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文字的魅力不是來自取巧的造句,而是因深沉的張力而與我們共鳴。他的自言自語,包含著對我們共同處境的關(guān)心。這是我們信賴他的根本原因。他的文字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把對生死、聚散的考量,落實到生活的凡庸細節(jié)中,文字變得更加冰冷而溫暖,傷感而悲壯。文章如酒,喝的時候是冷的,一旦進入五臟六腑,一絲暖意就會涌現(xiàn)上來。
隨著年齡一同增加的,除了皺紋、白發(fā)和日漸冗贅的肚皮,就主觀體驗來說,頗為強烈的,便是一種破碎之感了。
這種感覺首先屬于時間,作為時間的依存物而存在。晚上熄燈前,試圖在腦海里回放一遍這一天的流程,是件自尋無趣的事,每每令自己感到挫敗。多數(shù)日子蕪雜散漫,缺頭少尾,東一筆西一劃,整飭是談不上的:一次會議,一個飯局,接待了兩撥來客,編了數(shù)篇稿件,翻了幾份報紙,上下班在路上約摸兩個鐘點;進門,晚餐,電視機前不過是稍坐,檢查孩子作業(yè)也是應(yīng)盡的義務(wù),但窗外剛才還是萬家燈火,怎么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燈火闌珊?
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倘若置換成視覺形象的話,大概仿佛是一塊破布,由許多碎布頭拼接縫綴而成,小時候從老奶奶百寶箱子里看到的那樣,總脫不開寒磣粗陋。完整渾然的意識越來越遠,似乎只屬于從前,或者,屬于某些臆想中的幻影。
不用說,碎布頭是拼不出織錦來的,這就讓人沮喪。因為潛意識里,對生命是有所期許的。然而事實卻常常印證了那句話:“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边@是張愛玲的名句,突兀的對比,美麗而驚駭。因為什么緣故,它變得如此不堪?
為生命下定義,是有些麻煩的事情。但簡單方便的途徑也有,其中一種便是從其物理構(gòu)成上入手。填充生命使之成形的是時間,時間又分解成一個個單元,大的是年,中間的是月,最基本的便是日子。雖然我們被名人不虛擲每一分鐘的格言打動,但那更像是一個比喻。從可以捕捉的便利性上考慮,計量的最小單位應(yīng)該是日子。鐘點不過是分秒的延伸,一個小時的流逝只是瞬間的事情,但日子卻輪廓鮮明豐滿;同時,比較起月和年來,日子也更具體,更微觀,更便于測量描畫,是時間的若干副縹緲面孔中最具象、最質(zhì)感的一種。二十四個小時的遞傳,日升與日落的一次循環(huán),所有的意識、感情、行為、事件,都被納入其中,都棲身于這個亙古如一的空間中,如果借助我們的想象,時間能夠獲得空間的可視性的話。排除疾病、自戕、遭逢不測等導(dǎo)致的早夭,在正常情形下,生命無非是幾萬個日子。這是誰都會說的,小學(xué)生們已經(jīng)在作文里反復(fù)寫過了。
寫到這里,我都能夠想象出某雙眼睛讀到這些句子時嘲諷的笑意。但我不管。一種說法,沒有憑借新名詞概念的包裝,而能夠一再使用,從來不曾被唾棄廢止,自有其道理。一定是把握了至少是貼近了最真實最本質(zhì)的東西,才得以口口相傳。
從一根細小的頭發(fā)中,足以檢測出血型、遺傳基因等生命的密碼,這也證明英國詩人布萊克“在一粒沙上看見世界”的說法,并非只在譬喻的意義上成立。如果說,一個人在世間的數(shù)十年歲月也仿佛是一具軀體,那么一天該是其中的細胞,理應(yīng)體現(xiàn)出這個生命的全部品質(zhì)。從某種意義上講,通過端詳一天中的行止,大致就能描繪出這個生命的整幅地形圖:它的高低緩急,它的寬闊和縱深,它的近觀和遠景。把握了一天,也就意味著把握了一生。
那么不妨來自我檢測一番。
遺憾的是,結(jié)果往往使我們深感郁悶:生存以瑣碎、渺小和萎靡的真實面貌,打破了長久以來盤踞在心頭的自以為是的錯覺。雖然這種錯覺是沒有來由的,但倒也能帶來安慰。直到此時,才終于無可逃遁,獲得了呈現(xiàn),甚至于尖銳而突兀了。
定義這種破碎感是困難的,但如若將其還原為現(xiàn)象,卻并不費力,簡直是舉不勝舉:眼睛已經(jīng)睜開,仍要在床上賴上半個鐘頭才肯起床;終于有充足時間做一件早就計劃做的事情了,卻東摸摸西觸觸,做一些全無意義的動作,有意地延宕;一次乏味透頂?shù)臅h,臺上言不由衷,臺下昏昏欲睡,此刻,為什么不驅(qū)使自己心馳意騁,去某一個藝術(shù)想象或理念思辨的國度,做一次愉快的精神暢游?明知肥皂劇乏味無聊,劫掠寶貴的時光,仍然要看到屏幕上雪花飄起……你看到的,不僅僅是破碎狀態(tài)的諸多表現(xiàn),還有背后的東西。因果鏈條清晰可辨。雖然有些處境身不由己,但在許多可以自己正確決斷的地方,他放棄了,或者選擇了錯誤。單獨抽取一種看似乎說明不了什么,但如果類似的情形每天反復(fù)出現(xiàn)在同一個人的生活中,就有理由為他憂慮了。
破碎,作為一種感覺而言,缺乏像刀具或帶棱角的東西的堅硬銳利,而是浮泛,模糊,不確定,若有若無,仿佛捏起一團絲綿,踩過一堆落葉。它好像是許多種東西,但實際什么都不是。就其本質(zhì)來說,是精力的游移不定,是偏離正常軌道的行走,是資源的隨意耗散,是缺乏中心造成的無序漫溢,是一種“不可承受之輕”。后果是使目標(biāo)模糊,最后竟至于失去目標(biāo),于是生命的曖昧也就不可避免了。此時,它的涵義的明朗確切倒是同喻體本身嚴絲合縫:當(dāng)許多棉絮、落葉樣的碎片在眼前飛舞時,你還能看清楚什么嗎?碎片遮掩了真正的目標(biāo),以至于它所承載的那個人的生活,也不再有什么意義。
可慮之處正是,對于相當(dāng)多的,甚至是絕大多數(shù)的人來說,這已經(jīng)成為常態(tài),一種被認可并且受到接納的生活的樣式。雖然人們偶爾也會抱怨,但從許多人談到時的神情看,和抱怨牙疼感冒一樣,并不當(dāng)真。似乎只能如此,不能是別的樣子。對其中一些人,它更是具有真理的品德,對其置疑反而奇怪,他們會反過來說你是凌空蹈虛,不切實際。
這種感覺和意識,隨著日子的流淌而逐漸積累,有如河床里的淤泥層層加厚。過程漫長和細微,水滴石穿般地侵蝕生命。既然不覺得有什么不合理,對其毒害不甚明了,自然想不到采取什么應(yīng)對措施。結(jié)果便是兩情相悅長相廝守,在一種溫吞混沌中度過了一生。缺乏熱力,沒有光亮,如同即將熄滅的一堆炭火,只散布出一些微弱的余溫。
曾經(jīng)看過一個美國影片,被囚禁大半生的犯人,終于出獄后,反而不知道該拿自由怎么辦了,于是有人自殺,有人設(shè)法再次犯罪,以便重返監(jiān)獄。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被指派、被安排、不存在個人選擇的生活,他們逃避自由。同樣,當(dāng)一個人的生命河流中漂浮了太多的碎片,他也不復(fù)期盼完整,甚至想象不出這樣的生活。
于是生命比曾經(jīng)期望的樣子,比本來有可能成為的樣子,廉價了許多,像論堆售賣的處理蔬菜。在意氣風(fēng)發(fā)的當(dāng)年,誰會想到是這樣?
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出導(dǎo)致碎片化的外在因素。
城市飛快膨脹,原野被步步進逼,退縮到天邊。每天上下班耗費的時間成倍增加。同樣增加的是誘惑,層出不窮的電視頻道,動輒幾十頁厚的報紙,網(wǎng)上天地?zé)o遠弗屆;水漲船高的物質(zhì)欲望,以及隨之而來的不懈追逐。所有這些,都要以分得一部分時間來完成、實現(xiàn),而每天只有固定的二十四個小時。生活內(nèi)容的繁化,通常意味著有限時間被切割得更細密,碎片化更嚴重。外在環(huán)境勢必影響到內(nèi)在心性。
相應(yīng)地,要想凝聚起時間和精力,矢志做一件事情,聚焦于一個目標(biāo),變得困難了。它們意味著要省略許多東西,對許多東西視而不見。菩提樹下坐忘的佛祖,石窟中面壁的達摩,內(nèi)心是完整的,所以才能有那樣大的事功。但他們都屬于過去了。在今天,目眩五色,絲竹亂耳,還有多少人欽慕他們的定力,甘愿效仿他們的行止?以人海之闊大,總能夠找出個別人等,但通常會被當(dāng)成例外,要冒被取笑的代價。因為專注于思考而撞上電線桿的數(shù)學(xué)家,內(nèi)心是完整的,然而在許多人眼中,大可憐憫。在一個炫耀機靈乖巧的氛圍中,誰愿意被視為另類呢?“與世推移,其糟而啜其?”屈子筆下的漁父,似乎提供了一種不錯的生活智慧。
于是,我們面臨了一個悖論:當(dāng)旨在服務(wù)生活的手段和方式迅速增長時,真正意義上的生活卻在急劇萎縮。手段遮蔽了目的,并常常將自身化為目的。僭越隨時發(fā)生。
然而,行使最終選擇權(quán)的畢竟還是內(nèi)心。
想起了那句小時候就耳熟能詳?shù)脑挘和庖蛲ㄟ^內(nèi)因而起作用。是否因為,在價值序列里,在審美取舍上,我們已經(jīng)把票投給了這些碎片代表的生活形態(tài),所以才會有愉快的接納?
碎片許多時候能夠帶來愉悅,像鴉片。它會讓人想到豐富多彩而欣然怡然,會因為變化多端而貌似理想形態(tài)。對此一系列常見的說法叫做“享受生活”“活在當(dāng)下”等等。命名讓人心安理得。語言遮蔽了實在,制造了一次謬誤,讓人在細碎的、醺然的快意中走入危險,忘記了還有完整、沉重、莊嚴、宏大的東西。只有清醒的頭腦才能認清其本質(zhì),小心躲避埋設(shè)在廉價快樂下面的陷阱。然而這樣的頭腦,什么時候都是少數(shù)。
另外,我們非但并不真的反對,甚至有時潛意識中還盼望一些碎片,雖然我們不會承認這點。因為只有它們存在,我們才有理由得過且過,才能夠推脫責(zé)任,才為我們的疏懶和無所作為,提供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這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式的自欺,但我們無師自通,玩得無比熟悉。
這樣,事情變得很清楚了:我們之所以把日子過成碎片,是因為心中本來就布滿了碎片。
因此,對那些始終能夠保持一顆完整的內(nèi)心,從而使自己擺脫了瑣碎的生存的人,應(yīng)該獻上由衷的敬意。
只要意愿,內(nèi)心的力量就不會失效。艱難的時候,正是它最能夠顯示自己的時刻,恰似深秋開放的菊花,用季節(jié)的凜冽來證明自己的傲霜耐寒。對于意志自由的呼喚,貫穿了多少個世紀,今天就更迫切,他們便是這一品格的人格化存在。一顆強大的心靈總是屬于匯聚了最多的意志力的人,屬于能夠阻擋和拒絕的人。他會努力避免一切使存在變得細碎猥瑣的因素:對中心目標(biāo)的打擾,使生活庸俗化的誘惑,時髦卻陳腐的說辭等等。時時刻刻,他的靈魂中仿佛安裝了一具調(diào)校儀器,隨時檢測思想和行動,倘若出現(xiàn)了偏離,迅即拽回。他并非沒有軟弱的時候,但總是會將它制服,而不是屈服于它。
即使如此,碎片也會不時地出現(xiàn)的。這時,他會運用心靈中的力量,改造它們,會用意念把它們黏合在一起,像強力膠,使之服務(wù)于一個目標(biāo)。這個過程中,像發(fā)生了一次化學(xué)反應(yīng),碎片產(chǎn)生了質(zhì)變,成為一種另外的東西。這并不是說它們消失了本身的負性的成分,而是說,錯誤甚或是毒素,也作為一個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而存在,參與了目標(biāo)大廈的建造,成為構(gòu)成其巨大形體的一個部分。那是一種充滿辯證法色彩的運動:正題與反題相互矛盾、對立、糾結(jié)、沖突,最后形成了合題。
真羨慕這樣的一些生命,駕馭、統(tǒng)攝一切的力量來自一顆完整強大的心靈。
他們獲救了,他們是自己的拯救者。但是其他人呢?
那些在碎片里俯仰自得的,不必去管他了。誰都有選擇的自由,哪怕選擇平庸和卑下,說到底那也是他個人的事。然而,盡管這是一個價值相對論大行其道的時代,但也并不意味著所有選擇都可以等量齊觀。
相信相當(dāng)多的人,如同你我一樣,感覺到不對頭,不滿意。這或者是不清楚原因,或者,更多的情況下,是感覺無力自拔。但這不能成為屈服、耽溺的理由。即使可以為之尋找到一千種貌似合理的辯解,但只要認真想一想一件事實,就會覺出它的虛假,相應(yīng)地,它也就不再擁有牢不可破的根據(jù)。
這件事再簡單不過:生命只有一次。
“我是這耀眼的瞬間,是劃過天邊的剎那火焰。”有一首歌這樣唱道。音樂叩擊著耳膜,歌詞卻直抵心底,那樣尖利痛切,仿佛刀子用力劃過玻璃。當(dāng)然,在歌曲的語境中,這個比喻只是描摹生命在時間長河中的存在狀態(tài),并不能理解為價值意義上的優(yōu)良質(zhì)地。事實上,在虛無的廣漠背景下,沒有幾個生命能夠閃現(xiàn)這樣的光亮。想想潮水一樣涌來的歲月吧,想想潮水一樣流逝的人群吧。然而,期盼這樣的光亮,不是一種天然而正當(dāng)?shù)南M矗?/p>
只要這樣想,我們終究朝自由邁進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