弟期玉再拜 十四日

案：原冊第五在乙卯，首言欲刊《論衡》事，此應在其后。所言欲再刊敦煌遺書，即《鳴沙石室古籍叢殘》，刊于丁巳。貴高足、貴居停即震鈞舊日弟子與此時東席，其人究為何人，新浪網(wǎng)博客網(wǎng)友飄逸軒主人見示為鄭國勛。案鄭字蕘臣，廣東潮陽人，上海寓居室名隱修堂，潮州故寓名龍溪精舍。丁巳(一九一七年)隱修堂木板刊行《龍溪精舍叢書》，收書五十六種?！睹髑逍≌f研究》一九九五年第三期彭長卿《震鈞李范之論泰州教》云，藏有震鈞《海上嘉月樓勖學遺箋》，是震鈞致門人江都倪澄瀛字蓬仙之書札。案倪澄瀛為倪在田從侄、吳讓之之婿，一生以課徒為樂，有《蠖廬詩詞合存》《再續(xù)揚州竹枝詞劫余稿》。在田清末先后參張之洞、陳寶琛、徐致祥等幕，與震鈞年輩相當。然則高足為倪澄瀛、居停則鄭國勛也?！洱埾釁矔匪諘?jīng)部五、史部十九、子部二十八、集部二、附刊一。與此諸信相關者有：鐵華館仿宋本《新序》、盧文弨?！墩f苑》、通津草堂本附諸家?？薄墩摵狻贰⒏矟u西精舍本《齊民要術》(震鈞倪澄瀛?？?、上虞羅氏印本《修文御覽》殘卷：又有唐晏撰著三種《新語注釋》二卷、《洛陽伽藍記鉤沈》五卷、附刊《兩漢三國學案》(澄瀛跋稱受業(yè))十一卷。其六(專冊原序第三)丙辰(一九一六年)

元素先生有道：奉

手示，敬悉?！秴⑼酢?/p>

尊處有善本，異日并可刊行，甚慰甚慰。敦煌諸經(jīng)殘卷，

尊意刻石，弟亦甚贊成，惟諸經(jīng)字數(shù)雖未悉數(shù)，然至少八萬言(因皆有注)，往弟在吳下刻小楷書，每字五分，今不知何如。若照此計之，須價四千元，而曠日持久，刻成以后，拓墨亦費事，又須裝潢，乃可展覽，故鄙意仍以印玻璃板為廉。此次至法國寫真及寄費已費三千六百余元，以前選其中佚籍印《鳴沙石室佚書》百部，所費亦將二千元。所印雖僅百部，然初但有—孤本耳，今得化身為百，已出望外。今若以三千元印三百部，則視《佚書》加二倍矣，而費僅加三之一。玻璃版印書，愈多愈賤，若印五百部，亦不過四千元耳。方今時局播亂，雖巨憝自斃，恐未必遽能升平，可以從容刊刻假以歲年。區(qū)區(qū)之見，不知

高明以為何如。弟意欲將諸經(jīng)一時印出，而綿力不及，故為乞鄰之舉，若逐漸付印，分期數(shù)年，則弟尚可勉圖之矣。貴高足所刻書目，便乞

寫示，至感至感。專此奉復，即請

著安 弟期玉頓首

初八日

案：巨憝自斃即袁世凱死，時在丙辰六月五日。據(jù)所言《鳴沙石室佚書》與《參同契》事，應在原冊第四信后。

其七(單葉)丙辰

元素先生閣下：前奉一函，未得

答書，為念。貴居停處刻書事如何，現(xiàn)成者幾何，前請其目，未荷

見示，翹盼無似。揚雄《方言》已刻否。弟昨見宋本(即傅厶所藏內(nèi)閣大庫本也)，已將異同校錄，知戴東原先生所校，固至精也。若此書已刊，尚可挖改否；則甚愿將校本寄奉，可據(jù)宋本及戴校參酌之，可成善本矣。又劉向《說苑》，生平未見善本，昨在東友內(nèi)藤博士處見所藏永樂本，恐傳世之本無古于是者，擬借校一過，惟此書多至廿卷，非旦夕可了耳。

尊處是否得此書善本，祈并

示知。日本宮內(nèi)省藏宋本《論衡》，恨無從借校，可憾也。秋爽維

杖履安隱，祈

加餐珍重。即請

著安 弟振玉再拜 廿四日

案：雪堂丙辰致王國維信提及傅增湘藏《方言》事，此信應在此時。又《龍溪精舍叢書》丁巳刊成。

案：震鈞，清咸豐七年丁巳(—八五七年)生，庚申(—九二零年)卒，年六十四。滿族鑲紅旗爪爾佳氏，字在廷(亭、庭)號憫盦，又號涉江道人、漯川居士，自署曼殊震鈞，室名十篆齋。辛亥后改漢姓唐名晏字元素，室名大愚堂、觥雅樓、海上嘉月樓：家鄉(xiāng)綏芬是渤海國率賓府故地，故自署率賓唐晏。祖先隨多爾袞入關居北京，至震鈞已十二世。光緒八年舉人，曾任懷安文昌書院山長、佐安徽巡撫繼昌幕、為工部都水司主政、江蘇江苦都知縣(期未滿辭職)，宣統(tǒng)二年執(zhí)教京師大學堂文科大學，旋入江寧將軍鐵良幕，為江寧八旗學堂總辦。辛亥后居上海，為人編刊古籍。

著有《天咫偶聞》十卷，專記北京岡俗人情故實；己未(一九一九年)著成《渤海國志》三萬言，分紀志表傳四卷，為渤海國研究之創(chuàng)始：此外尚有《經(jīng)映》、《西漢三國學案》、《洛陽伽藍記鉤沉》、《庚子西行紀事》(曾追隨兩宮西狩)、《葉語盦《憫盦髓筆》、《新語注釋》、《國朝書人輯略》、《八旗詩媛小傳》、《香奩集發(fā)微》、《涉江先生文鈔》、《海上嘉月樓詩》、《大愚堂詩》、《觥雅樓詩》、《涉江詞》等。

工篆隸善墨梅蘭竹。曾藏《宋拓定武蘭亭序》卷，為《蘭亭序》《宣示表》殘本《黃庭經(jīng)》三種，鈐在廷珍笈墨王、在廷長物、震鈞審藏宋拓三印。自題簽云十篆齋秘藏宋拓三種、漯川居士審定記，引首自書惟金三品四字，卷尾自跋：余收法帖數(shù)十年，宋拓者頗得數(shù)種，然終以此為冠，三種皆煊赫有名之跡，又配以有名之拓，信尤物也。又《蘭亭序》卷尾跋：右《蘭亭》為北宋拓九字損本，曾與汪容甫所藏本對勘，固即一石，而此拓似尤在前。以首三行較彼清晰，而老之將至等最見筆法也。

楊鐘羲《雪橋詩話除集》卷八第百三十九則云：鄭太夷序在廷詩稿，謂其莽蒼博詭，任心而揚，不為詩學所囿。集中若《讀神異經(jīng)》若《效占風》、《古八變歌》、《飲酒》諸篇，庶n所謂極其至者?！蹲x吳梅村集》云，作賦蘭成鬢已絲，半生家國恨艮誰知。松山哀曲堪千古，多事清涼贊佛詩。在廷瓜爾佳氏，故揚州太守式梁先生英杰子，己丑舉人，嘗攝甘泉縣事。亂后易名唐晏。著述甚伙，以《天咫偶聞》最為精審。

雪堂與震鈞應結識于宣統(tǒng)二年，時震鈞執(zhí)教京師大學堂文科，雪堂則為農(nóng)科監(jiān)督。乙卯雪堂歸國掃墓，于上海曾一晤面?！段迨諌艉垆洝反喝露赵疲号嗬霞s午飲。坐客為楊子勤太守鐘羲、震在廷主政鈞、李君審言群、趙伯藏太守于密。震君曩教授文科大學諸生時蝌目見，今亦隱居滬瀆，忍饑為人校刊書籍以自活。在廷言，光緒間，汾陰后土祠遺址，土人耕地得黃金板，大如簟，上敷朱砂數(shù)寸，再上有古禮器十馀，僅一字，筆畫至簡，為盛伯羲祭酒所得。此言古禮器故事者所未知也。惜在廷不能舉其器名及文字耳。

此七通書札雖寥寥，而頗有關乎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者，更可窺視雪堂之政治學術思想。關于政治態(tài)度，雪堂辛亥后自居為清遺民，其原因曾累次明白自述，此諸信更言之鑿鑿。文立以為雪堂關乎中國現(xiàn)代學術史甚巨，為第一老師，今人多不以為然。且以此諸信所言敦煌遺書之整理流傳諸事實證之，豈尚有疑義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