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介】他是皇上,她是廢后,她被他冷落八年,再見面時,他將她的貼身婢女錯認成她,那么她留在宮里還有什么意義?本想將錯就錯,一走了之,沒想到竟會被他看破,從此糾纏不休……
離妃
【一】
樂康十一年是個好年景。
鴻永宮靠東墻處的那一排杏樹又結了滿枝頭的果子,李旌和燕支照例架起高高的梯子,粗妝素衣,用手帕包了頭,爬到墻頭去摘那新熟的杏子釀酒。
全沒注意到有人已在墻外窺視她們多時了。
那人看了一會兒,冷冷地出聲問道:“你們是哪宮的?”
兩人正心無旁騖,突聞人聲都嚇了一跳。
燕支干脆一腳踩空,尖叫一聲從墻頭掉了下去。
李旌被燕支跌出去前無意識亂抓的手鉤了一下,不由得也偏了重心,幾乎與燕支同時掉了下去。她出身將帥之家,自幼習武,本來可以安穩(wěn)地落地,卻在看清楚那身明黃龍袍的瞬間不得已收了身形,任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
感到劇痛的同時,李旌回了神,其他一時都顧不上,急急撐起半個身子四下環(huán)顧尋找燕支。
這么高的墻,便是結實如她都有些禁不起,燕支那丫頭怕是要摔壞了。
哪知在地上卻沒看到人,李旌正奇怪,忽聽燕支怯怯的聲音從上方傳來:“皇……皇上……”
跟著的總管太監(jiān)愣了一下,張張嘴四下看了看,認出是鴻永宮,有些吃力地想起宮里住著的人,又看看從宮內墻頭跌下的兩人,最后扯起尖細的嗓子對燕支喝道:“大膽離妃!君前失儀、冒犯龍體,該當何罪!”
李旌順著聲音望去,燕支正毫發(fā)無傷地被當今天子齊旸抱在懷里,青絲散開,瀑布般披在他的手臂上。
松了一口氣的同時更加提心吊膽起來,齊旸的臉色冷峻如冰,一會還不知要如何發(fā)作。
齊旸倒沒生大氣,垂頭看了看懷里瑟瑟發(fā)抖的燕支,只漠然地說了一句:“原來是鴻永宮的?!北愫敛粦z惜地松了手,轉身離去。
李旌狼狽地撲過去扶住因失去依托而墜地的燕支,兩人雙雙伏地,對著漸行漸遠的龍駕齊齊叩頭:“恭送皇上。”
【二】
“燕支,還有熱水嗎?”李旌擰著英氣的眉,揉著酸疼的右腿。
她半月前從墻上摔下傷了腿,卻只能自己草草處理一下,畢竟以她目前的身份,太醫(yī)是請不動的。
李旌嘆了一口氣,才想起燕支沒有回話,轉頭看去,這丫頭顯然正神游太虛。
她不由得問道:“丫頭,想什么呢?”
燕支神情恍惚:“娘娘,您說,皇上還會來嗎?”
看盡燕支雙眸中的期待,李旌實在不忍讓她失望。
齊旸剛登基時,空有皇帝之名,權力為丞相和將軍把持。為了奪權,齊旸忍氣吞聲三年,不但朝政上不動聲色,還被迫將當時年僅十二歲的李旌立為皇后——誰讓她是丞相的外孫女,將女的千金。
為此,齊旸厭恨李旌。
在將那些權臣一網(wǎng)打盡、重掌皇權之后,齊旸便毫不猶疑地將才做了三個月、且從未承寵的李旌廢黜,貶為妃,封號,離。
其決絕之意不言自明。
燕支不知李旌這心思,她想著皇帝,雙頰酡紅:“皇上不愧是九五之尊,果然英武不凡?!?/p>
李旌的眉毛皺成一團,心下幾分了然。
怪不得近日燕支日日魂不守舍,經(jīng)常癡癡地看著頹敗的宮門。
倒也難怪她動心。
她自幼喪母,父親對她極為疼惜,即使出征也帶在身邊。燕支從小跟著她在軍營中,見過的男人大多是些孔武粗陋的武將,后又在宮中寂寞多年,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忽地遇見氣質尊貴的天子,還曾被那樣抱在懷中……
搖搖頭,李旌委婉地提醒:“燕支,別忘了我們的身份?!?/p>
自被廢之日起到如今,已經(jīng)過了八年。齊旸雖留了她的命,卻對她不聞不問,任她自生自滅。宮人揣摩圣意,日常所需便停了供給。若不是她幼時習得的拳腳功夫還記得大半,每每做回梁上君子,偷些舊衣剩食,怕她和燕支早就無聲無息地死了。
“奴婢知道娘娘素來想得開?!毖嘀бе?,直白地說,“但您曾貴為皇后,難道就甘心這樣老死宮中?娘娘不覺得,即便是死,也要做個飽死鬼嗎?”
李旌聽出她話中的埋怨,抬眸凝神向燕支看去。
她和燕支稚齡入宮,這么多年過去,兩人模樣變化甚大。她因為習了武,所以骨骼略顯粗獷,燕支卻是出身春江水暖的南方,身形窈窕多姿,容貌也是清麗萬分。若論姿色,非但比李旌強得多,便是與其他宮妃相比也不遜色。
所以當她們兩個同時跌落時,齊旸的反應是接住燕支,總管太監(jiān)也是責罵燕支,誤認她為鴻永宮的離妃——畢竟在常人的眼中,主子理應是比奴婢美的。
心念一轉,將燕支叫到身邊,李旌微微一笑:“我今日才發(fā)現(xiàn),你生得很好?!?/p>
燕支臉一紅,垂下頭去:“娘娘,您說什么呢!”
“若想在宮中過得好,必須得仰仗皇上。但我為罪臣之女,又是廢后,便是稍稍接近皇上也是吉兇難測?!崩铎好哪槪嵵氐貑?,“燕支,若你是我,你會怎么辦?”
燕支認真想了想,堅決地道:“娘娘,奴婢認為,富貴應需險中求?!?/p>
李旌笑了笑,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既然你這么想。” 摘下頭上唯一的一支蘭花玉釵插在她的鬢上,李旌一字一頓地說道,“那么從今天起,你就是我?!?/p>
她們遺居鴻永宮,幾乎不見外人,應該無人能辨得清她們的身份。
畢竟,連皇上都錯認了。
雖然隔了很多年,但他和她,畢竟是拜過父母,祭過天地。
他們,本是結發(fā)夫妻。
【三】
“皇上!”在皇上下朝必經(jīng)的巷路上,燕支對齊旸哭訴,“皇上,臣妾罪孽深重,甘愿領死。但婢女無辜,求皇上開恩,讓太醫(yī)為臣妾的婢女診治?!?/p>
淡色的長裙鋪開如墨,楚楚如一朵清荷。
齊旸頗覺意外:“為了一個婢女,你是不要命了?”
燕支抖著身子:“回稟皇上,燕支對臣妾不離不棄,忠心耿耿,臣妾身邊只有這么一個親近的人了,為了她哪怕拼了性命不要?;噬?,求求您開恩?!?/p>
齊旸冷冷地打量燕支一會兒,對隨身太監(jiān)道:“一會兒派個太醫(yī)去瞧瞧。”轉身走了幾步,停住,略一側頭,低聲道,“與那些個……倒是有些不同?!?/p>
燕支沒聽清他的話,只貪婪地看著齊旸:“臣妾謝皇上隆恩?!?/p>
【四】
“娘娘?!毖嘀瀽灢粯返鼗氐进櫽缹m,“奴婢去謝恩時,皇上什么也沒說。”
經(jīng)過太醫(yī)近三個月的診治,李旌的腿傷已經(jīng)痊愈,燕支也為此得到一個名正言順求見齊旸的理由。
李旌看她一眼,將一壇新釀的杏子酒搬到花園的石桌上,拍開封口,滿滿倒了一杯放到燕支面前:“你嘗嘗?!?/p>
燕支端起一嘗,皺眉:“還沒到時候呢,有些澀?!?/p>
“酒要釀到時候方才會醇,凡事都有一定的時機,急不得。你放心,只要皇上……”李旌目光一閃,頓了一下才說道,“只要皇上知道娘娘一心惦記著他,早晚會來的?!闭f罷身子微轉了方向,福身拜道,“奴婢叩見皇上?!?/p>
燕支一震,轉身見齊旸正負手立在鴻永宮門口,不禁又驚又喜,忙整了衣衫盈盈下拜:“奴……臣妾叩見皇上。”
“起來吧。”齊旸緩緩踱進來,他是臨時起意,沒什么既定的目的,目光在酒壇上一掃,提鼻嗅了嗅,“不像是宮里的酒。”
或許是因往事久矣,如今政通人和,心境平順,那日所見的性子也有幾分自己欣賞的忠烈,他開始覺得這曾經(jīng)的妻子其實并沒有記憶中那么討厭。
“是奴……臣妾釀的?!毖嘀д酒饋恚瑹崆械乜粗R旸。
“哦?”齊旸有了些興致,“給朕倒一杯,朕嘗嘗?!?/p>
“皇上,這酒……”燕支想起那酒剛才入口時的酸澀,有些惴惴不安。
齊旸不耐:“怎么?”
眼見燕支手足無措,李旌徑直走了過去,出人意料地將酒打翻,隨即跪下道:“請皇上降罪?!?/p>
“放肆!”齊旸沉下臉,凌厲的氣息幾可令周圍三尺寸草不生,“難道這酒朕喝不得?”
“回皇上的話,這酒因時候不到所以稍顯苦澀,若皇上嘗了定會生氣。”李旌垂著頭,從容道,“娘娘這些年一心一意盼著皇上,好不容易皇上來鴻永宮一次,奴婢拼著一死,也不能讓皇上因這樣的理由而遷怒于娘娘?!?/p>
四周陡然一片安靜,燕支已駭?shù)冒刖湓挾颊f不出來。李旌跪著,頭抵著手背,看不清楚表情。
沉吟良久,齊旸冷聲道:“看在你忠心為主的分上,朕這次就饒了你。”
不過,雖是不怪,但到底沒了方才的興味,齊旸轉過身,不打算再留。
“皇上,請留步。”李旌忙叫了一聲,磕頭道,“奴婢斗膽,想替娘娘問皇上一句話?!?/p>
齊旸瞇了瞇眼:“你說。”
“還有十幾日,酒就可以喝了?!崩铎貉銎痤^直直地看向齊旸,“不知到時候,皇上是否還有興致嘗一嘗?!?/p>
“好個大膽的奴才?!饼R旸揚一揚眉,看向燕支,竟笑了,“不怪你疼她。”
燕支驚嚇未平,見齊旸朗朗一笑如春風拂面,不禁又羞又喜,本來褪盡血色的臉頰瞬間泛起紅暈,看起來既楚楚可憐,又嬌艷。
齊旸覺得有一點兒動心,便點點頭:“好。朕來?!?/p>
【五】
九月的夜空高遠而遼闊,綴在蒼穹之中的星星宛如美人鬢上的花飾一般璀璨奪目。
齊旸已有些醉意,他又飲下一杯酒,指一指桌上的菜:“味道不錯,很別致,誰做的?”
燕支瞧一眼李旌,垂眸道:“是臣妾?!?/p>
“你與朕原來想的有些不同?!饼R旸深深看一眼燕支,“都是什么菜?可有名字?”
燕支的笑容僵了幾分:“這……”
她忙著梳洗打扮討齊旸歡心都來不及了,根本沒時間做別的。一桌子的菜都是出自李旌之手,她哪里知道名字?
“啟稟皇上,這是‘勞燕分飛’?!狈淘谂缘睦铎荷锨耙徊?,一一指出名字,“這是‘別鶴孤鸞’、‘連理分支’、‘云散高堂’……”
“大膽!”齊旸大喝一聲打斷李旌的話,卻沒怪罪,反而朗聲笑了起來,指著一盤做成圓形、卻在中間被切了一刀一剖兩半的芙蓉豆腐,“依你的意思,這個該是‘樂昌分鏡’了!”
“皇上猜錯了?!崩铎何⑽⒁恍?,端起一個精致的壺型器皿,將其中濃醇的杏仁露澆填在兩半豆腐之間的空隙上,“這個,是‘破鏡重圓’?!?/p>
“破、鏡、重、圓?!饼R旸慢慢重復,下意識去看燕支,眼中露出幾分沉迷。
不敢正視那灼熱的視線,燕支垂下頭去,向齊旸身邊靠了靠:“皇上。”
放任身體中那蠢蠢的沖動,齊旸猛地將燕支橫抱起來大步走向寢殿,到了近前,一腳踢開宮門,邁了進去。
燕支笑容甜蜜,冷不防越過齊旸的肩頭看到李旌,微頓了一下,猶猶豫豫地別開,雙手摟住齊旸的脖子。
室內焚著甜膩的香,眼前云霧縹緲般的朦朧,李旌緩緩地關門。一寸一寸。那雙相依相偎的人漸漸看不見了,只聽到模糊不清的旖旎語聲。
安靜地守在門口,李旌想,雖已是秋天,風,卻還是這么熱。
次日清晨,送走一臉饜足的齊旸,李旌挑開重重幔帳,輕輕叫一聲:“燕支。”
“娘娘……”燕支慌忙收起如癡如醉的表情,“……奴婢對不起您……皇上……原該是您的……”
“這是你的福氣。”李旌平靜地笑,溫柔地扶起她,“奴婢先服侍娘娘沐浴吧?!?/p>
是誰對不起誰呢?
皇上,原來不是她的,現(xiàn)在也不是她的。
皇上,是不屬于任何一個人的。
【六】
深夜,鴻永宮中燈火通明。
燕支眼中盛著滿滿的柔情和渴望,殷切地服侍著齊旸。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泄露了那強忍著的激動心情。
齊旸不耐煩地揉了揉額際,眼前那張小心翼翼討好的臉,晃得他有些頭暈。
臨幸燕支本是一時隨性,幾次之后就漸漸沒了興致。只是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這鴻永宮里似乎存在著一種神秘的違和感。這種感覺莫名其妙地縈繞在心頭,令他時不時地想來坐坐。
但每次一來,卻又會后悔。
正覺得有些煩躁,李旌端了茶點上來:“皇上,請用茶?!?/p>
接過茶品了一口,是他最愛的雨前龍井,烹茶的火候很到位,極對他的心思。躁郁的心情稍稍平緩,齊旸窮極無聊,忽對燕支道:“對了,聽說你從小習武,不如練幾下給朕瞧瞧?!?/p>
燕支已不似原先那般動不動就會慌張了,眼一轉道:“臣妾入宮之后一心一意服侍皇上,武功什么的哪里顧得上呢,早就忘記了?!?/p>
齊旸聞言更覺厭煩,實在再沒心情在此枯坐,便起身道:“朕想起還有些事要處理……”
“皇上!”燕支察言觀色,急忙扯住齊旸的袖子,“臣妾是不會武功,但臣妾的丫頭會。她從小在將軍府里習武,功夫可好呢?!?/p>
“娘娘,奴婢三腳貓的把式,怎么能算會武功?”李旌著急地看向燕支,不能讓齊旸知道她會武功。
太冒險了。
齊旸的臉色果然變得有些莫測,他沒說什么,卻重新坐下,顯然是在等待。
燕支卻顧不得其他,她只為留住齊旸,警告李旌一眼:“還愣著做什么!”
李旌無奈,只得草草練了一套粗淺拳法,收勢之后對齊旸一福:“奴婢獻丑了?!?/p>
“套路只是入門,下盤卻是很穩(wěn),想是底子扎實。”深深地看了李旌半晌,齊旸緩緩開口,燭火一跳,幽黑的眸中仿若閃過一道銳光,“所以那日,你從墻上‘不小心’掉落摔傷,是因為見到朕,嚇了一大跳吧!”
到底是起了疑心。
李旌心一沉,正思忖著如何開口,燕支卻已嬌聲道:“是啊,皇上忽然出現(xiàn),臣妾又驚又喜,實在是嚇了一大跳?!?/p>
“那是朕的不是了?!饼R旸淡然地道,若有所思地瞧了燕支一眼,神色帶著厭倦的嘲諷,“朕記得,當年你入宮時,母后對朕說,你因幼時習武,骨骼難免粗獷,朕心中介意,不免冷落了你。哪知今時今日,你竟出落得這樣嬌美。果然是女大十八變,朕幾乎認不出你了?!?/p>
李旌聽齊旸的語氣有些怪異,覺得悚然,下意識上前一步,想解釋,卻又怕越描越黑。
屋內的氣氛一下子沉重起來。
唯有燕支沒有察覺,只以為是得了齊旸歡心:“皇上謬贊。”手指鉤住齊旸的衣帶,“皇上,夜深了,該休息了。”
齊旸摟過她往內室走去,半途回頭對李旌沉沉一笑。
也罷,不管什么事,明日再說不遲。
斷不會跑了人去。
【七】
轉眼便到了冬日,一天冷似一天,唯芙蓉帳里春光不歇。
“皇上,這是新做的芙蓉栗子糕,你嘗嘗?!毖嘀⒁坏碌狞c心推到齊旸面前。
齊旸嘗了一個,不甜不膩。
“整個宮中就屬你這里的糕點最合朕的口味。你說說都是怎么做的,朕回頭讓御膳房照著做?!饼R旸狀似隨口地說。
燕支含含糊糊地笑道:“這……”拿眼一瞟李旌。
“娘娘可不能說。”李旌會意,忙上前解圍,“皇上若是想吃,就只能到娘娘宮里來。若是滿宮都會做了,皇上不來了可怎么好?!?/p>
話雖接得流利,但李旌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東西到底是出自誰之手,這不過是小事,齊旸未必真的不知道,他往日從不計較,近日卻越發(fā)地較起真來了,常常弄得燕支接不上話。
“你這個奴婢,總是變著法子地替你主子出頭數(shù)落朕的不是。”齊旸一笑,忽然拉過燕支的手,話鋒陡轉,“你還記得,當日朕與你大婚時說了些什么嗎?”
燕支愣住,支支吾吾沒辦法回答。
李旌和齊旸大婚時她才十一歲,不被允許出席,因此當日的情形她并不清楚。
好在齊旸也沒打算為難她,徑自說道:“朕說,執(zhí)子之手,與之偕老?!?/p>
“就是這兩句。”燕支松了口氣,臉紅了紅,“這么多年,臣妾還以為皇上忘了?!?/p>
“朕怎么會忘呢。”齊旸拉長了語調,似笑非笑地向李旌瞟去,冷冷揚起唇,“朕永遠不會忘的。”
李旌絕望地閉上眼。
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錯,大婚當日,他確實和她說了一句話,也是八個字。
安分守己,好自為之。
不過一點兒破綻,一點兒疑心,就滿盤皆輸。
睜開眼,撤去眼中的偽裝,清澈的眸子筆直地看著齊旸。
雖說欺君之罪當株九族,但她的九族早就被他滅絕了。到如今,也不過只剩她一人一命而已。
若他要殺,她也沒什么好怕。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齊旸卻沒有動怒,眼中反而閃過一抹激賞。
容貌確實差強人意,但那頗帶著幾分大無畏的眸子真的相當美麗,比宮中最耀眼的寶石還要奪目。
他很喜歡。
愉快的心情中似少見地帶了些少年時獨有的激越,齊旸將燕支用力摟在懷里,不讓她抬頭,目光肆意地在李旌身上流連。
他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年,委屈你了?!?/p>
明明有那樣好的身手,卻寧可摔傷自己;明明鐘毓靈秀,卻全為他人做嫁衣裳。
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可真算無所不用其極。
簡直令他又愛又恨又驚又喜。
心不在焉地撫摸著燕支的背,齊旸有趣地看著李旌的眼中露出一點兒困惑、一點兒防備,他笑起來:“說起來,朕和愛妃能有今日,你的奴婢功不可沒?!?/p>
若不是懷中這個女人的愚蠢,他豈不是要錯過她?
不過,被輕易送人的感覺還是令他有些難以忍受,所以就算是不計較也不能讓她太痛快了,總得讓她也難過一陣才舒服。
李旌咬了咬牙,明知齊旸話中的“奴婢”不是指她,卻也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誠惶誠恐地答:“為主子分憂,是奴婢的本分?!?/p>
“你能有這樣的心意,很好?!睋е嘀У氖植蛔杂X用了些力,隨即放開,齊旸站起身舒了舒筋骨,“朕今晚就不留了?!?/p>
振袖抖開燕支挽留的手,齊旸在李旌面前停住:“你這樣‘有情有義’,娘娘和朕,都不會薄待了你。”扯下腰間的團龍玉佩,“這個賞給你了。”頓一下,又緊緊補上一句,“這是圣旨,不得違抗?!?/p>
李旌摸不清楚齊旸的心思,暗暗驚懼,不情不愿地接了玉佩,跪下謝恩。
齊旸微垂頭,在她耳邊一字字地說道:“安分守己,好自為之。”將她發(fā)髻上因方才打拳而松動的簪花整了一整,“你的福氣在后頭?!?/p>
李旌身子輕輕一顫,覺得雙手捧著的玉佩熱得燙人,脊背處卻是一片冰涼。
起身看去,果然見燕支正驚疑不定、含怨似怒地看著她:“那玉佩是先皇所賜、皇上的心愛之物,多少寵妃想要皇上都沒給?!币粽{陡然拔高,尖銳得好似她涂的血紅的指甲,“為何,獨獨賞了你!”
李旌說不出話,她忽然很想笑。
堂堂天子,竟為了她,處心積慮做出這等挑撥離間的小人之事。
齊旸何等城府,既已知她身份,必然也洞悉了她寧愿疏遠的心意。
他是天子,怎能容人怠慢輕視?
他這么做,為的是要燕支怨她、恨她。如今她只是一個奴婢,若燕支不容她,她只能任其宰割。
所以,他是要逼她低頭,逼她求他。
他還是厭恨她。
【八】
“朕嘗嘗。”鴻永宮后的小廚房里,齊旸握住李旌的手放在嘴里吮吸,“用雞汁和鮑汁調的?”不舍地放開那有些趼子的手,“朕就知道,你做的菜最合朕的口味?!?/p>
“皇上千金之體,不該來這里?!崩铎喝嗡罩?,不是她愿意,是她掙脫不開。
“今日雪下得大,路滑得很?!饼R旸目光灼灼,笑意盎然,“朕來接你?!?/p>
李旌微微一抖:“不敢勞煩皇上?!?/p>
齊旸好脾氣地笑一笑,聲音清雅:“這是圣旨,你敢不從?”
她敢,但……為這種小事,似乎犯不上。
“奴婢不敢?!崩铎喊氪怪^,退了一步。
解下身上的披風罩在她肩頭,齊旸再次牽起她的手,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堂而皇之地牽著一個卑下的奴婢任人瞻觀:“上次賞你的白狐貍皮裘衣,下次記得穿。是朕要賞你的,誰敢說三道四?!?/p>
盡管看到了齊旸身后不遠處燕支滿眼的嫉恨一日勝過一日,李旌卻無暇顧及,忙著垂頭避開旁人的目光。
他明知她的顧及,卻偏要看她不好過。
一路并肩走回正殿,幫齊旸抖落一身的雪,李旌瞥一眼不遠處望眼欲穿的燕支,踟躇著開口:“皇上,娘娘她……”
“娘娘?”齊旸不輕不重地看她一眼,“你說的是,哪宮的、哪個娘娘?”
了無笑意的眼神讓李旌直寒到心底,卻也知這樣看似親昵的舉止只會讓燕支越加耿耿于懷。
不理她的坐立不安,齊旸吩咐人燙了熱熱的酒,扯過她坐在身邊:“陪朕喝兩杯?!?/p>
他愛看她小酌時格外澄凈的眸子,也愛看那微醺的紅顏,每當此時,他都會覺得那不算姣好的容顏怎一個艷字了得。
且她的酒量意外的好,與她同飲頗為盡興,從沒有哪個女人能帶給他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他越發(fā)喜愛和她在一起。
用過晚膳,又下了幾盤棋,便已是夜深。
“不下了?!饼R旸有一點兒挫敗地投子認輸,她半點兒面子也不留給他,傳出去,天子威嚴何在。
李旌收拾棋子:“恕奴婢斗膽?!?/p>
她不是才女,柴米油鹽是被逼無奈,琴棋書畫并不精通,獨下得一手好棋,只因父親喜歡。本為盡孝,卻沒想到成了齊旸無賴的借口,任是被她殺得片甲不留也不肯走。
“朕沒生氣。”齊旸傾身湊近李旌,像沒有骨頭一樣靠在她身上,又慢慢地滑落,枕在她的膝頭,“從來沒有人敢贏朕,只有你?!甭曇舻拖氯?,帶一點兒孩子氣的懊惱,“朕從未輸?shù)眠@樣慘。”
不過須臾,鼾聲響起,他在她的懷里沉睡。
李旌扯過錦被幫他蓋上,猶豫一下,還是緊緊抱住。
這陣子齊旸常來鴻永宮,卻從不寵幸燕支,只是纏著她。雖什么都沒做,但已經(jīng)足夠讓燕支嫉恨。
李旌清楚,在妒忌面前,再深的情誼也不堪一擊。
手指滑過齊旸飛揚的眉眼,英挺的鼻梁,李旌苦澀地笑一笑,她這說一不二、至高無上的皇帝,真的快逼得她走投無路了。
那么,要該如何回敬呢?
【九】
次日齊旸離開后,李旌去見燕支,入眼便是滿室的狼藉。
燕支喘著粗氣對她尖叫:“本宮就知道!憑你口中說得輕巧……可有誰能不愛皇上呢?你根本就是利用本宮!你知道容貌不如本宮,就先利用本宮討得皇上的歡心,等皇上常來這鴻永宮了,你再慢慢地勾引皇上、搶走皇上!”
她怨毒地看著李旌:“娘娘,你好狠的手段!好狠的心!”
李旌沒有解釋。
利用嗎?或許有。
但這樣的結果,的確不是她的本意。
“燕支?!崩铎罕M量放柔聲音,“如今皇上常來鴻永宮,外人看來,都是你的榮耀。憑著皇上的寵愛,凡事都好辦?!?/p>
她走過去握住燕支的手:“奴婢年齡已大,想嫁人了,求娘娘體恤,放奴婢出宮成家吧!”
燕支難以置信地睜大了血紅的眼睛:“你……當真?”
李旌重重點點頭。
扶燕支上位,之后以奴婢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被放出宮——她原本是這樣打算,但如今齊旸擺明不會成全,且一旦知道了她的心意,只怕還要大為生氣。
那就氣吧。
眼中閃過一絲算計,李旌壞心地想,她不過是禮尚往來。雖是天子,也未必事事都能稱心如意。
果然,當?shù)弥⒌凝R旸了悟到李旌所做皆是為了離開皇宮、離開他,他氣得發(fā)瘋,幾乎想干脆斬了她。然而在御書房生了一天悶氣,最后僅僅是下了一道圣旨,讓李旌今夜侍寢,還派了他的龍輦去接!
他一輩子都沒做過這樣失分寸的事。
人接來了,齊旸陰惻惻地盯了許久,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莫非做朕的女人辱沒了你不成?”
李旌搖搖頭:“是臣妾戴罪之身,不敢癡心妄想?!?/p>
齊旸瞇起眼:“你怨朕?”
他沒有遲鈍到被李旌一句“戴罪之身”蒙混過關,她的罪,早已罄竹難書了。
“怨啊。”李旌笑一笑,似真似假地說,“皇上冷落臣妾許久,臣妾怎能不怨?”
齊旸明知李旌的話未必是真,卻還是許下承諾:“朕,日后會好好兒待你。”
“入宮八年,臣妾深知皇上的眷寵便如天上浮云般飄浮不定,看得見,卻摸不著?!崩铎豪湫?,“臣妾不求?!?/p>
碰了個軟釘子,那仿佛事不關己的神情恨得齊旸咬牙切齒,索性一把將李旌拽到懷中:“朕不管你怎樣想。”求也好,不求也罷;愿意也好,不愿也罷。
他毫無顧忌地扯開她的衣帶:“總歸,你只能是朕的女人。”
“臣妾從十二歲進宮那日開始,就是皇上的?!崩铎喝嗡鞣菫?,她輕輕合上眼,“是皇上自己忘記了?!?/p>
齊旸語滯,不自覺地放柔了動作,她那不肯示弱的倔犟模樣,忽然令他格外想要憐惜,也格外情動。
溫柔地展開她的身體,察覺她不由自主的輕顫,他竟有一瞬間的遲疑:“你,當真不愿意?”
李旌睜開眼,黑白分明的眸中映出齊旸俊秀的面容。
她不愿意嗎?
“臣妾不敢?!?/p>
她別過頭,柔軟的唇正觸及齊旸抵在他身側的頭,就像是一個吻。
最多不過是一個吻。
卻惹得齊旸剎時翻江倒海。
他是天子,何須忍耐。
他想要她,她就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她敢不愿意!
纏綿之后,齊旸貪看李旌的睡顏,掬起一縷青絲,在手心摩挲著。她的發(fā)質極好,光滑如緞,稍一松懈,就會從指縫中滑落。
忽然覺得慌張,忍不住搖醒她,不自知地帶了幾分討好:“待朕處置了那個賤婢,你還是朕的愛妃,朕重新賜你個封號?!?/p>
如今的他,不想她離開。
李旌累極了,卻不忘嘲笑道:“皇上何必麻煩?對于皇上來說,一個貌美的妃子不是更好?”
齊旸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難看:“你的冷嘲熱諷,雖是往事不可追,朕也忍下了。如今朕想彌補你,你卻又不領情。”握住她的肩頭,齊旸果然翻臉,吼道,“你到底要朕怎樣?”
李旌一聽便知他不高興,強睜開困倦的眼一瞧,見他發(fā)狠的臉色,多少猜出幾分他的心思,也不怎樣在意,無奈地揮揮手,云淡風輕地說:“皇上氣什么呢?您要的,不論是燕支還是臣妾,不是已經(jīng)都得到了嗎?”
齊旸愣住。
他要的,真的都得到了嗎?但為什么他還覺得不夠?
【十】
李旌被囚禁在皇帝寢殿,除了燕支,任何人不得擅入。
這旨意頗令人玩味,但顯然有人揣測不出。
兩個月后,燕支去看李旌。
“聽說皇上極寵愛娘娘,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最好的。”燕支取了酒壺出來,為李旌倒了一杯,“但這杏子酒,別處是喝不到的,娘娘一定饞了。”
李旌端起酒杯聞了一聞:“我以為,你一定恨死我了?!?/p>
燕支飛快地抬頭,一咬牙:“奴婢不敢,皇上原本就是娘娘的?!?/p>
李旌一笑:“過了今日,大概我們再也見不著了,有句話我要囑咐你。”
她把玩著酒杯:“皇上,他不屬于這后宮的任何一個女人。燕支,你若能明白這道理,日后的日子,想必會安穩(wěn)許多?!?/p>
燕支死死瞪著她的酒杯:“奴婢記得了?!?/p>
李旌又一笑,不再多說,端起酒杯就要喝下。
“你敢!”一聲暴喝,齊旸不知從哪里沖出來,一腳踢開燕支,揚手打落李旌手中的酒杯,陰鷙的眼中一片瘋狂,“你寧可死,也不愿意求朕?”
李旌眨眨眼:“皇上說的什么,臣妾怎么聽不懂?”
齊旸冷笑,一把扯過燕支:“或許朕馬上處死了這賤婢,你就會懂了?”
“不管那杯酒是否盛著她的惡意,臣妾只記得,若無燕支,臣妾早已死在鴻永宮?!崩鋵m寂寞,怕是悶也會悶死了。李旌平靜地道,“求皇上念在這一點,饒過她這一次。”
“求?”齊旸越發(fā)氣昏了頭,“她要殺你時你不求朕,這時候反要求朕放過她?”
李旌微微一笑:“那是臣妾欠她的?!闭f到底,是她利用了燕支的心甘情愿。
齊旸道:“你欠她的,你自己還,求朕無用。”
“當然也有皇上的責任?!崩铎翰患膊恍斓氐溃澳侨瘴覀儚膲ι系粝氯?,皇上接的是燕支,皇上的眼中只有燕支。皇上,人可是您自己選的!”
齊旸瞠目,他沒想到李旌竟也這般無賴:“朕當時……”
“臣妾愿意只做皇上的離妃,求皇上開恩。”李旌徐徐走到齊旸面前跪下,“您不就是想看臣妾哀求你嗎?”
心頭一瞬間掠過的,竟是急切地想否定,可吐出口的卻是:“朕是天子,你是朕的女人?!?齊旸抬起她的臉,“你該求朕?!?/p>
李旌道:“皇上說得是?!?/p>
齊旸又說:“朕不準你有二心?!彼瓜氤鰧m……他咬著牙,連自己都覺出幾分色厲內荏,“你的心,只能想著朕。”
“是?!崩铎憾苏毓蛑俺兼男睦?,只有皇上?!?/p>
她看起來這樣溫順,好像他要什么她都給,好像他說什么她都聽。
好像,她真是他的。
但他卻覺得她離他越來越遠。
不,他要的不是這個。
胸口沒來由地一股悶氣,堵得齊旸好不難受,抬腳踹翻旁邊的椅子權當發(fā)泄。
任他怎樣想得狠、說得絕,他就是沒辦法傷她,一直都沒有。
齊旸死瞪著李旌,半晌,黔驢技窮:“朕答應你,放過燕支?!?/p>
他舍不得進,只能退:“若朕說,你不需要求朕,你想要什么,朕都會給你……”
只要,你的心里有朕,好好兒的,待在朕身邊。
“臣妾有兩個心愿,第一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第二是天高地遠,海闊天空?!狈路鹁驮诘三R旸的這句承諾,這次李旌一反順從之態(tài),毫不客氣地說,“皇上,第一個心愿,您今生今世恐怕無法相許。那么請皇上許臣妾的第二個愿望。”
她還是要走。
齊旸握緊拳頭:“若朕不許呢?”
李旌回得很痛快:“那便當臣妾什么都沒說過?!?/p>
齊旸盯著李旌,許久,忽然有幾分懂了:“朕明白了。你,不相信朕……”
她不信他,不信他……心里有她。
她或許愛他,或許不。但無論怎樣,那是她一個人的事。她忍受,她試探,她漠視……她什么都不肯對他說,她的愛怨嗔癡里,沒有他。
這對他,相當殘忍。
“臣妾相信?!崩铎邯M促地笑,“方才臣妾要喝下那杯毒酒的時候皇上那樣緊張……臣妾知道,皇上舍不得臣妾死。”
心里一驚,齊旸一把拉起李旌:“你威脅朕?”
李旌的表情無比馴服,來來去去還是那一句:“臣妾不敢。”
“你!”齊旸忍不住震怒,猛地抬手,卻怎么也舍不得落下。
直到此時,他才終于醒悟,那一杯毒酒不過是成全了她,逼出的,其實是他的真心。
他是,作繭自縛。
“朕輸了?!饼R旸挫敗地放開手,轉過身,“你,讓朕想想?!?/p>
【尾聲】
樂康十九年,江南一片春色,杏花微雨之中,有燕雙飛。
說不上是哪條街巷,她再一次與他“偶遇”。
男人癡癡地看著面前不甚美貌的女子:“旌兒,你心里,有我嗎?”
女子的笑容閑適自在,八年來,男人信守承諾,不曾拘她半分,卻不一定什么時候就會“不經(jīng)意”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且每次都會這樣問她。
而她每次都會說:“我心里,一直有你?!?/p>
不厭其煩。
“我不信?!蹦腥诉€是搖頭,眼中拳拳眷戀,情深如海,“你舍得我這樣一年一年地想你?!?/p>
女子但笑不語。
若不愛,怎會知他口味、懂他心意、挾他軟肋。
畢竟至十二歲起,她的生命里,就只有他一個男人,她的情思、謀慮,只為他一人打轉。
對于他,只有年復一年的想念,才有持久不衰的愛戀。
縱然他身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但他思念的,只有一個她。
縱然兩個人天各一方,海角天涯。
但她終于,得到了他。